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犯人领导班子

    第二十五章 犯人领导班子

    几天后,我大概了解了一些二十四中队的情况。这样来说吧,二十三中队号称"毛驴队",主要是强在坑下的生产能力,而在地面的队伍建设、监管纪律方面,却难望二十四中队项背。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如果说二十三中队是一支由资深游击队员、退役老兵、特种部队精英组成的,擅长破袭战、山地战、斩首行动的特种联合纵队,那二十四中队就是正规军里面的正规军,是一支擅长阵地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营连排职基础军官全部毕业于名牌军校的正宗甲种师。

    先说说二十四中队的干部配置。因为"县官不如县管",或者说"以犯(人)治犯"是基础中队的普遍管理模式,所以导致处在绝对权力顶峰的干部配置,反而不是最重要的。该中队的干部配置主要包括指导员老韩、中队长张文德、内勤小程等人。

    而在犯人中的领导层里,几大豪强却气势磅礴蔚为壮观,绝对称得上是鹰营矿的独一份。坐头把交椅的,毫无疑问就是超级大拿五哥。

    这位五哥,在前面的"寄子弹给公安局长的黑道枭雄"章节出现过,他就是轰动一时的省城"汪阳、钢头黑社会犯罪集团"里大名鼎鼎的军师、三号人物。

    遥想当年,这个犯罪集团在省城那真是飞扬跋扈,人神皆惧。据说当汪阳、钢头、五哥等首黑分子,携女友走进电影院时(那时还没流行歌厅、酒吧、夜总会,电影院是混混们的主要聚啸场所),所有的混混及年轻人都会自发起立,鼓掌迎接。

    而这些黑道枭雄锒铛入住尚马街时,甘愿为他们通风报信的人不计其数,在外面出钱出力去检察院、法院疏通关系的人也比比皆是。

    尽管他们太迷信自己的实力,犯了事还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寄子弹恐吓时任市局局长后任省厅副厅长的李大猛子,导致全军覆没--汪阳、钢头被"打靶",五哥被判了八年。可即便这样,保住了性命的五哥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虎死不倒威。他在犯罪集团里属于"二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元老级军师,老成谋事,阴鸷沉毅,有霸才之称。不仅名声如雷贯耳,皓月当空,还满腹韬略,手眼通天,为人颇讲江湖道义。

    此外,他的背景太复杂了,有些来头并不会比李大猛子小多少(点到为止,不宜赘述),而且徒子徒孙不光遍布全市,省内其他市、州、县,也有不少崇拜者,就像前面提过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其禄位之高,勋业之隆,犹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故吏门生遍布天下(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上病殁时,放眼全国,总督当中除了两广的瑞麟,巡抚当中除了云南的岑毓英,算是素无渊源,此外的封疆大吏,要不是当过他的部属,就是受过他的言传身教)。

    当然把五哥和曾国藩相提并论并不恰当,但五哥被捕后引起的黑白两道的关注,和曾国藩病殁后的哀荣有得一拼,鼎力相助者如过江之鲫。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当时贵为省厅副厅长的李大猛子严令对五哥必须实施"两不准"--不准留在省会服刑,不准在地面中队服刑。可五哥一到鹰营矿六大队二十四中队,地皮还没踩热,就当上了炙手可热的主任兼卫生委员。

    五哥在鹰营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惬意,年年评优评奖都是独一份,捞积分(减刑)捞得手发软。因此,我有幸来到二十四中队后,还没来得及仔细瞻仰他的风采,他却"轻轻的我(要)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过不了多久,就得功德圆满,刑满释放。

    犯人领导层里的第二把交椅属于生产委员大杨,内定的主任接班人。

    大杨圆脸大腹,身材魁梧,捕前是洋荃市十三太保之首,叱咤风云的大混混。可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号子里,大杨的声望和能力都根本无法和五哥同日而语。

    五哥是人中之龙,明白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对大杨很礼贤下士,明里暗里都对他掏心窝,表示"你办事,我放心",一定会在自己走后,平稳将权力过度给他。

    大杨也是聪明人,眼观六路识时务,不仅不死抱着"既生瑜,何生亮"的两败俱伤的减法,相反积极向"既有瑜,又有亮"的相得益彰的加法靠拢,紧紧团结在以五哥为核心的犯人领导层周围,甘当"改造军中马前卒",韬光养晦,打定主意在五哥走后,再展雄风。

    可惜的是大杨的刑期比五哥长不了多少,等到五哥出狱,他上岗执掌帅印,叱咤风云的日子也就只剩几个月了。

    第三把交椅属于协助大杨管生产的大傻。

    大傻本姓万,省会街头霸王,同样身材彪悍,豹头环眼--监狱里不成文的规定,管生产的一要凶神恶煞,二要体壮如牛,否则很难震慑干活时偷奸耍滑的板油。

    大傻性如烈火,一点就燃,是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缺乏思维的貌似高等动物。号子里"巨无霸"外型的犯人,都喜欢以香港演员成奎安"大傻"的绰号自诩,这些年来我就见过好几个"大傻",但惟有眼前这个,在打架该项主要业务的爆发力、耐力,以及稳、准、狠等方面,确有过人之处。

    大傻徒刑大、入狱早,先是凭着一副好身板,抡铁锹时舍得下大力,博得了干部的好感,混了个生产委员"协管"的招牌,又靠着一双铁拳督促生产,打出了一片小天地,从此不仅不受欺负、不用再抡大铁锹,还能隔三差五好吃好喝混个肚儿圆。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骁勇无谋的大傻拳脚没有轻重,经常因为打伤了人被关禁闭,甚至押送到严管队,所以不但进不了积委会,年度评优评奖也基本与他绝缘。

    知人善用的五哥来到二十三中队后,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的大傻抬头望见了北斗星,当即宣誓效忠惟马首是瞻,干劲百倍勇往直前,只要五哥一声令下,绝对是指哪打哪,指谁打谁。虽然和以前一样,也时常因为打伤人关禁闭、被严管,可由于有五哥罩着,即便进去了也不会受皮肉之苦,只是暂时失去自由。

    更难能可贵的是,宅心仁厚的五哥还能保证大傻每个月22.5分的基本积分奖励,而年度评优评奖时,大傻虽然还是捞不到"积极分子"之类的大奖,可专项奖、单项奖这样的小奖,时不时也能尝尝鲜。和以前混沌度日、人头猪脑的混法相比,简单是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幸福的日子比蜜甜。

    有鉴于此,大傻对五哥发自肺腑地赞叹"太有才哩",感激涕零五体投地之余,下定决心出狱后还要追随五哥左右,为其牵马坠镫,贡献毕生的光和热。

    五哥、大杨和大傻构成了二十四中队犯人领导层的金字塔塔尖,而学习委员李安尽管也是积委会班子成员之一,却不是核心成员。这是因为他一来口碑不好,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他在坑下把帮当板油时,靠钻营投机,"卖瓜"笼络大拿,才得以脱离苦海回到地面;二来由于核心领导五哥更乐于亲近实践知识,相对忽略了书本知识,上行下效,广大的犯人群众巴不得远离教室,导致原本在各中队炙手可热的学习委员,竟然不是五哥的肱股之臣。

    李安祖籍煤都,面容清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乌黑浓密,每天坚持用成龙大哥倾情推荐的"霸王洗发液"揉洗,长度虽然不够梳一个标准的三七开或者四六开"西式头",却明显超出了《规范》第二十一条"光头或者寸头"的要求,颇有几分粉饰的盎然儒雅。他面部主要单位都明显收成不足,导致五官拮据,惟独煤都土话称之为"奔儿"的额头波澜壮阔,很符合他文化人的身份,与苏东坡恶搞苏小妹的"迈出房门将半步,额头已然至庭前"有得一拼。

    李安操一口五味杂陈的煤都腔普通话,和人闲聊时喜欢窃窃私语,可只要五哥、大杨等班子主要领导走近,他的声音就会陡然提高几十分贝,"哦,我不能跟你多聊了,教育科郭主任还等着我去办点事哩"。

    李安进来前是位"文艺青年",还貌似是钱钟书的拥趸,因为他博取关注的套路,和《围城》里的情节严丝合缝--他一尘不染的桌子上,长年累月正位居中摆放着若干与社会报刊编辑通联的信函,扼腕痛惜的是,来函只有硕果仅存的一封,而且由于超龄服役,已垂垂老矣,信封上的墨迹早已昏天黑地。

    李安的字写得极其一般,却个个虎背熊腰茁壮无比,他深谙"文俊不畏字丑"的真理,喜欢笔耕不辍,尤其热衷于和他莫须有的"编辑老师"交流创作心得,因此尽管来函稀缺,去信倒是常换常新。他一般只用尺寸壮阔的九号信封,每每伏案疾书时,"xx报社文艺副刊部xx老师亲启"一行大字,无不雄赳赳气昂昂,肥头大耳,营养过甚,文盲在半夜也能一目了然。

    作为班子成员之一,李安在板油面前是大拿大油,在五哥、大杨跟前却郁郁不得志,而愈是不得志,他愈是想表现出自己的重要性,于是逢人便作日理万机状,眉头紧锁穿梭于文化室、教育科之间。

    我因为混过几天大学,李安自然将我视为同类,和我混熟后,经常按奈不住一颗孤寂的心,略带矜持地在我面前吹泡泡(吹牛),中心思想无非是自己如何在教育科吃得开,文科长、武干事如何很给面子。

    "你在二十三中队蹲过,应该知道柳大荣在那边混得咋样。现在这环境,可不是以前喽,光能出大力流大汗远远不够,二十一世纪要的是综合素质,犯人也要与时俱进!"

    "还得说咱们五哥管理上有一套,他这么能干的人,思想改造和学习这一块,不仅从来不小觑,还非常重视!"

    不幸的是,李安念了一个错别字,把"觑"念成了"虚";幸运的是,他吹泡泡时总算还张驰有度,没敢说五哥也管不住他--他话音刚落,五哥就鬼魅般出现在了他身后。至于说五哥"重视学习",那就真正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

    后来我见李安桌上那封残花败柳的"编辑来信"长期无人问津,而他的眼中又常饱含希冀的暗示,便成人之美,很殷切地表示愿闻其详。

    李安终于盼来了我的询问,忙好整以暇拿起国家宝藏般的"编辑来信",招摇过市几秒后,旋即收入抽屉,很不经意地告诉我:"很久以前的事了。承蒙xx党报的xx老师看得起,约我写几篇时评。你知道的,我哪里有时间?唉,再看看吧,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我对李安的钦佩油然而生的同时,对这位"编辑老师"的前程也深表忧虑--请一个服刑犯写党报时评,什么觉悟?脑壳进水还是结冰了?

    尽管李安在班子里属于上不得台面的狗肉,可他学习委员的头衔在那里摆着,因此也配备了一个"协管"。

    该"协管"名叫刘大飙,人如其名,性格暴燥,脾气上来了,对学习懈怠的犯人动辄拳打脚踢。当然,他的狐假虎威和李安殊途同归,脾气都是摆给板油看的,还不用说五哥、大杨,就算在大傻面前,他都笑得像三月桃花开。

    上述五员悍将毋庸置疑属于二十四中队的高管层,另外,该中队中层骨干还包括楼道坐班犯、门岗坐班犯、卫生勤务犯、餐厅勤务犯以及各生产组的三大员等等,共计三十余名。

    至于我,如果真如他们所言,应该是被郝教导抽过来担任大队管教组的坐班犯。

    需要解释一下,六大队管辖着四百多名犯人,和部队一个齐装满员的战斗营编制相仿。作为大队日常管理机构的"大队管教组",没有像其他大队一样另起炉灶单独驻防,而是驻扎在二十四中队。这和高瞻远瞩的"支部设在连队上"颇有类似之处,用郝教导的话来说,就是"深入基层靠前指挥,更利于科学决策,更利于以求真务实精神狠抓工作落实。"

    大队管教组坐班犯的主要职责是上传下达,最直接的工作是守电话,工作状况有点像早期"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茶房。茶房这个称谓属于服务行业,听起来有点卑贱,油水却极丰腴。而管教组坐班犯更是美差加肥缺,由于隶属大队和中队双层领导,身份特殊,膏之上,肓之下, 五哥和大杨都要给三分面子。不仅从此永别坑下,更因为"宰相家奴到地方--顶子不大来头大",故随时可以对芸芸板油颐指气使,很有点"上面的人"的派头。

    我是否可以美梦成真,从坑下把帮的板油一步登天,占据这个美差肥缺?我还真的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皓首长髯貌似仙风道骨的老头绕口令:"某些看似易如反掌的事,往往难于上青天;某些看似难于上青天的事,往往易如反掌……"

    说完了权重势倾的二十四中队犯人领导班子,还必须提到一个兼职伺候他们的勤务犯。

    该犯名叫李有富,是个年轻小后生,来自兀尔斯盖大草原,因为患有足疾,十个脚趾有如天篷元帅的钉耙,先天性内翻,所以不能走远路。

    有富刚到入监队时,就诚惶诚恳,打躬作揖,向他见过的所有头面人物陈述了自己的病情,但一是没人相信他,二是即便你有病,可你没背景没关系,那也只能算没病。

    有富最终还是被分到了二十四中队,即将下坑时,他还在锲而不舍地向值星员表明自己的钉耙脚不能走远路。那值星员倒也干脆,不答话直接赏了他几个金光灿烂的大耳光,有富吃打不住,只好乖乖穿上窑衣,背着三大件下坑。

    只可惜身体残疾不由人,有富勉强在坑下撑了一个班,收工时已是天旋地转,他怕再挨打,表决心要自己走回来,可十个钉耙脚趾不争气,早就被磨得鲜血淋漓,一步也挪不动了。

    其他组员们只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钻杆抬死猪般把他抬上了一千五百级台阶。

    值星员这下看明白了,有富就算打死也不能下坑干活,便又指挥着众人把他直接抬进了中队办公室:"报告韩指导,这是个添乱的累赘,俺们组不要这人!"--有富刚下队时,改造环境以生产为重,因此值星员们有时也敢于向老韩叫板。

    老韩一看也傻了眼,他一着急就结巴:"这,这,这,咋,咋收了这么个废人!?"

    可时至今日,悔之晚焉,欲将这个累赘退回入监队已不可能,老韩只好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收留了有富:"你,你,你,就留在中队楼里,每天打扫卫生。要是让我发现哪里不逑干净,收拾死你这个吃货!"

    老话说条条蛇咬人,不用下坑的有富从此并未脱离苦海,不仅每个班的出、收工饭他都得跟着去担回来,待众人吃完后收拾餐厅洗碗,还得一个人打扫全部楼道、厕所。他就像一块人人都可以拿起来用、用完还可以信手扔的脏抹布,任何人碰到任何杂活,都会下意识地大吼一声"有富!"他就得在第一时间里清脆地答一声"到",然后一路小跑过来。

    从早上六点起床冲洗厕所,到晚上两点伺候中班吃完了抿圪抖,帮着打扫餐厅,有富很多时候一天正常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个小时,于是大家经常看见一手拿着馒头啃,一手拿着笤帚在梦游状态下扫楼道、扫厕所的有富。

    有富的状况和二十三中队的六娃有些相似,六娃是卵蛋里有阴虱子,奇痒无比容易传染。有富却是因为先天性足疾,走不了远路,干不了重活。

    严格来说,有富的贵体有恙,比六娃要严重得多,可同人不同命,六娃是因祸得福泡起了病号,基本不用干什么活,主要工作是晒自己的卵蛋。而有富却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尽管留在了地面,不用抡铁锹流大汗,却有干不完的烦琐活、邋遢活。至于挨打遭骂,更是家常便饭,甚至一度成了众人肆意凌辱,动辄拳打脚踢的小丑和出气包。

    而六娃和有富同人不同命的原因也很简单,六娃尽管得了脏病,干不了活遭人白眼,可他是省城人,嘴皮子还比较活泛,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地面,对他只是轻视,并无太多虐待之意。

    而有富不同,他是外地籍犯人,没文化没本事,脑壳还不太好使,又犯了身患残疾不能下坑的大忌,苦中作乐的犯人们当然要乐此不疲劳欺负他。

    有富因为手上有命案,判的是无期。他入狱时刚满二十岁,蹲了三四年后,应该是有点起色的老犯人了,可仍活得猪狗不如,甚至有些刚下队四五个月的新犯人也敢看人下菜碟,对他动辄打骂,他却除了瑟瑟发抖任人宰割外,屁都不敢放一个。

    有富最经典的动作就是在楼道里弓腰扫地时,一见有大拿走过来,马上会触电般扔了笤帚,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形,紧紧贴在墙上,满脸谄媚地笑着,为大拿莅临腾出最大空间。其实楼道至少有一米五宽,并排走两个人都有富余--他实在是被人打怕了。

    他越怕,有些大拿却越是得寸进尺以风作邪,穷极无聊时,以殴打戏虐他为乐。

    "有富,日你妈趴墙上顶好!"

    有富一听这话,便什么也不敢问,乖乖顶好撅起屁股。

    劈里啪啦一顿痛打后,大拿坏笑着问他:"知道因为甚打你吗?"

    有富苦思冥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得小心翼翼回答:"俺咋想不起来哩?"

    大拿在他屁股上补上一脚,"滚回去慢慢想!老子也想不起来了,想起来告诉老子!"

    而五哥来到二十四中队后,给悲惨的有富带来了春天的温暖。

    尽管有富还是有富,还是那个每天睡四个小时、总有着干不完活的板油,但五哥对殴打、戏虐有富的行为颇有些反感。

    五哥是见过大场面的,很懂得管理的艺术,他从来没说过"不要打有富"之类的话,也没有制止过大家虐待有富,他只是在楼道里碰到有富时,轻声细语劝他不要趴在墙上,还跟他闲聊几句,甚至给他根烟抽,拍拍他的肩膀。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见风使舵是号子里的基本功。很快,有富的际遇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尽管大家还是一如既往鄙视他,却只是说说而已,很少动手打他了。

    有富摆脱了噩梦,对五哥感激涕零,叫爹的想法都有了。每每与人闲聊,总是满眼生泪,先来一段忆苦思甜,再来一段真情告白。

    "哎呀,五哥对俺真是好咧!透他妈前几年俺真把几辈子的打也挨咧!俺当时还想找个靠得住的大拿咧,让人家下咱的瓜咧,完了稍微照顾着点咧,可俺的名声已经臭咧,没人看得起咱的瓜咧!搭帮五哥来救了俺咧……"

    "哎呀,五哥对俺真是好咧!叫俺做甚俺都做咧!叫俺吃屎俺也吃咧!俺还想把瓜洗净让五哥透咧……"

    有富最后这句掏心窝子的话,猥琐得太直接,总引来大家无情的嘲笑:"哈哈哈,夹着你的臭瓜滚远点!你以为五哥稀罕你啊,你是金瓜还是银瓜?"

    有富对所有的大拿大油都毕恭毕敬,惟独流莺看不起暗娼,从骨子里鄙视李安。

    "啊……呸!"有富私下里一提起李安,总是满脸的轻蔑加愤愤然,从丹田深处吐出一口千年老痰,表达着自己对这个曾经频繁"卖瓜"的无耻板油的强烈鄙夷。

    "他是个甚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还以为他是个文化人咧,啊……呸!老瓜!烂瓜!臭瓜!这个透那个透,还让两人轮着透!他嘴里含着大拿大油的卵蛋,哼哼唧唧得可好咧(有碍观瞻,以下删去500字)!他还以为他那臭瓜是个香饽饽,在中队卖了又去教育科卖,哼,要不是教育科的那些大拿们都给五哥面子,他那臭瓜让人家透了也白透!"

    "俺是板油不假咧,可俺不卖瓜咧,俺宁愿把瓜白送给五哥,俺也不卖咧!咋说人也得活得有点骨气咧!"

    有富对于同性**的描述栩栩如生,这方面的语言天赋让人叹为观止。李安不是聋子,更不是傻瓜,可每每有好事者惟恐天下不乱,在他面前欲盖弥彰提及有富的诘责甚厉时,他总是置若罔闻,最多置之一笑。

    我并不了解李安的仕途波澜,但从有富"一百步笑五十步"的活灵活现描述中,依稀可以断定,李安今天貌似贵为中队大拿的背后,应该隐匿着难以言状的曲折。

    我不能说主动"卖瓜"或者被动 "卖瓜",就是屈辱的,因为环境能改变一切,甚至可以改变人的性取向--在一个雄性聚集、雌性为零的压仄环境里呆久了,断袖、余桃顺理成章。我甚至不敢肯定,数年以后,我自己会不会有龙阳之癖。

    另外,人各有志,包括性取向,所谓"此之砒霜,彼之蜜糖",要是人家进来之前就是汉哀帝和董贤的衣钵传人,本来就"性柔和"、"善为媚",你敢说人家"卖瓜"或者"以瓜易瓜"就是屈辱的?弗洛伊德早在百年前就说过,"同性恋并非恶习和堕落,甚至算不得是一种疾病",而且柏拉图、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都好这一口,你他妈凭什么指手画脚唧唧歪歪?

    不过,李安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的"文化人",表现出的对自己历史的讳莫如深,对"文化人"头衔的过分的自怜自艾,恰恰说明了一个事实: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在监狱里,从古自今,文化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文化人扮演的都是帮闲的角色。大而论之,需要你的时候,或者说你顺应潮流的时候,鼓乐喧天让你百花齐放;不需要你的时候,或者说你逆潮流而动的时候,你就是"邪恶日心说",等待你的将是十字架或者焚书坑儒。同理,在监狱里,需要文化,你这点破文化才有用;不需要文化,你貌似文化人的矜持和矫情,就是惹人生厌的笑料,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伺候。

    女人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方为上品,监狱也一样,既要"艺多不压身",更要有关系、有背景、有头脑、有力气、有霸气。

    连续好几天,没人来安排我该干些什么,我也巴不得每天坐在监舍休息,不把帮的感觉,真是爽!

    我早上七点左右起床洗漱,慢吞吞用香皂和温水仔细搓洗皮肤褶皱里残留的煤屑,这种感觉心旷神怡,只是该死的煤屑顽冥不化,短时间内很难彻底将它们消灭殆尽。

    餐厅坐班犯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往灶上给我报的是夜班饭(正餐),我上午九点吃完马马乎乎的抿圪抖,晚上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出工饭了。

    我每天都闲坐着,放肆地闲坐着,感恩戴德地闲坐着,享受着从坑下回到地面的巨大幸福。套用《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的那句经典台词,"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在宁静的监舍里画地为牢,枯坐终日,默默期待着希望的降临,这种身心慵懒的惬意,对于一个曾经下坑下得胆战心惊的人而言,真是如沐春风,如饮琼浆。

    大白天监舍里一个人也没有,几个大拿大油总是很忙,特别是五哥,神通广大笑傲鹰营,社交圈子极广,经常外出公干,难得有一天闲下来,还免不了有中队其他大拿甚至干部找上门来。

    我从没见五哥在中队餐厅和大家一起吃过饭,似乎生活科的勤务犯顿顿都为他准备了小灶,或者说时时有人设宴款待他。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五哥也隔三差五摆酒回请其他中队的头面人物。

    据说郝教导未升职以前,二十四中队少数干部下班后,常和五哥等一干大拿大油在积委会里把酒言欢,宾主斛筹交错其乐融融。可自从郝教导升职并率领大队管教组进驻二十四中队后,五哥不得不摇头哀叹:东海这家伙软硬不吃,难对付得很。从此大为收敛。

    可尽管如此,中队各色人等还是对五哥敬若神明,由衷地表示钦佩--正是由于五哥交际广泛,手眼通天,内看队(类似犯人之中的宪兵组织,专门负责各中队的纪律检查)从来不找二十四中队的麻烦,狱政科、教育科的人更是"打狗看主人",凡事都"抬抬手"。

    当然喽,面子从来都是挣来的,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二十四中队的各项工作总是名列前茅,甚至包括坑下的开拓进度,也时常可以和有"毛驴队"之称的二十三中队媲美。而在例行公事的监管纪律、文化学习方面,由于有五哥这个牛人罩着,班子成员只管放手去严管,放手去"触及皮肉",只要不打死板油就行。因此,二十四中队看起来一派花团锦簇,贞观之治,生产任务月月超、季季超,监规纪律令行禁止,莫敢不从。

    至于说最底层的板油们在饱受煎熬,那就只能爱莫能助了,除非你有能力改变命运,脱离板油阶级,否则,在你的刑期之内,你就乖乖地熬吧,用大拿们的话说就是:你是在坐牢,你以为是在疗养?

    当然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欲以蝼蚁之力而撼泰山,试图扳倒五哥,结果只能"我自横刀向天笑",虽然还不至于杀身成仁,却毫无疑问坠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

    其实认真想一想就会明白,要想通过正常途径扳倒五哥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一棵涉及监内监外,根系发达、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付他这种顶尖的超级大拿,惟一的办法只能趁他还未根深蒂固时,便痛下杀手,斩草除根。一旦像眼下这样形成了气候,连郝教导也投鼠忌器,只能暗地里背诵伟人诗词《送瘟神》,等他出狱后再彻底整顿,肃清遗毒。

    当然话说回来,五哥是人中之龙,城府深不可测,他再怎么跋扈,面子上还是让干部们都过得去的。此外,说句不好听的话,五哥也没把在号子里的呼风唤雨看得有多重要--他只是把刑期当成了休假,惬意开心一点就可以了,并未过多苦心经营,换句话说,他的鸿鹄之志在海阔凭鱼跃的社会上,区区鹰营监狱,还很难入他的法眼。

    而二十四中队之前戾气甚重,也不能完全怪指导员老韩工作不得力。试想一下,把一个正常人扔到疯子堆里,究竟哪个是疯子?再说时间是能侵蚀观念的,在那个暴戾的环境里呆久了,你就算是个有一定水平的管理干部,也难免会被潜移默化,也难免会信奉暴力和人治。因此,在大队管教组未进驻二十四中队之前,老韩理所当然地认为,之前的管理方式并无不妥之处。

    从这一点上来看,郝教导把管教组下到中队,绝对是用心良苦--威慑与监管并举。同时也是卓有成效的,一方面,六大队所属三个中队的中队长、指导员逐渐转变了思想,慢慢跟上了郝教导的工作思路;另一方面,逐步遏制了犯人中的超级大拿,尤其是像五哥这样的人的跋扈势头,使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开始意识到鹰营最大的"大拿"还是政府,还有干部敢对他们上嚼子、勒缰绳。

    苏格拉底说"雅典就像一匹钝马,而我就是一只不断叮它,让它具有活力的牛蝇"。郝教导的英明之举完全可以和苏格拉底相媲美,他在不动声色、循序渐进的叮咬中,迫使绝大多数犯人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改造之路。

    犯人们大多不傻,都想减刑早日出狱,上面刮什么风,下面就会闻风而动--五哥都收敛了,哪个还胆敢撂蹶子?至于极少数实在不开窍的蠢驴钝马,就让他们下坑把帮去吧,反正坑下永远都需要人,反正他们一脑壳糨糊,没有是非标准。

    郝教导深谙"乱世用重典重症下猛药"的朴素真理,同时也明白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他可以杀一儆百,偶尔请那些没长眼睛、太不识相的愣头青品尝"电棍焖肉",可他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不能老是越过中队这一级,把中队其他干部当成透明的玻璃人,径自去处理每一个违规违纪的大拿大油。再说了,他再怎么着急,再怎么和个别中队干部在工作上"道不同",也不可能"不相为谋",毕竟人家脑壳上的大盖帽不是他发的,他总不能炒人家的鱿鱼吧?毕竟人家只是效仿了"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文明不服从",又没有和他拍桌子骂娘,公开对抗上级指示。他再郁闷,也只能"火烧乌龟里面痛",总不可能像对待犯人一样简单粗暴,对自己的同志加战友飞舞电棍吧?

    因此,郝教导在非常时期里能做的,无非是一套"三字诀":一为"立"字诀,效仿"商鞅变法,立木为信",在大队内逐步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二为"等"字诀,比照《十大军事原则》之"守备薄弱的据点和城市坚决夺取;有中等程度的守备而环境又许可加以夺取的据点和城市相机夺取;守备强固的据点和城市则待条件成熟时夺取",结合实际情况,只要五哥等人不太过跋扈,他也没必要剑拔弩张,暂时围而不打,按兵不动,两下里相安无事,静候"软着陆",平稳过度;三为"扶"字诀,在短时间里考察、扶持自己信得过的人,尽快进入各级犯人领导班子。

    六大队所属的三个中队里,二十三中队就不必说了,没有超级大拿大油滋生的土壤。而在牛人堆积如山的二十四中队,目前情况也在日益好转,五哥等人快要卷铺盖出狱了,剩下大杨一人独木难支,况且他的背景、心智、手腕、号召力,根本不能和五哥相提并论,而大傻、李安等人纯属跳梁小丑,更不值一提。干部方面,老韩快退休了,小程要从内勤提拔为指导员,郝教导这一票很关键,应该能成为他的心腹。

    至于说二十五中队,指导员老刘还能干几年,尽管在工作方式、改造理念上,老刘是与郝教导最为"道不同"的,可好在该中队没有什么扎眼的超级大拿。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日后冷静观察、慎言多思得出的结论,而在当时,我惟一期盼的,就是能梦想成真,尽快进入大队管教组,成为英明神武、运筹帷幄的郝教导门下吠犬。

    我在中队闲坐了一个星期后,这天上午,中队大门坐班犯陈小龙跑上来叫我:"洪路柏,快点,郝教导叫你!"

    我迅速站起,明白丑媳妇见公婆的时候到了。定了定神后,跟着陈小龙一路小跑,来到大队管教组。

    我推门而入,立正站好,等候指令。

    郝教导此时正在办公桌前埋头笔耕,他三十出头,身材消瘦,相貌清癯,目如朗星。停笔思索时,双膝会下意识地小辐度快速晃动,而一旦膝盖不晃了,便又提笔疾书--福尔摩斯曾经跟助手华生说,有这种晃膝盖习惯的人,一般思维比较敏捷,做事条理性强。

    大约五分钟后,郝教导写完了,他慢条斯理套上钢笔,收拾好眼前的材料纸,抬头扫了我一眼,低沉磁性的声音:"洪路柏,我姓郝,是大队主管犯人日常生活的副教导员。"

    我不敢答话,心中却暗念阿弥陀佛--敬爱的郝教导,我可以不认识我自己,怎么可能不认识您?

    "我问你,你调过来几天了,嗯?"

    "报告,一星期了。"我赶紧回答。

    "知道调你过来干什么吗?"

    "报告,不知道。"我有点惶恐,我当然明白这样的回答貌似愚蠢,可我不想效仿自作聪明掉了脑壳的杨修。如果我的预感以及此前大家略带妒忌的沸沸扬扬没有错的话,那我和他打交道的时间还很长--这里是监狱,我要展现的是来日方长的稳重大智慧,而不是杨修似的浮躁小聪明。我应该以失去智慧的方式显现智慧,以失去主意的方式显现主意,以失去名字的方式让他记住我的名字。

    "不用重复'报告'了。我问你,中队干部和犯人没和你说过些什么?嗯?"郝教导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

    "没有,他们没说,我也没问。"我的声音平静下来。

    "嗯,"听得出来他比较满意,停顿了一秒种后,目光严厉起来,"和你简单说一下,把你调过来,是想让你到管教组坐班。这是干部们看你有点文化,本质还不是太坏,对你的照顾。可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到前头,你要有做了什么违规违纪的事,一旦让我逮住,那没二话,立马下坑把帮,永世不得翻身!"

    "是!感谢政府,我一定不辜负干部的信任!"我控制着表情连连点头,心里却乐开了花,我看见天使在歌唱,释迦牟尼在微笑,我的耳边响起了《欢乐颂》--永别啦,854副巷!永别啦,把帮、出碴、装斗!永别啦,疲于奔命的十六公里小马拉松……

    地面于我而言就是天堂,我怎么可能会违规违纪?再仔细琢磨一下他刚说的话,敲锣听声,说话听音,他前面说的是"干部们看你有点文化",后面那句却是"一旦让'我'逮住"--我的神啊,这明显是把我当成了门下吠犬,当成了不让其他人插手的"禁脔"啊!

    "把你调过来,就是要让你发挥作用。你的任务,第一,从明年开始,大队要成立集训点,要把从入监队分到六大队的犯人先集中培训,再下分到各中队。培训期间要训练队列、背规范、上入门课。具体怎样操作,你拿个方案给我,记住,培训必须收到一定效果。"

    "第二,完成干部交待的其他工作,可能是抄抄写写,也可能是其他。哦,我这里说的干部,包括大队和中队的所有干部,你要时刻牢记,你现在属于大队和中队双重领导,不能因为你在大队管教组坐班,就目中无人,就不服从中队干部的管理。"

    我不住点头,脑壳像高配置电脑飞快运转,把每个字都深深烙进脑子里。

    郝教导又问:"这两天和中队其他犯人接触了吗?"

    我摇头:"没有,我每天一个人坐在屋里,他们都不在。"

    郝教导思索了一会:"再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和大家熟悉以后,要特别注意了解大家的思想动态,主要是那几个大拿,二十四中队比较特别……不过政府设立监狱的目的,就是要让绝大多数犯人迷途知返,把他们改造成能自食其力的守法公民……"

    "另外,你以后去二十三、二十五中队办事时,也要注意了解这两个队大拿们的思想动态……"

    我频频点头,内心却多少有点茫然。几年的号子经验告诉我,点炮者(告密者)是可耻的,点炮成本是高昂的。但转念一想,具体事情要具体分析--点炮者是可耻的,要看是站在什么阶级什么立场上,点炮成本高,更要看是在哪里点。

    毫无疑问,看守所的点炮成本最高,因为看守所的头等大事是要严防羁押犯自杀、自残、逃跑,尤其是自杀、自残,简直防不胜防,所以看守所在管理上更依赖号子里的历史遗留风俗,如跑号、头铺、水土,以及保甲连坐、以犯治犯等,把更多的点炮便利交给了大拿大油。而板油如果冒险点炮,尤其是点"头铺强迫我服水土"这种恶心炮,尽管可能会使违规者受到惩罚,但同时也会让扶持头铺的干部下不了台。更严重的后果是,点炮的板油也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号子里,与违规者双宿双飞,当然会遭到报复,因此导致点炮成本居高不下,号子文化也自然而然把"点跑可耻"约定俗成。

    监狱里的点炮成本相对看守所而言就要低得多,这是因为一来监狱的活动空间要大些,犯人见干部的机会要多些,点炮要隐秘一些;二来看守所以羁押为主,监狱以管理、改造为主,点炮或者说举报,也属于管理的方式方法之一。

    具体到我,具体到今天郝教导交给我的无间道"卧底"任务,点炮的成本就更低了--首先,我虽然住在中队,却不完全属中队管,与中队犯人的接触也不多(多与少的主动权掌握在我手上)。另外,我顶着大队管教组坐班犯的头衔,就算按"两国交兵,各为其主"的老话来说,也应该及时向郝教导反映些什么。至于别人说我点炮也好,说我可耻也罢,我就是干这个的,你还敢咬老子?伟人不是教导我们说,走牛逼的路,让傻逼说去吧!

    而最让我喜忧参半的是,我感觉郝教导对我这个"卧底"要求甚高--他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微观的,或者说个案的哪个大拿大油的违规违纪行为(如果仅仅需要一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密探、走狗,这样的人一扫一大把,根本没必要特意把我从坑下提拔上来),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忠诚于他、具备一定理性思维、有出众管理能力和观察能力、善于发现水下藏匿冰山的"门下吠犬"--我应该能从宏观上发现大拿大油们的思想动态,发现带有一定普遍性的问题,从而帮助他研究、改进监管方法。

    我正开动脑筋,仔细琢磨着郝教导的指示,门外忽然传来了二十三中队学习委员柳大荣的滇味普通话:"报告!"

    "进来。"

    柳大荣进了门,恭恭敬敬双手递给郝教导几本书,然后按《规范》要求倒退到我身边。

    我和柳大荣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柳大荣交给郝教导的是几本《美术字图案》、《报头图案设计》之类的专业书籍,郝教导随手翻了翻,把书递给我:"我知道你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可你还得多练习美术字,因为大队出墙报、板报离不了美术字。这几本书你先拿着学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多看多问。"

    "从今天起,你白天就在大门坐班房呆着,随时听候干部的调度。另外,上班之前下班以后,把管教组办公室打扫干净,每天记得锁门,"说着,郝教导递给我两把钥匙,"管教组还有两位干事,王干事和冯干事,你回头认识一下。行了,你出去吧。柳大荣留下。"

    "是!"我答应一声,拿着书退出了办公室。

    中队的大门旁有个四平米的小铁皮房子--大门坐班房(门房),这里就是郝教导指派我驻扎的地方。

    坐班房值白班的坐班犯是陈小龙,燕赵后生。值夜班的叫刘树清,省会混混。我正和陈小龙寒暄着,柳大荣从管教组出来了。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我和柳大荣模仿国家元首见面,上肢动作剧烈地隆重握手,并互致问候,畅谈了思念之情。大荣临走时,还很激动地捶着我的肩膀,"咋样?当初我没说错吧?"又仗义地拍了拍胸脯,"有什么事吭气!"

    我感激地连连点头,目送他远去。

    门房很小,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炭火熊熊的火炉,再加上我和陈小龙两个人,略显拥挤。不过,现在屋外正是初寒料峭,北风呼啸,狭窄而温暖的铁皮房子让人如沐春风。

    陈小龙个子矮小,说话轻声细语,他一个外地籍犯人是怎样固守中队坐班犯位置的,具体原因不详。但在此后的几年中,我从未见他和谁大声说过一句话,哪怕这人是个板油--逢人敬三尺;也绝少见他吃小灶,而总是出工饭、抿圪抖,随大流的一天两顿--随遇而安,量力而行;更从未见他参加过中队大拿大油里的任何小帮派--明哲保身,凡事中立。

    在二十四中队这片礁石密布,旋涡暗流无处不在的凶险海域,上述三件并不神秘的"常规武器",却毫无疑问是安身立命的宝器。

    小龙告诉我,以前中队管得松,门房这里一年四季摆了个炉子,大拿大油们经常指派板油来这里做小灶,仔鸡嫩鸭,鲜鱼肥羊,刀俎叮当,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人来人往,火苗蹿得老高,油锅滋滋作响,小日子滋润得很。

    可自从大队管教组驻扎中队后,风云突变,谁也不敢来门房做饭了。连五哥也改为去生活科吃小灶,他最忌惮的是减刑材料要管教组签字认可之后,才可以上报,而郝教导是个惹不起的黑脸包公,犯不着为了一口好吃食,给他拽住辫子扣下材料,耽误了减刑的军国大事。

    小龙最后还奉送了半个友情忠告,说我来之前,管教组办公室的卫生都是由他打扫的,包括端茶送水。几个干部里面,郝教导和冯干事清净得很,王干事鸡毛蒜皮的事稍微多些,不过总体来说都不麻烦……

    正闲聊着,说曹操曹操到,办公室传来了王干事的喊声:"陈小龙!"

    "到!"小龙利索地答应一声,笑嘻嘻说:"王干事又闲得慌了。"拔腿便走。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燕赵口音却柔韧旖旎。有个笑话说某军校的一位教官是唐山人,一次用轻快缠绵的唐山口音指示学员"一组射击,二组投弹,我来给你们做示范",可学员们却听成了"一组杀鸡,二组偷蛋,我来给你们做稀饭"。相对挺刮的"示范"二字竟说成了活泼的"稀饭",由此可见燕赵口音的无限风光。小龙说话时唐山口音也比较重,再加上轻言细语,听上去很受用。他对大队管教组几位干部的点评很详实,而接受指示时嘻笑轻松,说明他与几位干部很熟稔,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很好相处。

    我正下意识地胡思乱想,小龙笑呵呵回来了,宣布旨意:冯王二位干事叫我过去。

    我肃然领旨,心里却不免"咯噔"一声--要面谕属下,却不直接召唤,而是遣钦差下旨意,两位大人的官威耍得很壮观啊。

    我诚惶诚恐,报告进门后,按《规范》要求关门、挺胸、收腹、抬头、立正。

    眼前的冯干事帅得一树梨花压海棠,普通话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王干事年逾不惑,黄白面皮,四方脸膛,却又眉如扫帚,鹰鼻阔嘴,浅笑间多少有些捉摸不定。

    所幸两位大人与我谈话,外表和蔼可亲,内容佛光普照,让人想起勃拉姆斯名言 "哪里有天使,哪里就一定祥云缭绕"。

    在欢快和谐的面谕氛围中,我紧张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两位大人告诉我,一来是为了照顾我,二来考虑到我是个人才,干部们这才排除万难,把我从坑下调到了大队管教组。这里也没什么具体的活,以后好好干就是了。

    我闻言激动万分,差点临风雪涕,当场朗诵"臣不胜受恩感激,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面谕即将结束时,王干事临时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对了,儿是父母心头肉,好不容易从坑下上来了,记得给家里写封信,报报平安。你父亲我们都见过,人不错"。

    中午十二点,干部们下班后,我开始打扫办公室卫生。干部的素质就是高,都自觉把废纸扔在纸篓里,吐痰都在门外。室内除了王干事随手扔的几个烟头,实在没什么脏东西。

    可我总得干点什么,便整理了桌上的书笔纸张,擦了桌子,扫了地,洒了点水(办公室用大功率电烤炉取暖,空气相对干燥,洒水以增湿)。锁好门后,我又回到了小铁皮屋子里。

    外面刮着风,炉子的火很旺。小龙仰头坐着打盹,我穿着干净暖和的衣服,翻阅着《报头图案设计》,这种感觉恍若隔世,有点像在金圃山当超级大拿的味道了。

    郝教导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这个冬天只是按部就班实施着自己的"三字诀",表面上看起来按兵不动,可在某些能树立干部威信,打击大拿跋扈气焰的事情上,却是见一件逮一件,毫不手软。

    郝教导不仅不苟言笑,还有两句让人头皮发麻的口头禅--

    "警察是国家政权中按照统治阶级意志,依靠暴力的、强制的、特殊的手段,维护国家安全与社会秩序的武装性质的行政力量"。

    "警察的政治镇压职能和社会管理职能,构成了警察的基本职能"。

    有些斯文干部处罚犯人时,一般责令犯人背诵、抄写《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而郝教导却喜欢让人背上述"警察定义"。

    每天一到傍晚七点,中队大门坐班房值白班的陈小龙收工后,刘树清就会来接晚班。

    刘树清是五哥的心腹之一,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浑身的腱子肉凶神恶煞,单手俯卧撑比一般人双手做的还要多,一看就是把帮的好手。他是十八年的大徒刑,能够在阳光明媚的地面上呼吸新鲜空气,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硬说自己以前下坑时,挣的分多,活也不累(他是组里的大拿,专门负责打炮眼),可五哥非要把他抽回中队守大门,还点名让他专值夜班。

    我有点纳闷,中队大门又不是银行金库,五哥为什么一定要浪费这么个好劳力,让他来蹲守,于是多了个心眼。

    这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有人轻声叫门,是个戴绿袖章的内看队大拿。刘树清开门后,这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径直去了中队锅炉房。

    我于是秘密侦察,发现锅炉房里有个隐秘的小澡堂,是五哥叫人偷偷装修的,东鹏浴室瓷砖,落地式不锈钢喷淋头,椴木大躺椅,还有专人伺候--锅炉房坐班犯冯拐子有个瓜旦叫阿嵺,阿嵺是苏北人,进来前是某正宗"水包皮"洗浴中心的是搓澡技师。该澡堂不仅本中队大拿享用,还是五哥的外交利器,其他中队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经常趁天黑来洗澡。

    郝教导明察秋毫,当然知道锅炉房里面的"猫溺",但他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他法外开恩,更不是他默许纵容大拿们享受特权,而是恩威并施的度拿捏得好--关了这小澡堂容易,却会损害中队犯人管理层的集体利益,更会伤害他们的自尊。打人不打脸,伤人不伤心,因为关了小澡堂导致心有积怨,带到工作中去,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还有不少工作得靠大拿做。当然,另外还有一层不好明说的原因,中队有极个别干部,特别是王干事喜欢去这小澡堂洗澡。

    但桥是桥,路是路,一码归一码,中队内部用这小澡堂,也就罢了,可把门禁当儿戏,当纸糊的,任何人如入无人之境,那也太跋扈了。

    于是,几天后,当内看队某大拿正在小澡堂惬意地享受"水包皮"时,郝教导突然出现在了锅炉房。他先是关了热水龙头,打电话通知内看队指导员过来领人,接着让浑身哆嗦的冯拐子背"警察定义"。一字不差背完后,郝教导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明天开始下坑把帮;二是把"警察定义"抄三百遍。

    从此,小澡堂安静了许多,五哥的脸色也黑了许久。

    大队管教组、中队办公室、监舍楼道、坑下多如繁星的工作面上,都装有内线电话,干部不在时,由各负其责的犯人接听。

    郝教导要求所有犯人接电话时必须使用文明用语:"你好,xx队犯人xxx,请讲话。"因此每当管教组干部下班后,一旦电话铃响起,我就得兔子一般蹿进管教组办公室,先来一句:"你好,六大队犯人洪路柏,请讲话。"

    郝教导之所以强调文明用语,起源于不久前老韩闹的一个笑话。当时老韩往某工作面上打电话,叫某个犯人上来接见:"喂喂,你你,你是谁啊。"

    "喂喂,我是张队长,你你,你又是谁啊。"也许是工作面的风钻声音太响,加上老韩口齿含糊不清,下面接电话的傻小子居然没听出是韩指导,还以为是中队哪个坐班犯,便冒充中队长,鹦鹉学舌耍贫嘴。

    "老张啊,我是老韩咧,你叫xx上坑来,家属接见。"老韩居然信以为真。不料他这头刚放下电话,那头张队长就从门外进来了,唬了老韩一跳:"你你你,咋这么快回来咧?"

    张队长问清情况后,一手操起电警棍,一手抓起电话吼道:"叫接见的xx和刚才接电话的傻逼一起上来!"

    两个犯人上来后,接见的让老韩带走了,冒充中队长的傻小子开始品尝"电棍焖肉"。张队长一边猫戏老鼠地用电警棍戳他(其实就没戳到几下),一边咯咯直笑:"这个老韩,也真是的,话说不利索,耳朵也不好使。"

    傻小子见中队长在笑,只好也忍着过电的快感,在一声声装神弄鬼的认错求饶声中,挤出笑脸陪着他傻笑。

    而郝教导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文明用语的命令下达后,还经常从家里打电话到各中队,检查落实情况。

    二十五中队的大拿二毛不长记性,撞在了枪口上。某次他像以往一样接过坐班犯递来的话筒,习惯性地"喂喂"了两声,当即被郝教导一顿训斥,搞得灰头土脸,还被警告下次如果再犯,重罚不赦。

    五哥从此再也不肯接电话了--他是心比天高的人,即便在监狱里,也放不下面子口口声声"你好,二十四中队犯人牛魁(他的大名),请讲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五哥使了个心眼,命令守电话的中队坐班犯:"其他队大拿找我的电话你叫我,干部找我一律说我不在。"

    这天郝教导上班后,我给他沏茶时,他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了句:"二十四中队的大拿们是不是经常趁着干部下班后外出?为什么打电话老说人不在?"

    我明白这话的意思,更明白郝教导强制推广文明用语的真实用意--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机会向大拿势力展开攻势,如果说把我调进管教组仅仅是个开始,那禁止外面人来锅炉房洗澡、推广文明用语就是小规模火力侦察,他首先要在心理上震慑以五哥为首的桀骜不顺分子:都跟我放明白点,这里是监狱,最大的大拿是政府!

    我思索了一秒钟,决定说实话:"我很少见他们出门。"

    郝教导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

    我赶紧垂下眼帘,补了一句:"也许他们忙着什么事情,不方便接电话吧。"

    一丝不容察觉的笑意爬上了郝教导的脸颊,他伸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几步之遥的二十四中队监舍楼道。

    我隔办公桌不到一米,电话那头坐班犯照本宣科的文明用语因此听得很清晰。

    郝教导静静等他说完,"嗯"了一声,直入主题:"你叫牛魁接电话。"

    "报告教导员,五……牛魁不在。"

    "不在?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欺骗政府!睁着眼说瞎话!我刚才还看见他了!"郝教导勃然大怒,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十分贝。

    那头的坐班犯估计吓得心脏痉挛了,张口结舌不打自招:"啊啊,郝、郝教导,我这就去叫他,哦,这就去找他。"

    片刻后,那头的电话重新被人拿起,是企图避而不见的五哥,极干涩、极不情愿的声音:"你好,二十四中队犯人牛魁,请讲话。"

    郝教导等五哥说完例行公事的文明用语,不急着答腔,一手拿着电话听筒,一手端起我刚给他沏的茶,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呷一口,让茶汤在口中回旋,啧啧两声后,这才慢条斯理说道:"也没什么事。哦,对了,跟你说个事,你以后别是个人就带进来洗澡,影响不好,听明白没有?还有,让刚才那睁眼说瞎话的混小子马上过来,反了他了!"

    说完,不等五哥答腔,"喀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郝教导站起身来掏出钥匙,打开了放警械的柜子,选了一根个头最强悍的电警棍。我明白,他要杀鸡给猴看了,倒霉的坐班犯。

    我想说什么,却不好直接开口,郝教导立刻意识到了,拿起桌上一份材料递给我:"这个,你给二十三中队段指导送过去,现在就去。"

    我答应一声,拿起材料飞快出了门,却在二十三中队磨蹭了三十多分钟,估计郝教导"杀鸡"杀得差不多了,这才慢吞吞回来。

    后来听小龙讲,郝教导请坐班犯吃的这顿"电棍焖肉"份量并不重,只是加了一个特色环节--郝教导戳他一下,就喝令他背诵一句"警察的政治镇压职能和社会管理职能,构成了警察的基本职能",再戳一下,再背诵一句"我是犯人,这里是监狱,我在改造"。那坐班犯嗓门本来就大,在电警棍的快感刺激下,更是声震寰宇,聋子都听见了。

    此后,郝教导似乎上了瘾,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给五哥,提醒他时刻牢记他是"二十四中队犯人牛魁"。

    二十四中队有好几个我的老乡,但我很注意,从不以老乡的名义去找谁闲聊,因为郝教导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朋党伐异,相互倾轧,以老乡为幌子竖杆子,拉山头。

    除了打扫办公室的卫生,干部不在时接接电话,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门房度过,看看书报,和小龙闲聊,逐步了解中队情况。

    我一般很晚才回监舍睡觉,因为只要我一回屋,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大拿们都会迅速闭嘴,尽管表面上对我很客气,但心里都把我当成了炮手,怕我是台录音机。

    对于他们的浅薄我嗤之以鼻,不过我也知趣,每天都尽量晚些回去,让他们有个自由谈论的时间和空间。话说回来,他们说我是炮手也没错,毕竟我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过我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贱,听到什么都屁颠屁颠去汇报。当然郝教导也不需要鸡毛蒜皮,鸡零狗碎。

    每天坐在温暖如春的门房内,看早、中班下坑的犯人进进出出,板油熙熙皆为赎罪,板油攘攘皆为改造,一个个黑头火柴般黑手黑脸,我不由得发自肺腑地感激郝教导--坐了这么多年牢,加上蒙冤入狱的心结一直没有解开,我承认我的心理多少有点扭曲,但是,他却是惟一一个让我自觉感恩戴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