第四章

    第四章07

    第二天,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正撅着屁股睡大觉,电话来了,还是个长途,对020 的区号愣了一下神,接通,里面传来细细而胆怯的声音:“嫂子吗?

    我是红霞……”

    何琳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正儿八经听电话,“红霞,出什么事了?”

    里面躇踌了一下,娓娓道来。这么说吧,红霞十六岁到了广东打工,开始在一家领带厂工作,月薪五百块一个月,季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作强度相当大。第一次出远门,由于水土不服,小姑娘病是免不了的,在工厂简陋的宿舍躺了三天三夜,工厂开除了她,钱也没给她结清。走投无路的小姑子头重脚轻在街上瞎转,一家一家找工作,人家嫌她有病,不要。红霞只想先找个宿舍,看好病再上班,但没有一家工厂主管人员答应。这个时候,当地一个叫小雨的男孩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就是现在这个木雕厂,小雨因与主管沾点亲带点故,让她先住进了宿舍,病能好,就留下干活,病不好,到时候再说。

    红霞正值青春年少,也没什么大病,水土不适应而已,加上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又不太舍得去医院花钱,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一针抗生素下去,第二天她就奇迹般能进车间上班了。上班后的红霞对小雨非常感激。小雨是当地人,身材不高,个头略显单薄,皮肤不像北方人显白,有点黑不溜秋的,加上学历一般,挣钱不多,当地一般姑娘还看不上他。红霞是北方姑娘,性格开朗,身材不矮,长相也水灵可爱,加上心灵手巧,倒受工友们喜爱,其中不乏追求者。一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小姑娘的确需要人关心照顾,车间的流水作业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如果没有爱、希望和欢乐作点缀,再坚强的人也熬不下去。

    红霞与小雨恋爱了,像雨后的野百合从石头缝隙里探出头,看到了春天的绿影。在繁重劳累的工作之余,两人诉说衷肠,憧憬未来,互相关怀和鼓励。红霞自从到了广州,过年过节就没回过家,一是路途遥远,路费是一大花项;二是家里孩子多,好像缺她一个不显缺,多她一个不显多;没有人说想她、过年特想见见她,回不回倒也无所谓了。但与小雨确立恋爱关系后,她成了另一个家庭大年三十的常客。小雨家里穷,是广州郊区底层的贫困户,妈妈身体不太好,一年中有半年在生病;父亲无技无本,到处找点零散杂活做;小雨在工厂里挣些钱常贴补家用,三口之家就勉强维持着。红霞的加入给这个单调沉闷的家庭带来了变化和希望,她灵动、手巧、勤劳,加上爱笑,每个人突然觉得有生气,有快乐,有想头了。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对这个北方来的孤单女孩非常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心疼和爱护,有好吃的给她留着,下雨了给她送伞,他们希望她能留下来,和自己的独子好好过日子。四年中,红霞生过病,阑尾开过刀,所有的病痛都是这个家庭每一个成员陪她度过的。

    一年前,她和小雨同居了,出于谨慎,一直非常担心,但半年后还是不小心怀孕了。小雨和他父母都非常希望把孩子生下来。红霞比较保守,觉得要生就得结婚,未婚先育有点丢脸,有婆家也就名正言顺了。小雨及家人也十分赞成,只是红霞刚满二十岁,未到法定婚龄,但可以先办婚宴仪式,年龄一到马上补证。

    摆婚宴需要新娘娘家来人呀,显得庄重正式。红霞从没把在广州交友的事告诉家里人,家里人也从没过问过她,现在突然来了个奉子成婚,难怪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要她立即打胎还要打断她的狗腿。

    何琳全听明白了,都不敢马上下结论,这红霞的婚姻怎么与青霞的异曲同工?都是未婚先育,都是在千里之外生米煮成米粥了再通知家里人,难怪老太婆那么敏感。

    “红霞,我不了解情况也不好说什么,但有一个问题,贫富先不说,你确定这个家庭十分珍爱你?”

    “二嫂,我在外好几年了,真的好孤单,很害怕,我公婆像疼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我,我在自己家没得到的在这里全得到了。大去年我阑尾手术,住院半个多月,大热的天,都是我公公婆婆给我送饭,婆婆每天还给我擦两次身,手术费是我男友挣的,没有他们我恐怕早死在外面了,而家里人谁问过我的死活?

    嫂子,不是我抱怨,有些事真是不好意思说,这四年多来我大部分工资都给了我娘给我哥他们上学了,我自己买件衣服都舍不得,我家里人都认为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年没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生病了没有,受人欺负了没有?而我就这一次没及时寄钱他们就怀恨在心了!上个月吧,我三哥打电话说又没生活费了,其实我早给他说过我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由于意外怀孕,有点反应,上个月没怎么上班,也没有钱,是小雨给他寄去了一些。我觉得我供我三哥这么长时间了,他应该对我亲近和支持一些,就把我怀孕和想摆婚宴的事给他说了,想让三哥代表全家出席我的婚礼。三哥虽然觉得我私自做主张不对,但也答应了。我是不太想让家里人知道,条件不成熟,本想过得好一点再通知家里人,省得为我担心。但三哥……这个月又向我要钱,我没给他,说了他两句,他就让我娘跟我要,不得已我把他的事说了,给他的钱他不仅自己花还大手大脚地请女朋友——作为报复,三哥也把我的事告诉我娘了……”

    何琳大致明白了,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句:“老三真不是个东西,活活一个白眼狼!”

    红霞在里面就嘤嘤哭了,“这个月我没给他寄钱,一是我确实没钱,以前的都给他花了,四年来一分都没存下;就是我真有两个钱,我要生孩子,就不能给孩子留下一点买点衣服,或防止什么意外吗?我非身上一分不剩才能对得起他们吗?四年来我天天为他们着想,现在这非常时刻,我为我自己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一下,有什么过错吗?”

    “没过错,没过错!”何琳连忙安慰她,感觉到对方很激动,“红霞,你几个月了?”

    “嫂子,我知道你也怀孕了,我比你月份大呢,快六个月了。”何琳听到对方温柔的叹息声。

    “啊,我的宝宝要有个小表哥或小表姐了!但现在事情僵了,昨天我听到你妈非常生气,传志也有点生气,你打算怎么办?”

    对方明显地犹豫,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不能听我妈的了,她让我打掉,离开小雨。我现在才感觉到我娘有多自私,她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看到我结婚成家不能帮她供我三哥了,她才急了。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挣钱的工具,本该没有喜怒哀乐和其他要求的!”

    何琳倒觉得婆婆有一部分担忧是怕重蹈青霞的覆辙。但这家人确实太过忽略这个最小家庭成员的成长,直接把她当成了为整个家庭脱贫服务的机器,直到她到外面寻找到温暖,情感反弹。

    何琳体会得到她的痛苦、悲哀和失落,“红霞,别哭,对身体对宝宝都不好。

    你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里面深深叹了一口气,“嫂子,你能让我二哥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你们什么时候办酒?”

    “随时。我公婆、男友都听我的,我就等着家里来人了,总得来个代表吧!

    也不大操办,随便摆几桌,让至亲的人知道就行了!”

    这种委屈让何琳的心揪疼,“这么简单?”

    “将来领了证攒些钱再补吧。我不能再往后推了,衣服快不能穿了,总不能挺着大肚子给亲戚敬酒吧?”

    里面有某种尊严立不住的悲惨,让何琳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可能是义气,也可能对这个小姑子一向有好感,让何琳轻易许诺:“红霞你放心吧,我肯定让你二哥去!你二哥不去我就去!一定不会让周围人笑话你!”

    “谢谢!谢谢二嫂,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我欠你份情,希望将来有机会报答……”

    红霞哭了。何琳也哭了。

    肩负重任的何琳开始想办法,想办法分化老公与婆婆的立场。婆婆是反对方的强硬派,老公未必一定反对,只不过要附和他母亲。

    一整天,何琳也不像以往那样在老公不在时就与婆婆分管楼上楼下,互不干涉对方的活动范围。她有意识地下楼,神色轻松地哼着小调东转转西转转,心情很愉快很好说话的样子。果然,婆婆从她房间里探出头,打量了她好几眼,突然来了一句:“何琳,你们娃娃证办了吗?”

    娃娃证即准生证。

    “过几天去医院产检,产检后办。”何琳表面上笑呵呵的很可人,心里可骂人了,老不死,不能给好脸色,又惦记上我家户口了,就是生头猪也轮不上你孙子!

    晚上传志回来,门一响,何琳就在上面撒娇地叫人了,不管媚术还是精神贿赂,就是要把老公与婆婆分开,不给机会让婆婆的意志强加到老公头上。就凭婆婆那个化整为零的唠叨劲,谬误讲上二十遍在她儿子脑子里也和真理差不多了。

    “老公啊,咱们儿子踢我了!”

    传志又喜悦又惊愕,“不到四个月就长腿了?”

    “哼,咱儿子嘛,早慧,早熟!”

    传志马上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

    老太太对儿子一脸“奴相”颇有微词,在楼下高喊:“吃饭!吃饭!”

    楼上那两口子,尤其是媳妇颇高调地挽着老公的手下来吃饭,其实孕妇的好胃口是好厨艺的证明。见媳妇这么开心,老太太又在饭桌上向儿子提及:“啥时办娃娃证啊?”

    她儿子张口即来:“何琳做了大产检就办!”

    婆婆似自言自语:“明年咱生个双胞胎多好……”

    传志没听明白,只是傻高兴。何琳却小心翼翼地想:老太婆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呢?哦,不会生两个,其中包括她大孙子吧?哈,这老太太智商一点也不低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放心吧,只要我不松口你们就做白日梦去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可是小姑子的事要紧。吃过饭,传志洗碗,何琳一反常态,腻在厨房里念手机笑话给老公听:“一、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二、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三、水能载舟,亦能煮粥;四、火可以试金,金可以试女人,女人可以试男人;五、喝醉了我谁也不服,我就扶墙;六、避孕效果,不成功,便成人……”一扭头,婆婆在门外。好,接着念,“男女同事驾车外出,停车**被警察查获。警察问男人:车是你的?答:单位的。又问:车上是你老婆?答:单位同事。警察好生羡慕:你们单位福利真好!”回头再看,婆婆已逃回屋里去了,在“停车**”那一句就躲了。

    传志嘴巴笑得很开,快乐得神仙似的。以往的日子,一个高兴另一个没意见的时候还真不多。

    二人到了楼上,何琳光光地一脱,双腿压在老公大腿上,以往这是亲密活动的开始,现在可是讲点正事了。传志那个享受啊,看着只许看不许碰的老婆纳闷地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何琳摸着肚子,“咱们宝宝要有个小表姐或小表哥了!”

    “呵,你姐也怀孕了?”

    “什么呀,是你妹,红霞怀孕了!我这个高兴啊,我最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这个话题虽然让当哥的颜面无光,但何琳可是强调“正面”性,而且以姑嫂的身份,又与他家人对立的情况下,推崇他家人中的一个,也很难得。所以传志没感觉被冒犯,反而推心置腹与妻子交谈起来。

    “高什么兴啊,你没见我妈这几天气的?”

    “多好的事啊,生什么气?”

    “年龄这么小,交友不慎,算什么事……”

    “年龄小是小了点,不过二十岁也小不到哪里去了,很多国家十八岁就可以自由结婚了,咱们不是特殊国情下遇到了特殊情况嘛,咱们也要特殊对待才行啊!交友不慎倒也未必,”接着把红霞在广州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得传志低头不语。忽地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看,我这个当嫂子的外人都知道了,你这个当哥的受过人家恩典的,和楼下的亲娘竟然一无所知!”然后又啧啧又摇头,“我们通过电话了!”

    “我看你们是同一战线了!”

    “哎,你这话就没劲了,我可是帮理不帮亲!”

    传志叹气,“我倒没什么,只是我妈嫌人家穷!”

    “你家也不富啊,好歹人家还城郊,你家就是纯农村,也算门当户对了!”

    “我妈担心她——像青霞一样遇人不淑吃亏……”

    “我倒觉得红霞的婆婆比亲妈还仁慈。我说几句公道话不准恼羞成怒啊,给你还原一下真相:这四年多来红霞的那点钱还不都被你家人,主要是你妈和老三榨光了,当然你也榨了点。她一个小姑娘家没学历没技能,就凭一双勤劳的手和透支青春在一个以黑心工厂着称的年代能挣多少钱啊?她却毫无抱怨地都支援了家里!而你们这些至亲的人关心过她的痛苦、煎熬、歧视和苦难吗?说白了,她就是一个为你家挣钱的工具,过年过节有些好事,你们谁真的想到在南方光凭一双手和无止境的加班挣点血汗钱的小妹妹了?她怎么就活该为家人牺牲?谁想到过她会生病?会割阑尾?手术后谁又照顾她?那么大热的天,是人家未来婆婆公公给送吃的,一天几遍地擦身,是人家男友的钱支付的手术费!现在怀孕了,人家婆家不富,却十二分乐意让她从血汗工厂回来养身体、待产!老三还不知死活地跟她要生活费,我就不明白老三为什么不申请银行贷款?一次申请不出,多申请几次就不行?红霞不挣钱了,是人家男友用自己的钱寄给了老三!人家小雨欠老三的呀?这样的婆家怎么了?穷是穷了点,但穷得有人性,有尊严,放在我身上,我也‘嫁’就一个字!”

    何琳是个容易感性的人,说着说着就异常激动,嘴唇都哆嗦。

    传志异常沉默。半晌,“红霞和我妈在这事上关系紧张到水火不相容,我妈要和她脱离关系!”

    “脱离好啊,失去一个锁链得到的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没看出红霞有什么损失,只不过一个奴隶脱离了奴隶主!”

    “干吗说这么难听呀!”

    “自家人嘛,和老公交流一下对某一问题的看法怎么了?”何琳又用那种亲昵撒娇的方式找回了坐标。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亲妹妹大婚摆酒宴,当哥的当然要独当一面贺喜了!”何琳等的就是这句话,“总不至于亲妈生气要脱离关系,当哥的也跟着脱离关系吧?脑袋进水了?

    你妈糊涂了,年纪大了,容易把钱看得比谁都重要,更容易把她的人生经验扩大想象成别人的,你是我和宝宝的一家之主,你可不能糊涂啊!而且红霞当年帮过你的忙,咱不能昧良心啊!你妈不去,你去,你去把一家人代表了,高高兴兴把妹妹嫁出去!老太太能怎么说呢,你是她至亲,总看不全面……不管怎么说,当她糊涂时你要起校正作用吧!你想想,红霞的月份比我还大,再拖衣服都盖不住了,大腹便便眼巴巴地等娘家人同意参加婚礼——不是让她丢脸吗?咱们也是快有宝宝的人了,给孩子积点德吧!”何琳快眼泪汪汪的了。

    传志也眼睛湿润,躺不住了,握着老婆的手,“你说我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这个周末或下个周末。明天我和红霞商量!”

    “老婆,谢谢你!”这个男人深情款款。

    “不用谢,你老婆在任何时候都是深明大义讲道理滴!”何琳还没忘记为自己加分,同时重复小姨的话,“也别和你妈吵,老人一过六十岁就大脑萎缩,智力也就相当于**岁的孩子,现在你是大人,她是小孩,老小孩,你就不能指导她?”不过说完又有点后悔,这教学是不是早了点?她可没把婆婆当成小孩,也不敢。

    “放心吧老婆,以后我听你的!”

    “广州远,早订机票能打折。你还有钱吗?你得给红霞包个红包啊!”

    传志难为情,“我就那一点钱,都做生活费了,平时发的奖金,都不够交学费的,我这个在职研究生少了也得两三万呢!”

    “机票我出了,再给你一个五千元的红包。但你得告诉红霞:这钱是我这个二嫂的一点心意。不准你大着脸说是你全家人出的份子!你人可以代表红霞娘家,但礼金只可以代表我个人!如果你说错了,哼,我回头会给红霞打电话!”

    传志鸡啄米般点头,“好,好的老婆,我听你的!”

    这算全赢吗?反正是按自己的主意办事了。

    两天后,何琳去医院体检,建正式档案,前两次查血啊,查尿啊,都是一时担心所致,四个月后才能按医院要求查验孕妇各项指标。由传志这个准父亲陪着,何琳在医院连排队加一项一项地检查,几乎花了一天时间。口腔、血常规、尿常规、白带常规、肝肾功能、黄体期、乳腺检查、hw 、乙肝、血铅、血微量元素、toyo-cmv 、膳食营养等,能检查的都检查了。

    医生还单独给准父亲上了教育课,比如如何宽心、大度、勤劳地与生理和心理都失衡的孕妇交流,她情绪不稳、反复无常什么的,反正都是当爹需要付出的代价。忍上半年,孩子出来就好了。对了,还看b 超了,传志看了一会儿竟能看懂,还与护士讨论了一会儿。何琳就只能看b 超报告,想问孩子性别来着,人家不告诉,再问,人家说“这是规定,不是逼着我们犯错误吗”,才作罢。

    回来路上,准妈妈纳闷啊,“不告诉我们性别,怎么准备衣服啊?”

    “小孩的衣服不分性别也一样穿啊!”

    “问题是我就是想知道性别啊!”

    “老婆,不着急,咱们再猜六个月吧!”

    “不想猜,闹心!”

    “护士说,按规定是不能随便说的,为了保护女婴!”

    “以后我得想办法与那臭护士搞好关系,让她告诉我,反正咱们又不重男轻女,只是不想猜来猜去!”

    “嗯,到时你别告诉我啊,我要猜,猜到足月!”

    “哎,你不是会看b 超吗?怎么没看出来?”

    “这时只有专业的护士才能看出来,还太小,估计再过两三月我也能。不过咱儿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猜的呀!”

    “猜得准吗?”

    “百分之五十!”

    “哼,你那是说话吗?”

    两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何琳胃口大开,跑到厨房找吃的。传志眉开眼笑在客厅给他母亲做汇报,特别兴奋地提到在电脑上看到孩子会动了。老太太一言不发,盯着儿子手里的收据,“老爷,这就花了四五百?”

    准父亲乐呵呵地点头,“都这样,小孩在肚子就一路监控到生下来!”

    “你嫂子生大龙时也没花这些闲钱,还不一样生个大胖小子!”

    “娘,生活水平提高了,能科学就科学,能规范就规范呗。大家都这样,我们也得这样!”

    “照出来是男是女?”

    传志摇头。

    “塞两个钱呀,拉到一边就说了!”

    何琳拿着苹果从客厅里路过,“勤俭过日子,我们就心疼那俩钱呢!”然后上楼了。

    老太太冷眼瞅了儿媳背影和楼梯半天,见儿子也要跟着上楼,又把他拉下,“儿啊,咱得要个男孩子啊!你将来家大业大,得有个儿子!”

    “娘,你别操心了,这哪是我们定得了的?又不是去早市买菜,萝卜白菜一眼就看得见!”

    “要不让何琳回咱老家,去咱县城医院,一照一给钱马上就说!”

    传志犹豫了一下,“她肯定不去!”

    “你让她去啊!”

    “她现在吃饭都吃不好,整天喊饿,怎么再坐长途车?医生都说要多休息,少操劳!”

    “憨儿啊,查孩子就这个把月,时间长了,打胎就困难了!”

    传志突然一溜烟离开母亲跑到楼上去了。刚刚看了b 超,孩子像海洋生物般动一下,动一下,把他兴奋得要死,现在竟说到打胎上,还不是医院宣传栏上所说要把刚成形的婴儿活生生地夹碎,一块块再夹出来——这么血淋淋的场面,败坏了他的好心情,宁愿幸福地让脾气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妈折腾呢!

    躺在老婆身边,准父亲翻来覆去烙饼了,其实母亲的话还真合他的意,在北京他只能生一个孩子,绝无可能生第二个,如果生一个,他内心百分百渴望是男孩,渴望他的身体、头脑像自己,渴望他穿衣服将来也跟自己一样,家里有一个穿裙子的就可以了。

    何琳转过头,“想你儿子了?”

    “如果是个儿子就太好了!”

    何琳哼了一声,开始洗脑,“是不是儿子还不是你的责任,你拿出y 染色体不就行了,你偏拿出和我一样的!再说,x 染色体也是你的,你不会歧视你身体的另一半吧?这一半可是你妈给你的,你歧视另一半不是歧视楼下你妈吗?你歧视你妈……”

    传志伸出手掌把老婆呱呱的小嘴巴合上了,“打住!打住!唐僧,吵得我头蒙蒙的,我谁也没歧视,以后咱家两个穿裙子的,你们就争着来宠我吧!”

    “这样好吧,”何琳把嘴巴挣脱出来,“万一是个闺女,就姓何吧,反正你妈也不喜欢。是个儿子就姓王,行不行?”

    传志歪了歪脑袋,“不好吧?姓你姓?”

    “怎么不好了?法律规定也可以随母姓呀,关键是你家不缺女孩,虽然我家也不缺,但我家对姑娘没什么成见。姓了何,我父母说不定对我们的孩子更加疼爱,指望奶奶是指不上喽!”

    “不说我妈行吧?”

    “行,让我闺女姓何我就不说!那,你能不能大度点?”

    “随你便吧!”

    沉默了一会儿,两口子又叽叽歪歪好上了,谈孩子,谈未来三口之家,兴奋得半夜睡不着。

    “老婆,我研究生毕业,工资能长三级,再混个科长当当,养活你和孩子绰绰有余吧!”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我不能在家待着,生了孩子我再找个工作也得五千多块吧。现在平面设计吃香呢,我辞职时boss 那个不舍啊,可是他把我培养到现在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他给我一个市场价,我还去他那里干,少了五千,我就去别的公司了!”

    第二天天不亮,楼下厨房里传来洗菜盆撞击大理石台面的咣咣声。何琳在迷糊中凭感觉说:“咱们昨天体检查你儿子钱花多了,你妈在抗议呢!”

    传志不乐意了,“做给你吃,你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琳睁开眼睛,“做给我吃,你不吃?”

    “主要是照顾你的吧!”

    “照顾我?我就像兔子似的吃点素食,喝点稀粥,为了给你生儿子可怜兮兮瘦成这样,还照顾我?行,打个赌,如果不是为花钱的事,我把头揪下来给你玩!”

    传志马上麻利地跑下楼了。这儿子一下楼,厨房的“咣咣”声还真停止了。

    何琳赶紧下床,把门打半开,又跳上床,听他们讲话。

    婆婆:“……俺不做给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吃了,俺要回家,你们每天天明玩到天黑,一屁股睡到太阳出来,吃了玩,玩了吃,有空侍候你们这些小舅子熊呢!”

    听得出来老公一脸谄媚:“侍候谁呢,嘿嘿,又不是外人,还不是你孙子!”

    “你怎么知道是孙子?”

    “嘿,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嗯,你怎么知道不是孙子?”

    “真是孙子,人家医生就说了!”

    “在这儿,就是双胞胎孙子人家也不说,比县城医院严多了,您得入乡随俗!”

    “随俗个屁!俺想回老家,就不想看脸色侍候了!”

    “看谁脸色了?你在给我脸色看嘛。再说,你侍候我大嫂,整天做饭什么的,该何琳了,你不管了,不是有意见吗?再说,在这里做饭,什么都有,洗衣服有洗衣机,做饭有燃气,不用下地干活还有电视看,怎么也比老家强吧!”

    婆婆:“强是强,俺就是看不惯你们有一个花俩,还毛驴站着拉屎不挪窝——死懒死懒的!”

    “娘啊,这体检费是少不了的,省不下来!体检合格了,要办准生证呢!”

    婆婆的声音突然缓和,“儿啊,办了准生证,明年能有机会把大龙的户口一起上了多好!”

    老公为难的声音:“娘啊,这话别再让何琳听到,她非翻脸不可!”

    “不用翻呀,又不占用她的名额。俺想了好一阵子了……”

    何琳侧耳倾听听不清楚了,急了,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楼梯口。这一段已过去了,那娘俩在说早市上的菠菜一斤又涨了一毛钱。何琳纳闷,这老妖又算计什么了?又不占用她的名额又要把大龙的户口安上,想的什么辙?好像传志保留了意见呀!

    一会儿,那娘俩把早饭端到客厅要开吃了。粥和馒头片,照例,传志主吃,老太太陪吃,一边陪一边念叨着,什么儿大不由娘,不听话,和娘不一条心了。

    不是真的抱怨,就是叨叨,叨叨观音菩萨没了,没长翅膀它能飞?

    她儿子息事宁人地说:“我给扔了,非在家里供什么神!”

    “你扔了做啥?败家子!”

    儿子扔的没事。老太太继续叨叨,叨叨大儿媳绣花,有了儿子腰硬了脸就变,连大儿子也管不住了;叨叨大闺女命瞎,命里亏,找了那么一个不成体统不成器的东西;叨叨二儿子心高命薄,混到现在也当不了媳妇的家,享福也就一个人,让娘得不了济;叨叨小儿子没眼光,挑媳妇也不会……传志只是听,没异议。当叨叨到小女儿的丑事时,他当场就翻起了大白眼珠子顶撞了。在这个问题上,前两天晚上何琳的枕头风吹得太系统太难以推翻了。

    婆婆当场发飙:“你这是说的啥话?你还能当了你娘的家?!”

    “事已到此,你还想怎样?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你怎么不为她的处境想一想?这些年你管过她问过她吗?现在着急了!”传志拂袖上班去了。

    婆婆把盘盘碗碗收拾得叮当响。何琳权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哼着歌儿下来盛白粥了,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就着粥吃咸菜,那个香啊!

    这一段时间婆婆开始避她锋芒,主动或被动不与她一般见识,一是媳妇怀孕了,有点恃宠而骄;二是媳妇觉醒,有意识地打击婆婆的话语权而行使自己一家之女主人的权力。这与以前恰恰颠倒了过来。以前婆婆试着在儿子家找到自己支配和话语权的边界,媳妇退让,在中间的儿子也答应给媳妇额外补偿。现在媳妇不乐意了,像拔河比赛绳子中间绑着的手帕,势头又要向相反的方向移动了。婆婆由于在人家屋檐下,暂时忍受,等着儿子回来哭诉,要补偿。

    但今天,婆婆终于忍不住了,站在她后面,“你让他去广州的?”

    何琳头也不回,“传志是成人了,他愿意去哪儿别人能‘让’得了吗?”

    “他咋突然想去广州了?”

    “他愿意去呗!”

    “不可能!”老太太很笃定,“自己的儿啥心眼脾气咱摸不清?大昨天还没这想头,突然今天就说要去,你给他灌了些啥黄汤?”

    “我给他灌:那是你妹妹,她曾经在你困难时帮你付过学费,现在她有困难了,你不应该袖手旁观,做人要有良心!”

    老太太勃然大怒,涉及她自己篮中的菜了,张扬起来,“这是俺们自己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别在里面瞎吵吵,本来就是一团乱麻,吵吵了更瞎了!”

    何琳冷笑一声,“我没管别人,只管了我老公。管别人还真没那份闲心!”

    “那是俺儿子!俺自己的家事,不能听你的!”

    “在我家里,先是我老公,然后才能是你儿子!在你家里,那是你儿子,我还真不与你争!”

    老太太跳脚了,“俺拉把大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听你的?你才是俺家里的二媳妇,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真趟着浑水试着来了!”

    何琳哈哈大笑,没有了老公的掣肘和羁绊,与这老太太吵架绕圈真下饭。

    “你放心,你拉把大的儿子也得听我的,你拉把大他你还能陪他一辈子吗?

    从他结婚那一天起,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歇歇,到一边去,该让位了,也别不服老不服输,您当媳妇时,公公活着时,您也不整天与您婆婆吵架吗?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就怕做到好了伤疤忘了疼!”

    老太太愣了一下,牙齿尖厉起来,“你这个作恶的王八妮子说的啥话?说俺婆婆,你咋知道俺没侍候那个老不死的!”

    何琳一点也不怕她,冷笑,“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照顾她?你怎么不给你儿媳妇们做个榜样呢?你先回去照顾你瞎眼的婆婆啊!”

    老太太气得哆嗦,就咬着一句:“你这个作恶的王八妮子怎么知道俺没侍候她的?”

    何琳没出卖大嫂,“你儿子说的呀!你儿子说你嫌弃那不是你亲婆婆,没必要照顾她!”

    老太太有点傻眼,“传志说的?俺不信!你这个瞎x 乱编排!”

    何琳恨得牙齿痒痒,“老恐怖分子,你三个儿子都说了!”

    “说也是你蛊惑的!”

    “我蛊惑怎么了?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也在看,有样学样,学不像都对不起您!”

    把个老太太气的,一蹦三尺高,不由自主脱了鞋子,拿在手里,“你这个有人生无人管的东西!”

    何琳看了看举起的鞋底,还真愣了一下,“你又打我啊?别忘了你第一个孙子就是因为你流产的,这个孙子再没了,你信不信你儿子会吃了你!而且我一定会把你送进大牢!请你不要低估我的决心和能量!你想让你儿子家破人亡你就动手吧!”

    老太太还真没在气头上下手,鞋底重重地拍在沙发的扶手上,放声大哭啊,很高的分贝:“何琳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何琳不理她。

    “何琳,你生了儿子会有报应啊!”

    “哈哈,放心吧,我生闺女!”

    “你也就是个闺女命!”

    “闺女命?大家不都是闺女命吗?闺女不好,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啊!”

    老太太背后手指一晃一晃指着媳妇,“生了闺女,俺儿子就休了你!”

    何琳回头嘻嘻笑,“就你儿子一个月挣的,只够他自己吃的,还想休我?你指望他什么啊?你也就命好碰上了我,换成别人,你都没有资格坐在这个家里说话!”

    当了近三年的媳妇,早不肝火上升了,与其自己气得要死,不如转转方向,把老太太气死。

    果然老太太气得干嚎了一嗓子,瞪起眼睛,“这话你敢守着俺儿子说不?”

    何琳心一凛,“好,你打电话吧!”

    老太太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拨电话。何琳开始飞快地盘算,要不要再来一场大家共同撕破脸皮的?反正事已到此了,也想到了最坏的打算,还想到了传志曾经打的欠条五十万,很恼怒自己把欠条丢了,好好一把牌搞到自己没理,恨不得现在掐死自己!不过可以用录音诈他,诈他承认,反正与他妈吵上了,这一架很重要,影响着以后关系的长远走向;如果这次突然沉默或表现出某种方式的示弱,以后也不用在这个家里混了,自己找个鱼塘跳进去喂鱼去吧!因此她紧张地盯着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怎么搞的,电话老是拨不通,拨了三次,骂骂咧咧的干脆放弃了,又坐在地上捋着小腿到膝盖到大腿哭,吆喝她。

    何琳心中窃喜,这次博弈,自己赢了,老太太没敢把战线扩大到他儿子身上。

    老太太战略上处于下风,但要在战术上补过来,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泪两行地咒媳妇,要在语言上出一口恶气似的,“毒!毒!毒!何琳,老天报应啊!”

    何琳原本不打算理她了,站起来要上楼了,又回过头,“我能毒过你吗?娶两个媳妇就被两个媳妇恨。放心吧,我会比你长寿的!”

    “哼,被两个媳妇恨,挑拨离间挑吧你乖乖!俺大儿媳妇哪一样都比你强!

    俺儿娶你也是瞎了眼!”

    何琳也不示弱,“你儿瞎了眼,可你瞎了心!有一点好心眼吗你?”

    “瞧你小样的瘦眉削骨、窄头尖脸、二寸宽倒霉小腮帮——”老太太手指点着何琳,用特有不屑的语气恶心挖苦,“面相上薄!你自己的孩子也孝顺不了你!指不上!”

    “哈,我可没指望我的孩子会给我养老,我也没指望将来到他的小家里当搅屎棍。”何琳虽也气,但并不上当,就是不气急败坏急火攻心,而是倍有耐心地学着婆婆的样子也竭尽挖苦之能事,“哪像您脸大脸宽赛飞机场,脸厚似城墙拐弯,掠夺了这个姑娘,抢劫那个媳妇,就你儿子一个个倒霉鬼样,哪个媳妇愿意甩你?还不是你死皮赖脸找上门!”

    “何琳,你吃俺儿喝俺儿的,还这么有种!”

    “吃你儿喝你儿是看得起你儿!看不起他早把他踹一边了!”

    “何琳,你可没给你爹妈积德!”

    “您放心,我爹妈这样的一等一好人都比你长寿!”

    “何琳,你小心报应你下一代身上!”

    何琳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那也是你儿子福薄没那命,祖坟上既没冒青烟也没长青蒿!”

    “何琳,你这个遭天打雷劈的,咒俺儿——”

    “我还咒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妖怪,有多远你给我死多远!别让我看见你,赶紧滚出我的家!”

    老太太气疯了,“行,乖乖,俺就这一句:这辈子俺再进你这个门你得给俺磕头跪门!”然后老太太也不哭了,找到鞋子穿上,甩门走了。

    何琳气疯了,拿上钥匙,也甩门走了,回娘家了。如果老太太玩失踪,她也玩失踪;如果老太太死在外面了,她也不回来了。想让别人承担后果,休想!

    这次没有第三人佐证的争吵谩骂,算恼到心窝子里去了。但老太太没玩失踪,而是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找了一个便宜的公用电话打给儿子。一听到儿子的声音,老太太张开嘴巴放声大哭啊!

    传志吓坏了,“怎么了这是?有话说话啊,你哭什么呀真是!”

    于是老太太也顾不得电话后面摊主半张着嘴一眨不眨惊讶的眼神了,一把鼻涕泪两行,对二儿媳妇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连续控诉,有些句子长得都不用标点符号,像“我还咒你这个老不死的妖怪有多远死多远赶紧滚出我的家不走把你打出去”、“那是你儿子福薄没那命祖坟上没冒青烟也没长青蒿”等等,都基本上原话复述。

    老太太口才了得,居然在十分钟内把吵架的起因、经过、**、结果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转述给儿子,最后总结:“儿啊,就这样你娘被你媳妇撵出来了。

    谁叫你娘没用、没钱、被媳妇瞧不起呢!乖乖,以后别想你娘了,你娘老了,是累赘,就当你娘死了吧,死在外面大家眼不见清静,省心也省粮食了!”放下电话就往外走。

    走了好远了,电话摊主才回过神来,快步追出去,拖住了老太太要电话费。

    老太太恍然青着脸掏钱,找回了零,倔犟而决然的身影就消失在北京站的人流里了。

    传志反打那个公用电话,问清了位置,急忙请了假以最快速度赶到北京站,每个候车厅挨着找,找了半天,不见老娘的影子。老娘大字不识一筐,往哪去了呢?别急急巴巴上车去了东北或大西北宁夏山西哪个山沟沟里,这年头人多,又那么乱,走丢一个人还不跟玩似的!找到北京站广播台,也广播了,根本没用。

    心急火燎的传志给何琳打电话。先打到家里,没人接;再打手机,通了,面对里面的沉默,他一顿劈头盖脸:“你他妈把我妈赶哪里去了?有你这样半吊子的悍妇吗?我告诉你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弄死你!不想过了就他妈赶紧离!”

    里面砰然挂了。

    何琳心说,这是他第四次威胁她离婚,第一次因为他妈有个三长两短弄死她。她站在小姨家的窗前向下眺望,有一种念头,如果这样被老妖婆推下去,一尸两命,传志要不要弄死他妈?第一次感觉,孩子要的不是时候,腹中的小生命成了她前行的阻力和沉默的最大理由。她突然有说不出的厌倦和不屑,对这个男人,又一次诚实地忏悔,自己真不该这么早结婚,至少不应该与他。在骨子里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她是温馨的个人主义者,我行我素中能与周围人轻松打成一片;而他恰恰相反,貌似忠厚的集体主义外表下深藏一颗自私、功利、不辨是非曲直的心。因为误解,他们走在了一起,慢慢通过了解,她感觉到了事情的可怕,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成长,他的思想和家庭观念还囿于童年和青少年他母亲给他灌输的框架里,他是他大家庭的附庸,是那个大家庭前行中探出的触角,他有本质的使命,也有本质的责任,那就是负责把他母亲的大家庭从农村底层打捞上来,而不是推着自己的小家前进。某种程度上说,他没有自己,至少没有完整的自己,所以在最紧急关头,他不会与婚姻中的另一方达成妥协,形成和平温暖的局面一致对外,而是激化关系,让自己重新回归婚姻之外的温暖角落,好像那才是他内心最平静最应该找回的归宿。

    何琳也意识到,自己给他尊重、温暖和地位都可能没用的,他在他另一个大家庭里会轻而易举得到这些,因而他并不一定会感激她、携她手走完一生。就因为那种看不见的依赖和关系,她想到自己以后漫长的一生都会与他的大家庭争风吃醋,打一辈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战争。

    她烦了,倦了,疲惫了。

    人一松懈,出现了奇特的心理,竟然对婆婆的出走、失踪甚至幻想中的死亡都不紧张和上心了,而她刚跑出家门时还有些内疚的,甚至还祈祷老太太跑到胡奶奶家咒她去了。

    她想着,离婚就离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离,日子不一定称心,离了,不一定不快乐。离与不离,也第一次在内心深处半斤八两,势均力敌,唯一心疼的就是腹中的胎儿和那幢房子了。

    王传志疯了般把火车站、早市、街边公园,母亲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打电话千叮嘱万叮咛老家里的大哥,万一母亲回去,一定及时打个电话。但这个电话一直没响,传志一夜没合眼,经常错觉般听到楼下门响,以为母亲生完闷气回来了,每次都是一场空。终于第二天十点多,沉不住气,又给老家打电话,潜意识里觉得母亲买了火车票回老家了。如果潜意识是对的,那么母亲已经到家了。

    果然打大哥手机,大哥有点不高兴,声音闷闷的,“到了!”

    传志随即愤怒,“到了你怎么不给我说声?就等我打电话问?”

    里面也不甘示弱,“家里挣点钱容易吗?都打长途了!这个电话也就该着你打,能把咱娘撵出来,你多打个电话还叫屈!传志我给你说,别以为当上官就能豆子的不知自己姓啥,娘是你的娘,她在哪里都是你的娘!从今以后你要寄生活费,没有儿是白养的,你该咋办咋办,对你这种人还就不能客气!供你上学花那么些钱,你这个憨东西竟然连媳妇的家也当不了,让咱娘气跑回来……”

    关上手机,虽有点郁闷,传志心里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最坏的情况没发生,事情只是起了一点小波澜,但最坏的话却说出去了。现在他要去找何琳,解决第二个问题。电话打到岳父家,岳母接的,说何琳没回家,看样子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就可能在小姨家。传志发现自上次家庭危机这个小姨干预后,何琳就与她走得很近,有些芝麻粒大的事也和她交流讨教,人就还逐渐变得僵硬、多刺、无理找三分来。人是群居动物,容易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传志希望老婆为人做事像岳母一样,开明,大气,爽朗,该疏时疏,该密时密,而不是像岳母的妹妹,尖锐、搅和,刻薄猛于虎,牙风外露,就怕天下乱得轻!

    岳母说:“你们明天都到家里来吃饭吧!”

    传志小心翼翼,“何琳呢?”

    “通知到了,和她姨一块儿来!”

    第二天傍晚,传志就提着菜蔬和水果去岳母家了,是准备在厨房占个位,话少说,卖力表现一下的。岳母家的传统是对正劳动着的人民嘴下留情,从宽赦免。

    该着心想事成,那天还真和上海男人调了个位,女婿当了主厨,岳父打起了下手。传志腰挂围裙,很是那么回事地做起煎、煮、炸和烤肉。

    烤肉烤到一半,何琳和郁华清才到来。何琳笑嘻嘻的,小姨手里拿了几根芹菜,一到客厅,芹菜扔到橱子上,三个人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开聊。先是郁华清粗门大嗓地朝厨房里喊:“传志,听说你妈回去了?”

    传志连忙应:“回了,家里离不开!”

    然后听到小姨在客厅并不是特小的声音看似自言自语,“哎哟,把你妈累着了吧?你妈也不少受累,可何琳也瘦成这样,哎,这一对儿好像天生相克啊!回家也好,在一起待长了难保不新鲜,再待下去搞不好就猫狗大战了!”

    传志专心听着,有一忽儿胆战心惊做好准备被骂被损被当面数落到脸上然后被扔进油锅炸得外焦里嫩,听到最后,嗯,什么都是预想。嘿,何琳进步懂事了,不什么事都叨叨给别人听了,一颗心就此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