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尚马街

    第十四章 尚马街

    警车呼啸着驶出南城巷看守所,很快,尚马街到了。

    尚马街的场面当然要比南城巷大得多。这里将"院"称为"监",我被分到了四监。

    当班干事姓阎,瘦小干巴,满脸沟壑。他朝门外喊了一声,一个穿着夹克的胖老头应声进来。阎干事扔给他和南城巷一样环佩锵鸣的大钥匙串,"四监五号!"跑号老头得令,带着我走出了干部办公室。

    老头面目慈祥,头发略有谢顶,尚存的一圈也已斑白。胖胖的身躯,凸起的肚腩,稍慢但稳重的八字步,由于胳膊窝肉多,导致双臂与身体离得远,走路时胳膊向外甩。后来得知,老头入狱前是南城巷医院院长,为官多年,哪有不贪之理,只是这老头的贪法太没有质量,该贪污的贪,不该贪的也贪。职工几年没发福利,医院里就算买一批扫帚,他都要雁过拔毛。长此以往,免不了怨声载道。当然普通小医生是扳不倒院长的,哪个院长在上面不是关系复杂根深蒂固,扳倒他的,是几个上面也有些关系,但长年捞不到油水对他早已恨之入骨的副手。而职工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头被抓走后,在医院门口放鞭炮庆祝了一番。

    我眼前的五号比南城巷的号子要大一些,里面有七个人犯。进门右侧也是通铺,不过号子里没有马桶,墙角有一个小水池,上方有一个自来水龙头。

    号子里的几个犯人或坐或躺都在铺上,很快,二铺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感受到了来自尚马街的第一丝寒意。

    那人满身甲胄趴在铺上,双手垫在额头前,居然戴着铐子!那是一种土铐子,指头粗的两根半环铁箍套住双腕,左右四个接口处略扁,开一小孔,一根筷子粗的铁棍从上而下贯穿这四个眼,最下面是一把将军锁。

    我在南城巷从没见过这种手铐,很显然,它朴实无华构造简单,却坚不可摧,线条简洁价廉物美,却有着扑面而来的杀气。那人头朝墙趴着,双脚向外,脚踝处赫然是一副脚镣,接口处竟然是用铆钉直接铆死的。铆钉的坚固程度,锁一头非洲象也绰绰有余。

    那人穿一身绒衣裤,衣裤从两侧剪开,劈成了两片,剪开处用红布包边,每隔十来厘米,都用缀着的小红布条扎扣。

    乍一看,那人像《动物世界》里臭名昭着的美洲赤背蜘蛛,全身都缠着红布条,血腥的红色很是刺眼。我暗自揣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尚马街等待"打靶"的死刑犯?

    就在这时,"小洪",一声似相识的喊声传入耳中,把我从恐惧中拉回了现实。我一扭头,居然是在南城巷五院四号时,曾一起呆过几天的汽车大盗阚涛!在这里能遇到熟人不容易,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比的亲切,但我很警觉,很快控制了情绪,只淡淡地应了句,"你也在这儿啊",便不再出声。因为我还不太了解尚马街,不了解这个新号子里各个人犯之间的地位和关系,更不了解规矩,暂时只能以静制动,枪杆般笔直地靠墙站着。

    不过,我观察到阚涛是站在窗边和我打招呼的,而窗边的位子是头铺,难道阚涛在这儿混了个头铺?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多了。

    阚涛和我打完招呼后,也只说了句"你先把东西放地上吧",同样再无下文,我这才敢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铺盖卷放到地上,静静地站在一旁。

    阚涛手里拿了个东西在夹胡子。九十年代初的牙膏,膏体是铝箔的,牙膏尾部有个铝片制成的扁锥体,取下两个这样的扁锥体,用一截松紧带把它们嘴对嘴连在一起,再反扳过来对齐,一个小小的夹胡器就做成了--号子里不可能有刮胡刀,胡子长了,只能想办法做个这样的夹胡器拔,虽然也是金属,但算不上违禁品,大兵或干部查号时,最多扔了,不至于体罚。当然,夹胡器拔胡子是有一点疼的,但这正好能刺激一下因久坐而枯燥无聊的神经。

    二铺上趴着的"赤背蜘蛛"丝毫没有因为进来了新人而起身瞄一眼,仍旧沉默地趴着,由跪在身旁的小后生给他捏腿按摩。看这派头,"赤背蜘蛛"虽然睡二铺,但绝对是号子里说话够分量的大拿。

    通铺后面不大的地方坐着三个人,地下水池边也站着一个人,全都木然地看着我,根本没人和我搭腔。

    百无聊赖中,我一抬头,发现水池上方的墙角处,居然有一个四边形的电视架,架上居然放着一台电视机。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号子里怎么会有电视看?再不动声色地扭回头,又发现号门上方竟然还挂着一部收音机。那是一台老式收音机,过去农家院子里挂的那种,长方形,棕木框,中间有个大大的五星。

    我暗暗笑了,不错啊,到底是大名鼎鼎的尚马街,又是"赤背蜘蛛"又是电视、收音机,真他娘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如果新人进了一个号子后,没人随便搭话,通常说明这个号子有规矩,有规矩当然就有水土,因为惟有拳头下才能出秩序,人嘛,基本上都是吃硬不吃软的。

    可是,就算有水土,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现在可是个住了一年号子的老人犯,在南城巷也迎来送往了好几批人,多少得给我留点面子吧?况且,阚涛坐在头铺,看他的样子应该属于大拿阶层,有他在,就算有水土,也不会重到哪里去吧。

    就在这时,开饭了。

    四监五号是院子里第一个号子,打饭放茅当然排第一。此时,一个年轻女子推着辆饭车迤俪而行,车上并排放着两个一米高沉甸甸的白铁皮大桶,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眼睛一亮,诧异居然是年轻女性给人犯打饭,眼前这女子高大健硕,身着一袭白工作服,衣襟上油渍历历可数。她用力推着饭车前行,健硕的胸脯波涛汹涌,随着步伐努力往前倾--这也许是她周身上下唯一的亮点,此外长发圆脸,肤色黝黑,生得中规中矩,客气的说法最多是姿色中等。可老话说"坐牢三年,老母猪赛貂蝉",此刻在久陷囹圄、连母耗子也鲜见的我眼中,完全属于绝色佳丽。

    很快有跑号大拿跑过来,接过了饭车。女子便撒了手,只拿着饭瓢跟着。她的中跟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直响,丰满的臀部也有节奏地左右微扭。

    我偷眼看号子里其他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这女子,我旋即明白了,饱暖才能思淫欲,现在大家都还饿着呢。再说了,每天都能看见女子,早就不稀罕,而且胀死眼睛饿死老二,看了也白看。

    阎干事原本站在办公室门外,这时也慢慢踱过来,看了看桶里,笑着问:"什么这么香?肉菜吗?"

    "是呀,今天打牙祭,吃肉菜!"年轻妇女一口晋北腔脆生生的。

    号子里顿时一片欢腾。

    后来阚涛告诉我,尚马街的伙食要比南城巷强,一周差不多有一次肉菜,虽然平时也是"三瓢两坨",但这里的馒头和窝头要大一点,过节什么的还经常改善一下,"尚马街嘛,关的都是些甚人?敢像南城巷那样克咱们!?"阚涛骄傲地说。

    阚涛塞给我一个饭盆,我排在最后打了饭。

    号门关上了,大通铺上的褥子已有板油伺候着掀起了半截。阚涛和戴镣者坐在头铺二铺的位置上,面前还站着两个人。四人围着四盆菜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其中一个大汉问:"那啥,杜哥,咱要不再开袋牛肉干就着吃?"大咧咧的东北口音。

    "赤背蜘蛛"嘴一撇,堵了大汉一句:"你坐牢还是疗养啊,有肉菜还吃啥牛肉?今天这肉不少啦。"看来,这四人属于大拿阶层。

    我端着菜盆捏着馒头,继续靠墙站班,拿不准这肉菜要不要端给四位大拿吃,这是规矩,不管什么来头,头几天拜山头过码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趴着,偶尔的肉菜,自顾自大快朵颐犯忌。

    阚涛见我没动,指指几个已经开吃的板油,招呼我,"小洪,你到那边和他们一起吃吧。"

    午饭过后,没有人午休,服水土这一关是躲不过了。

    有人问话:"因为甚进来的?"

    "打架捅死人了。"我故意漫不经心的表示自己杀过人。

    "杀了几个。"问话的腔调更加漫不经心。

    "一个。"

    一听只有一个,问话者略为失望,扭过头再也不问。我明白了,他们见过的杀人犯太多,我只捅死一个,说明过程不会有多么惊险刺激,也就没人爱听。

    过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刚才洗饭盆的,另一个是给"赤背蜘蛛"捏腿的,不用说都是板油。

    洗盆者身高仅一米六左右,脸上全是粉刺,好大的粉刺,其中一个茁壮的,都快把嘴角的酒窝填满了。捏腿的更矮,瘦马鬼筋,面容猥琐。不是吹,就他俩这样,我顶在墙上让他们打,他们也不一定能打翻我。

    "知、知道规矩么?"捏腿者还是个小结巴。

    "知道。"

    "顶好!"

    "我在南城巷已经住了一年了,身子都住虚了,你看……"我试图摆个架子。

    "一年?你看这儿的哪个不是住了一年以上?顶好!"

    看来这一套行不通,我只得乖乖顶在门上,因为没人要求我做高难度的"雁飞",也就顺势偷个懒,只是普通地弯下腰,头顶门。

    "嗵!嗵!嗵!"几肘砸在我背上,软绵无力,太小儿科了。我一米八出头,虽在南城巷一年下来食不裹腹,有点面黄肌瘦,但骨架子毕竟放在这儿,就凭他二人这力度,想把我打趴下不可能。

    "嗵!嗵!嗵!"又是几下,还是单纯的手肘,没有脚肘,更没有通心肘,看来这俩后生道行不深,既没掌握打人的要领,打人的**也不强烈。

    我顶在门上,背后不疼不痒地挨着肘,我不能'服股(反抗)',不过多少也得表示一下,不能一味挨打。

    我直起身:"在南城巷把身子都熬疲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少**扯这些,顶好!"捏腿者不依。

    我并没有立即弯腰顶下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我以前没服过水土,也害怕尚马街,但现在已经来了,也服开水土了,尽管眼下只能做个板油,可也要做个不被人小瞧的板油。

    洗饭盆的和捏腿的楞住了,他们没想到我竟然企图在尚马街"服股"。明白过来后,他们一时无言,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对峙。

    三五秒的僵持后,我还是软了,还是顶了下来,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实力去"服股",而不"服股",就只能服软。我顶在门上,等待着水土的再次到来,不过心里还是有点阿q,操,就算你们两个一起来,也扯老子的蛋!

    "算了",有人发话,是"赤背蜘蛛"。

    水土结束后,洗盆者告诉我擦地布放在哪,如何擦,擦到什么标准。

    此后不久,阚涛和我单独在一起聊天时,心有不甘地说:"当时我已经表现出认识你了,就是想暗示他们免你的水土,没想到他们还要动手。后来我见你瞪着他们,以为你要'股'。你要是'股'了,收拾那两个小的没问题,别人要是敢上,我就翻脸跟他们干!"

    我很感激地一笑:"没事,这水土差远了。况且是规矩嘛,有点水土也是好事。"

    阚涛却很是过意不去,他觉得在南城巷时,保全和我对他不错,现在我来了,他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人情,但"赤背蜘蛛"不给面子,这让他觉得脸上挂不住。

    南城巷一年的号子经验告诉我,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必须少说话多干活,多长耳朵少长嘴。

    墙上有监规,这当然是要背的。

    尚马街的级别比南城巷明显要高,这从监规就能看出来,南城巷的是"市公安局制",而尚马街的是"省公安厅制"。背监规对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半天下来就烂熟于胸,为了打发"熬鹰(大拿故意冷落有背景的新人)"的无聊,我开始把监规倒背着玩,比如结尾那句:制、厅、安、公、省、理、处、加、严、重、轻、节、情、其、视、者、违。

    此后每天擦完地后,我就蹲在墙根听大拿们闲聊,时间一长,各位号友的状况了如指掌。

    "赤背蜘蛛"了不得,名震江湖的悍匪,下个章节将专门辟出版面隆重介绍。

    说东北话的中年大汉姓杨,吉林白城人,人称杨东北,也是从南城巷转来的,是南城巷当时大名鼎鼎的"四院东北"。他涉嫌巨额诈骗,曾骗得汽车无数,当然,这次进来只抓了他两辆车的现行,其他的打死他也不说。他在老家开着汽配商行,自称商店里基本上不进货,把整回去的汽车拆开卖卖就足够了,无本万利财源滚滚不亦乐乎。

    杨东北的老婆在他出事后,马上赶来本地为他请律师、找关系、铺路子,目标从检察院定罪时少定几辆车,到法院少判几年刑,再到看守所里不受欺负有人照顾混成大拿,绝对面面俱到。

    杨东北神气地说咱就是有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他说案发后去他老家查财产以及台账,他老婆一路同行,管吃管住管玩,到了还大发"敬仪",所以现在只给他认定了"诈骗即遂"两辆车。

    杨东北早在南城巷时,就已经"对窗吹喇叭名声在外",买货时方便面一百包装的一搬就是十箱,火腿肠之类的也是成箱搬进号子,然后再上下打点普度众生。当时四院的绝对大拿苏麻杆见杨东北是块肥肉,就在干事耳边卖力吹风,让杨东北如愿以偿混成了跑号一族。

    可惜好景不长,杨东北没跑几天号就被转到了尚马街。到了这里,他老婆的关系渗透明显要比在南城巷时困难得多,当然不挨打是可以保证的,但要混成跑号大拿一时半会不容易,因为尚马街的英雄好汉实在是太多了,杨东北只能在号子里多买些吃的打点头铺和二铺,顺带着自己混个肚儿圆。

    杨东北做案方法其实很简单,只是利用银行某两种票据上的时间差,再加上他的座右铭"做人要胆大心细",以专业的态度、职业的精神、百分之三百的投入,认真操作罢了。他此次在本市翻船,说到底还是贪欲使然。本来已经到手一辆车,并且已经开走,他却又返身把当时作为障眼法、下定金定住的第二辆车开走,结果马失前蹄。

    杨东北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每到一个地方,他最先去游览参观的场所必定是当地存放骨灰盒的公共陵墓,因为他每每能从一些骨灰盒中,找到供他伪造银行票据时所需的死人的身份证。

    得意忘形的杨东北某天吹牛吹漏了,"我有次整了台红色本田车,那叫一个漂亮……"说到这里,他突然有所警觉,及时刹住没再往下说,而大家早已哄堂大笑。不过笑归笑,是没有人会去点炮的,因为他的关系还算扎实,即便有人犯贱想点炮立功,也纯属隔靴搔痒。

    杨东北后来从轻判了六年,还如愿以偿避开了他视为地狱的井下煤矿,留在了金城子监狱下属的砖场。

    号子里大拿四人组还有一位有点意思,是个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的小后生,人称"宝宝"。 宝宝是初犯,却一下海就闹了个大场面--他因参与抢劫、伤害,一审被判十五年,每天都在等着押送劳改队。

    杨东北他们无聊时,常拿宝宝开心:"你个小后生,谁叫你长得这么俊?去了劳改队绝对要被'下瓜(鸡奸)'、'当瓜旦(当娈童)'!"

    宝宝一开始还很惊恐,后来也就习惯了,并做好了随时"当瓜旦"的心理准备,但强调"我这瓜嘛,要下也只能让超级大拿下,去了那里老子先看谁耍得大,然后主动献身,我拿青春赌明天!"

    杨东北"呸"他一口:"美死你啊!刚去了就想当超级大拿的'瓜旦'?撅那儿人家也不会看你一眼!你要端正态度,刚去了只能为基层劳苦大众服务!"

    宝宝很无奈,破罐子破摔:"要是能'服股(反抗)',老子就'服股'!要是实在不行,就只好便宜狗日的,唉,反正我这贞洁是保不住喽!"

    板油之一叫魏二明,盗窃团伙从犯,是非辨别能力差是他惟一的优点,谁当头铺都能唯马首是瞻,后来我耍大了,他更是绝对的一切行动听指挥。

    魏二明下海前卖过早点,为了博大拿们一笑,讲过n次"尿油条"的故事--他一般四点起床,和好炸油条的面团后,往里面洒一泡隔夜尿,然后接着睡。六点再起来时,面团已经发酵得白嫩丰满了。他说这是和师傅偷学的绝招,隔夜尿里碱很多,能让面发得筋斗,至于是否卫生,反正自己又不吃。

    他案子原本不大,甚至用不着叨扰尚马街,可他们老大夜审时一下没熬住,交代曾经偷了工业学院8个铂金坩埚,仨瓜俩枣就卖给了废品店。不幸的是这批坩埚铂金纯度为99.99%,价值40万元,于是案件立刻升级,见者有份,统统隆重押来了尚马街,不死都要脱层皮。

    因为案子大了,他有了在其他板油面前炫耀显摆的资本,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是个江洋大盗,只是回味时颇有点扼腕不已,"唉,早知道那玩意是白金的,咋说也得卖个十万八万,咱哥们舒坦几天再进来啊"。

    板油之二竟然唤作张翼德,和"五虎上将之一、蜀车骑将军、司隶校尉、西乡侯"的名讳一模一样,严重名不副实,生得獐头鼠目,举止猥琐谄媚,不说也罢。

    板油之末豆芽儿,案子不重,也就几千块的盗窃,原属北城河区看守所管,可当时"北看"正在大兴土木,就把所有人犯集体迁到尚马街暂住几月。

    豆芽儿说话有点结巴,二十出头。老爹是卖豆芽的,他自己又长得瘦小,绰号由此而来。

    豆芽儿每天熏陶在死刑、死缓、无期之中,觉得自己偷的那两三千块实在是没派头,实在是羞于启齿,于是每日里憧憬着出去后也要狠狠干一票发大财,并且不能被抓住。当然喽,如果实在"点背"抓住了要押送,也应该是直接送尚马街--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做送到"北看"的小案子了,太丢人。

    憧憬中的豆芽儿每天负责叠被子整理大通铺,因为他知道到了劳改队后,叠被子这一关很重要,要叠成有棱有角,活脱脱像块豆腐才能过关。此外,他还负责给各位大拿揉腰捏腿,尤其是满身甲胄的"赤背蜘蛛"。忙完了也不能休息,要随时听从大拿们的召唤,在大通铺前逼仄的地上踮着脚献舞,他最拿手的是"伦巴",伴奏舞曲则一般是自己哼哼的"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如果这个月家里没人来探视忙忙碌碌的豆芽儿,豆芽儿就要破口大骂自己的老爹。这小子绝不会多想他老爹在外面卖豆芽有多辛苦,更不知道他老爹每次来探视他时,除了节衣缩食尽量多给他上些钱、多给他买些日用品外,还要陪着笑脸扛来几袋上好的无根豆芽,请管伙食的大拿们笑纳,千万别嫌弃。而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让他这个忤逆不孝的孽障,能在号子里多少受点照顾……

    曾经有位当了省级领导的作家写过一本畅销书,叫《全面埋伏》,红极一时还拍了电视电影,而书里的悍匪原形之一,就是这位"赤背蜘蛛",大名杜光辉。

    要说清楚杜光辉和他的所谓"四大悍匪",得先说说数年前本市的几宗重案。

    重案一,营盘岭附近有一所海军学校,某日深夜,突然有几个黑衣人潜入学校保卫部,抢走手枪和子弹若干,后越墙逃走时被人发现,几人竟悍然开枪,打死打伤追赶的保卫人员及群众数人。

    重案二,北内环街,武警总队驻地,以前大门口是单岗,一夜之间忽然换成了双岗,原因是某天深夜,有两个路人经过,其中一人上前佯装向当值武警询问时间,趁武警低头看表时,另一人突然掏枪将其当场打死。二人很有经验地收拾现场,拣走了弹壳,打扫了痕迹,这才抢走了当值武警身上的佩枪后从容逃遁。

    重案三,武警总队驻地枪击案后不久,某日下午,市中心广场召开公处公判大会。会场上红旗飘飘,人山人海,盛况空前,警方也希望借此盛会打击犯罪势力的嚣张气焰。而就大会进行时,突然接到报案,相隔中心广场不远的某储蓄所突遭持枪抢劫!不仅被抢走巨款三十四万元,还导致两位营业员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不幸被歹徒开枪击中,一死一伤。

    光天化日之下,这边开公判大会,那边抢银行,警方脸上自然挂不住,只得一边把公判大会草草收场,一边把受伤的女营业员送医院抢救,只盼她苏醒后,能提供些线索以利抓捕。

    这几起惊天大案,皆是同一伙人所为--老大王卫平,老二毛大军,老三杜光辉,老四王宝国。

    储蓄所抢劫案得手后,这四大悍匪得知竟然留下了一个活口在医院,心急如焚急欲灭口。王宝国当时是柳树巷派出所的民警,认识一些看护的警察。于是四人决定,由王宝国出面,混进医院,找机会把活口干掉。

    王宝国揣枪混进医院后,发现病房内外、医院上下全是警察和便衣,无法下手。

    回来后几个人一商量,万般无奈,打算"蝮蛇噬手,壮士断手",由涉案最轻的老大王卫平出面自首,把重要罪行都推到老二毛大军身上,毛大军再携枪携款跑路,争取逃到"金三角"去。而其他两人在外面跑关系斡旋,确保做出最大牺牲的王卫平一不"打靶"(枪毙);二在监狱里享受大拿生活;三在外面的妻子有人照料。

    这样考虑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在储蓄所抢劫案中,老三杜光辉和老四王宝国负责外围,受伤的女营业员并没有看见他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四人作案,而开枪射杀营业员的是老二毛大军,老大王卫平并未开枪。

    另外,由于涉案枪支、现场弹壳等,毛大军已经带走或者处理,警方无法做出弹道鉴定,也就不能和海军学校枪支被盗案、武警总队驻地枪击案并案,加上有自首情节、外面两人不惜血本跑关系斡旋,理论上王卫平可以逃过一死。

    达成一致协议后,四大悍匪之一的老二毛大军携枪携款逃之夭夭,老大王卫平则神色镇定到公安局自首,当然只交待了储蓄所抢劫案,而且一推二六五,所有要命的罪过都干干净净推到了老二毛大军身上。

    因为有投案自首情节,又是从犯,加上外面两兄弟花大价钱找律师、托人斡旋,老大王卫平从轻只被判了死缓,关押在马垴县一监改造。外面的老三杜光辉、老四王宝国感恩戴德,每月都去探望,夏送清凉冬送暖,一年四季雷打不动,里面又有重金搞掂的关系照顾,混得还算不错,很快当了大拿。同时,王卫平的妻子也由外面的两兄弟出钱出力,开了个不算小的食杂店,衣食无忧。

    以牺牲一个人换取多人的自由和富足,这也许是四大悍匪当时所能做出的最好抉择,另外,由于海军学校枪支被盗案、武警总队驻地枪击案不能并案,暂时也就成了死案,一直悬在那里。

    从此时起,到后来某日老大王卫平突然抖出了所有的积案,这几年间,犯下重案的四个人就这样墙里墙外彼此过着平静的生活。

    至于说老大王卫平为什么要在沉寂多年后,突然交待余罪,坊间有多种说法。

    电视报纸的说法是监狱民警有高度的政治责任心、有敏锐的观察能力和业务分析能力,从老大王卫平入狱伊始,就不断给他做思想工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卫平这才抱着一颗悔罪之心,回头是岸,主动坦白交待了余罪。

    这种说法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是很全面,至少有让人产生疑窦的地方--王卫平再傻也明白,他们犯的可都是轰动一时的惊天大案,交待罪孽深重的余罪,肯定是要被"打靶"的,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

    与我同号的"赤背蜘蛛"老三杜光辉平时话不多,并不愿过多提及陷他于囹囵的老大王卫平,只是后来和他混熟了,与他闲聊关于此案的零言碎语中,了解了一些细枝末节,拼凑在一起的结果让我扼腕不已,嗟叹"色字头上一把刀"。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老大王卫平的妻子年轻貌美,体态丰盈,守活寡多年后,最终无法抗拒肾上腺激素分泌,红杏出墙。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摘杏者居然是王卫平为之作出了巨大牺牲的的歃血兄弟老四王宝国!

    自从奸情发生后,大嫂和四弟心中都有鬼,惴惴不安几个月不敢去监狱面对王卫平。那王卫平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很快就起了疑心,旁敲侧击问起老四的状况时,从老三杜光辉闪烁其词、欲言又止,以及回避的目光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后院起火的信息,由此感慨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继而心灰意冷,恨意顿生。

    就在这时,监狱管教民警发挥了重要作用。从王卫平入狱伊始,一位精干的谷姓狱警就凭借多年的经验判断出这是条大鱼,但是,钓大鱼不能急,只能引诱和耐心等待。于是谷干事只要一有闲暇,就和王卫平喝酒、聊天、下棋,而且只聊闲话,丝毫不扯案子。

    而就在老大王卫平获悉妻子红杏出墙的日子里,谷干事尽管凭直觉感觉到了大鱼已经咬钩,可仍然每天不动声色和他喝酒聊天,不该问的只字不提。终于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那王卫平把盏之间,忽然潸然泪下,长叹一声,"喝了你这么多酒,老哥啊,我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你的心思,罢罢罢!这口鸟气我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就让我把这颗人头卖给你这识货人吧"!说完,自己主动"反水",把多年前的几起惊天大案一吐为快。

    于是谷干事立一等功一次,通报嘉奖,提升进步不亦乐乎不在话下。

    再说老大王卫平交待余罪后,公安厅为之轰动,立即分几路展开抓捕行动。

    王卫平本人很简单,直接从马垴县一监转回尚马街,在三监收押等待重新宣判。

    而老二毛大军当年跑路时,嫡亲哥哥是省里某机关一名处级干部,年轻有为加俊朗能干,应该说前途一片光明,可他得知弟弟犯了死罪要跑路时,念及手足情深,竟然脑壳进水,大是大非面前丧失了原则立场,开着公务用车亲自把弟弟送到了邻县火车站。于是老二毛大军跑了这些年,至今仍在警方的不懈追捕之中。

    而老大王卫平这次"反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就咬个痛快,也把老二毛大军的处长哥哥咬了出来,处长哥哥立刻被褫夺顶戴花翎,脚镣手铐送进尚马街,后来以包庇罪从重判刑四年。

    老三杜光辉,伯父是岛城某部海军参谋长。杜光辉获悉老大王卫平"反水"后,连夜千里迢迢逃到了伯父家。公安厅抓捕特警带着十八斤重的脚镣紧随而至,却在海军家属大院门口被荷枪实弹的值勤海军战士拦住了。抓捕特警亮明身份后,值勤战士却不卑不亢地告知他们,这里是军事管理区,我们只服从上级命令,地方公安执行抓捕任务,需要持有关文件,先在军队保卫部门办理手续,否则不得擅入。

    抓捕特警只得先与公安厅联系,取得相关文件再与海军某部保卫部门斡旋。而就在这时,杜光辉的参谋长伯父知悉了侄儿所犯的滔天大罪,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捶胸顿足,狠抽了他几个耳光。让人欣慰的是,参谋长在亲情和党性原则的激烈交锋中,党性原则毫不犹豫占了上风,毅然决然大义灭亲,喝令警卫员和自己一道,押着杜光辉走出了海军家属大院。

    而抓捕特警因为办理相关文件耽误了时间,心情不是很好,因此也不给参谋长面子,立刻动手上镣。眼看着侄儿当场被人砸上脚镣、戴上手铐、蒙上头罩,推推搡搡押上警车,白发苍苍的参谋长不禁老泪纵横,暗自发誓要请最好的律师,要想方设法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保住杜家的血脉。

    再说罪魁祸首老四王宝国,他的堂兄时任市里某重要部门一把手,几年下来,他本人也按部就班,被提拔为柳树巷派出所教导员,仕途上可谓春风得意。而他的彻底覆灭,与其说是老大王卫平的"反水"所致,不如说是咎由自取,人神共愤,犯了"兄弟乱我兄弟者,必杀之"的江湖大忌。

    公安厅特警队抓捕老四王宝国时,忌惮他身上有枪,于是暗地里请求武警狙击手增援,打算迫不得已就开枪击毙。那王宝国也是六扇门里的人,提前获悉了消息,哀号一声"报应啊报应"。说到底他也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后,审时度势变被动为主动,自己上门缴械投降--他这最后一次投机取巧,不仅省了武警狙击手的子弹,也为自己混了个"投案自首"的情节。

    几大悍匪分别锒铛入狱后,市检察院提前介入,连夜和市公安局联袂审讯。由于已经知道老大王卫平"反水",几个人也不想再抵赖浪费大家的时间,索性一吐为快。可实在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许多细节哪里能想得起来?然而,审讯要的就是细节,细到某一起案件谁先进的屋,进屋时先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

    市公安局预审处,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一个部门。你第一次过堂时说太阳是方的,以后无论如何努力证明自己说错了,其实太阳是圆的,都是枉费心机,白纸黑字红手印,预审民警会视为你串供后篡改供词,所以预审处人的全是精兵强将记忆高手。

    "赤背蜘蛛"杜光辉进来第一天起就认了命,说"欢喜做,甘愿受"、"操刀伊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江湖豪强的暴戾嘴脸毕露无遗。

    他有次还突发感慨,对我说干部里其实也有不少好人,他有一回过堂时,实在想不起来了,又被逼得急,于是信口开河,导致供词漏洞百出前后矛盾,惹得一个年轻预审民警很不爽。小伙子血气方刚,当时就揎拳掳臂欲把他挂在吊扇上,打开开关让他尝尝"俄罗斯飞毯"的滋味,关键时刻,搭帮一个老预审民警咳嗽一声,用眼色制止了后辈的冲动。

    "说是一定要说的,不开口属于自找不痛快。当然,开口绝不意味着可以胡说八道。"杜光辉过了几次堂后,对"米兰达"条款里的"你有权保持缄默。你如果放弃这一权利,你所说的一切,将有可能作为对你不利的呈堂证供",有了从感性到理性的深刻认识。他后来彻底学乖了,实在想不起来时就请"干部提醒一下",再按照"提醒"往下说,从此战无不胜皆大欢喜,供词清清爽爽,干部满意,时不时赏他一支烟,他自己也因此避免了不少麻烦。

    我对预审处一直是很钦佩的,因此我很怀疑杜光辉说的预审民警欲将他吊在吊扇上这个片段--不是怀疑其真实与否,而是怀疑吊扇的质量是否可靠。

    杜光辉大约三十多岁,我从未听他提及过他的家人,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家人来看他。他成熟稳重,话不多但句句在理,很是让我折服,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我不少。我们尊称他老杜,而豆芽儿年幼,称其为杜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