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当上头铺

    第十二章 当上头铺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号子还是那些个号子,铁窗也还是那些铁窗。

    抱着铺盖卷重新站在三院的南墙下,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原来三院的王勇、瓜皮、阿飞、鬼子六等已踪影全无。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

    我的身边,是从四、五、六院调过来的人犯,那些一脸轻松的,不用说,准是从五院调过来的。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

    "四哥来了!四哥来了!"有人悄声耳语。

    四蛤蟆一脸严肃地从干部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现在,老子念着名字分号,念到谁,谁就给老子站到给你分的号门口!"

    四蛤蟆开始念了。总是有反应迟钝人的听不清自己分在几号,也总会有更加迟钝的人干脆没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一般而言,能混成大拿大油的,总是脑子灵活耳聪目明的角色,所以,这些反应迟钝的板油,不幸成为了三院复院以来的首批挨打者--四蛤蟆已经猛踹了若干个"透你妈,耳聋了"的家伙。

    我被分在四号,和其他几个同号的人犯一起,抱着铺盖卷,静静站在了四号的门口。

    四蛤蟆念完名单后,点了点头,然后从一号开始,安排各号的头铺。头铺确立之后,其他人犯的尊卑就好办了。

    这一切完全要归功于四蛤蟆与生俱来的卓越管理才能,尽管他自己人高马大,骨子里却很反感靠拳头pk头铺这种上位方式,他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地发现,弱肉强食的监舍文化并不值得提倡,更不利于管理。

    终于,轮到四号了。四号之内谁主沉浮?我们几人心中忐忑不安。

    "小洪,你进去以后给他们安排一下,有什么问题告诉我!"

    四蛤蟆的话对我来说宛如天籁之音,让我瞬间幸福得目瞪口呆--我是头铺?读大学时连芝麻绿豆学生干部也没有干过的我,居然在牢房里鲤鱼跳龙门,成了头铺!?

    入狱这么久了,虽然我一直盼望着自己能熬到一个不受人欺负的地位,但头铺的位置却是从来不敢奢望的,而就在今天,恍如隔世一般,我居然成了头铺了!

    我迅速定下神来,告诫自己要荣辱不惊,尽管心中汹涌澎湃,表面上仍沉静如铁--虽然自己年纪小,虽然自己是个外地的,虽然自己从没当过混混从没领导过犯人,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对我有半点轻视。俗话说变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哪怕是摸着河过石头,也要当好这个头铺!

    我淡笑着向四蛤蟆点了点头:"四哥放心,不会有事的。"

    四蛤蟆拍了拍我肩膀,又吆喝着去五号分配头铺了。

    我抱着铺位卷进了四号,在西墙根头铺的位置上坐定,目光扫视了一遍号子。

    这号子没什么特殊的,同南城巷的其他任何号子一样,但是,它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号子了,它将由于我的到来,应该变得有所不同。

    我的号子外面站着几个人,我不开口,他们是不敢进来的。

    因为大家都是从其他几个院子调过来的,我还摸不透他们,我想先礼后兵,一开始对他们还是客气一点。

    "都进来吧!"

    几人涌了进来,抱着各自的铺位卷站在我对面,自觉地排成了一排--一个老鬼五十多岁;一个老鬼四十左右;一个年轻人衣着破旧不堪,铺盖卷也是小得可怜,一看就知道是从贫困山区来的;最后一个,竟然是个因为屡次嫖娼而身患淋病的猥琐大学生!

    真是一帮下等烂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其中有个中等以上的混混,我能领导得了吗?四蛤蟆这样的安排确实有道理,把几个烂人集中在一个号,让我这个初涉社会的人,凑和着管理一下,总比没人管强。

    年纪最大的老鬼叫胡拴劳,西北人,销赃罪;另一个老鬼裴同乐,晋南人,伪造商标罪;年轻人外号小昆峙,盗窃罪;淋病是马县人,同样是盗窃罪。

    我命令淋病睡地铺,因为他只能睡地铺,他到了哪个号都只配睡地铺,因为狗日的已是淋病二期,没人愿让他上炕睡,嫌恶心,他的饭盆也是自己单独洗。

    淋病说话时满口脏话,语气总是满不在乎如同一个混混。他一个大学生如此自暴自弃,个中原由我也能理解一二,他染了一身脏病,又是因为小偷小摸进来的,自然会让崇尚暴力美学的人犯们鄙视,导致在号子里他只要开口标榜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就会遭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他因此破罐子破摔,斯文扫地不顾廉耻接受了一切,并努力融入到混混行列中去。 我看着这位昔日的同类现在的败类,心中除了恶心什么也没有,当即指示由他洗马桶。

    小昆峙,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于是理所当然去偷,学艺不精一头栽了进来。他在本市举目无亲,家里人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好,哪里有能力顾他?只能让他在号子里自生自灭。我安排他洗饭盆。

    裴同乐,胖脸上总挂着谄笑,语气总很谦恭,一看就知道在南城巷四院饱受过水土,导致他任何时候都不敢站直,腿总是打着弯儿,腰总是哈着。我让他每天打被垛整理被子。

    胡拴劳,看他的铺盖卷也知道他的家境并不殷实,但我还是比较尊重老人的。于是我让他睡东墙根二铺的位置,让他帮着整被子。

    我一声令下后,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很快,被垛打好了,被子叠好了,几个炕洞里也分门别类地塞进了饭盆、香皂、洗衣粉等东西,号子里马上干净整齐起来。四蛤蟆过来检查,很满意。

    晚上封了号躺下后,大家由于换了个新环境却没有水土,激动得睡不着,趴在炕沿上开始闲聊,说些自己的情况以及各自的案子。我没有参加,并不是有意要和他们拉开距离,主要是觉得没有共同语言。

    淋病坐在地铺上,小声炫耀自己量过的米,其娴熟的技巧表述,至少应该是唠叨过八百遍的。我鄙夷他的猥琐,懒得管他,闭目养神。

    我的被子很薄很小,褥子也一样,铺在头铺的位置上略显寒酸,因为大多数头铺都是本地人,拿进来的被子、褥子总是暖和厚重,而我的被褥还是学校发的。去年冬天,虽说号子里有暖气,但我常常在后半夜冻醒,只得把自己的毛衣毛裤全压在被子上。冻醒之后我只能熬着盼天亮,那时的灯光是昏黄的,铁窗外是漆黑的,其他人不时打着呼噜磨着牙。我想想第二天早上还要用冰冷的水洗马桶,想想不可知的未来,总觉得一天天是那么的漫长,总觉得不可知的危险如怪兽般蹲在暗处对我虎视眈眈,那时的我很绝望。

    现在好了,天热不怎么需要被子,头铺的位置也很宽松。而等到天凉了,也该给我下判了吧?能给我判个什么呢?会判个缓期吗?

    夏天是万物最活跃的季节,蛆也理所当然精力旺盛。茅房是蛆的天下,因为南城巷的茅房还是最原始的那种蹲坑式。

    晴天时由于地面干燥,蛆们还爬不上来几个,到了雨天,蛆们便趁水掩杀,拖着长长的尾巴,蠕动着白胖的身体爬上来了!茅房地面布满了蛆,弄得我们根本无立足之地,只能提起裤脚,踮起脚尖,先用鞋在蛆中间扫开一条小路,来到茅坑边,再把茅坑边上的蛆们拨进坑里,好有个落脚的地方。解大手时,我们还要不停地巡视脚的四周,严防蛆们爬上脚面。

    可是,蛆们实在太多了,你这边拨着,它们就从那边偷偷爬上来,左脚拨着,它们就从右边强攻。眼看就上脚面了,于是杀心顿起,一脚踏上将它们碎为齑粉!只听"啪"的一声,一条弱小的生命被就地正法。因为每次下雨天上茅房都要踩死几个蛆,弄得我的慈悲心大受伤害,总是要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

    而更恶心的是,由于夏季蛆多,白天炎热干燥时,它们还只在茅坑里乘凉,而一到后半夜,有些身强体壮的大尾巴蛆们,便乘着水气爬了上来,见缝就钻。也就是说,蛆们会从号子的门缝下钻进去。这种人神共愤的情况七号最严重,六号次之,五号、四号相对少些,但也不是从来没有。

    于是,到了晚上封号后,就要用布条把号子门缝下面塞得紧紧的,可也有少数极赋拼搏精神的蛆们,居然能在布条上挤个洞进来,真叫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在下雨天的夜里,蛆们成群结队爬出茅坑,勇往直前爬进院子,义无反顾钻进号子。

    有些在地铺上睡的板油,突然感到脸上、鼻孔里痒痒的有东西在爬,醒来一看竟然是蛆!只得赶快爬起来把蛆们请出去,下手还不敢太重--你如果蛇蝎心肠,敢对它们下狠手,它们"啪"地一声死在地上,烂成一摊更难收拾。从此只要是夏季下雨,号子总有人轮流值夜班,严防死守无畏的蛆们。

    入监几个月后,"三瓢两坨"已经让我习惯,每天饭盆里总是一成不变的黑乎乎菜汤、三两块土豆,间或发现一小片白菜叶子,就让人甚是兴奋--啊,终于吃到一口青叶蔬菜了。几个人忙不迭开始论证白菜对健康的裨益。

    如此的伙食将我们的肠子涮得一点油水也没有,尿都是一股土豆味。过春节时吃了一顿洋葱肉菜,虽说肉少,但洋葱的量还是蛮多的,于是,那一顿洋葱肉菜使我们几天之内的尿全是一股洋葱味儿,任何一个号子,一掀开马桶盖准备小解时,刺鼻的洋葱味顿时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后来我调至五院,有一天开午饭时,饭盆里的土豆块竟然换成了白菜叶,每盆竟然有十来片之多!蔬菜来了,这着实让我们欢呼雀跃,然而,有经验丰富的老人犯说,别高兴得太早,会让你把白菜叶吃得崩溃的!

    果然,之后足有一个月,每天都是白菜叶子,老人犯老马识途地说,社会上什么菜快下季了,也就是说最便宜的时候,南城巷的犯人就会吃什么,这是潜规则,懂吗?

    一个月的白菜帮子,几乎全是虫眼的边叶儿,吃得我们满眼生泪开始犯贱--我们多怀念土豆啊!土豆没洗净的话,剥了皮还能吃,可是这白菜……唉!

    白菜当然不能算维生素含量高、营养丰富的蔬菜,那么,幸亏"春菜如马草",幸亏还有价廉物美的胡萝卜!

    在社会上胡萝卜已堆积如山的时候,南城巷拉回了成车的胡萝卜,使我们饭盆里的内容改天换地。那些胡萝卜理所当然没有洗干净,被做饭的师傅们"砰砰"剁开,呈两公分厚的圆柱体,昂首在我们的饭盆中,平均每盆有三、四个。

    胡萝卜吃得我们神清气爽,感恩戴德。于是,每天下午收工后,干部们抓住这难得的帮教时机,组织我们学唱《社会主义好》、《没有**就没有新中国》。

    但凡事最忌矫枉过正,同样连续近一个月的胡萝卜,如此吃法,就算是兔子们也会恐惧。当马桶里长期洋溢起胡萝卜味儿时,库房堆成小山的胡萝卜估计已经开始腐烂,因为我们饭盆里胡萝卜圆柱体越来越大,表皮上还常会有一块已腐烂成粘乎乎、半透明状的玩意,因此,饕餮时一定要小心,那东西进了嘴后,感觉很晕眩!

    在我调回三院后,八月份左右,有一段时间我们菜汤里的主角居然变成了红薯!据说是某个关系户的亲戚种的,因为没有大个儿,全是指头般粗细一巴掌长的侏儒,只好推销到南城巷。

    红薯这东西很怪,吃多了肚子会干得解不出大手来,憋得实在难受时,硬蹲在茅坑上脸红脖子粗地努力一番,拉出来东西的就如羊粪蛋一样很干燥,一颗一颗呈小钢珠状。

    红薯怪,我比它更怪,如果我中午吃红薯时吃了几口馒头,那马上就会肚子疼,控制不住地急着要跑茅拉稀。晚饭时主菜一般是红薯,主食是玉米面窝窝头,这两种东西搅和在我的肚子里,却从来没出现过跑茅拉稀的情况。于是,每到吃红薯、馒头套餐时,我都会很犹豫--是光吃红薯不吃馒头而肚子胀解不出大手?还是吃红薯之后也吃几口馒头,然后紧跑到茅房拉稀?

    在我看来,这种抉择很有趣,和死刑犯面临"打靶(枪毙)"、"打毒针(注射死刑)"的选择差不多。当然,"打毒针"这种"高级待遇",不是每个死刑犯都有权利选的。

    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人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确如此,坐上头铺的宝座后,我才发现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坐安逸的。

    号子里绝大多数都抽烟,烟理所当然成了南城巷的"战略物资"。那些原本在社会上烟瘾不大的人,现在也被这种紧俏的状况而撩拨得烟瘾大发,时不时想"冒上一口"。我不抽烟,也就感觉不到那种心急火燎"旱"的感觉,可我现在是头铺,是号子里的最高领导,有义务有责任要为大家搞些"炮"来。

    问题是,我去哪儿搞"炮"呢?在南城巷甚至在本市,我举目无亲,能从哪儿搞回这些"战略物资"?我顿时体会到了在三院三号时,阿飞当上头铺后弄不到"炮"的尴尬;明白了瓜皮在"炮"源充足时的嚣张;明白了五院保全"炮"源稳定后的从容不迫。但是,现在其他号子的大拿阶级抽白炮,板油阶级抽卷炮,基本都有,我怎么能让自己号子的人"旱"得发慌?看来,只有跟四蛤蟆要了。

    老实说,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给四蛤蟆添过任何一点麻烦,而干部们有时写个材料的任务由他交给我时,我都能及时做到保质保量。所以,我对向他张口要烟有七分的把握,毕竟要两包"黑炮",对于他这样的"跨院跑号大拿",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趁某日他闲逛过来时,我很客气地张口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回去给拿了两包黑玉蝶过来,还拍了拍我的肩:"有事儿说一声!"

    我再次受宠若惊,但脸上还故意流露出轻松平常的表情,以便让旁人看到我和四蛤蟆的关系很铁--只要我开口,四蛤蟆就会给我"炮"。

    我把"炮"交给胡拴劳,由他分配,并刻意交待:"省着点儿抽!"

    几天后,小卖部卖货了。我们号的财政情况还可以,我的帐上有一百,胡拴劳有二百,裴同乐有二百。五百块可以买不少东西,但是我必须未雨绸缪从长计议,要考虑下个月、下下个月帐上没钱了怎么办。

    我安排各人的购物预算,给四蛤蟆准备了五盒茶叶、二十根火腿肠,为我们自己买了些方便面、日用品之类的。东西买回来后,已到开晚饭时间,看着众人饥饿的眼里饱含着希冀,我的心软了,拿出方便面一人一包,又两人发了一根火腿肠,吃吧,吃吧,有了吃的一起吃,没有了一起饿!

    我的心肠原来很软,几年牢狱生活之后,对花花草草、小虫子等仍富有同情心,惟独对人,我的心肠硬了,冷酷狠毒,甚至落井下石。这是在监狱里养成的恶习,因为在那种特定环境里,人这种生物对同类的威胁太大了!

    号子里有句俗话:人不能惯,逼不能看。我一开始对这话时还不大理解,人为什么不能惯?逼为什么不能看?逼我还没见过,但我想作为**的重要器官,应该是能看,并且人人都想看。在狱中几年,逼不能看的问题我没弄懂,但人不能惯的朴素真理我是彻底弄清了!人,真他妈的不能惯,一惯就会惯出毛病来!

    胡拴劳,这个死鬼老头,老奸巨滑,调至三院后一段时间,可能是看出来我这个头铺对江湖套路不熟,什么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看人下菜、阳奉阴违,全都不懂,就开始暗暗不老实。他先是鼓动裴同乐跟他联手反对我。在这个号子里,他俩的经济来源比较稳定,他俩若不服从我的分配,自己买东西自己去拉关系,我这个头铺可就名存实亡被架空了!好在胆小的裴同乐不愿卷入太多是非,他看重的不是头铺或二铺的位置,他更看重的是万一造反不成所带来的灾难--四蛤蟆和我的关系不错,他们谁都能看出来。于是,某天在院子里拆棉纱时,他见我回号子喝水,便悄悄跟了进来,告诉了我胡老鬼抢班夺权、阴谋叛变、亡我之心不死的罪恶企图。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从学前班迈进学校,再从大学迈进号子,我的身边几乎全是比较单纯的学生,"尔虞我诈"仅在书本上出现过,而现如今,它竟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当即联想到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联想到了号子里可能要出现的群殴或混战,我的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强悍!妈的,我不为刀俎,我即为鱼肉!原本懦弱善良的我,决心痛下狠手,先发制人,哪怕我打了你再让干部打,我也一定要把你打怕!

    当晚封号后,我首先发难,把胡老鬼叫在我面前站好:"老胡,我觉得我对你不错啊?"

    老胡可能没料到他的联盟会瓦解得这么快,有点手足无措:"是不错啊。"

    "不错你妈了个逼!"

    我一脚踹过去,正中老鬼心窝,把老鬼踢得退后几步,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透你妈!老子是看你岁数大,才让你睡二铺,你还想给老子下套?"

    我又一个巴掌抡过去,清彻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最起码三院都听见了,因为第二天早上放茅时,有人笑着问我:"昨晚上给他们服水土了?"我也笑着答:"那还能算水土?玩玩而已。"

    且说胡老鬼当时捂着脸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冷眼环顾四周,裴同乐低着头坐在炕上,他虽向我告了密,但我不会喜欢他,这个奴性十足的家伙!淋病也在墙角马桶边坐着,惶惶然地看着。不料,小昆峙突然站了起来,扶起了胡老鬼,转身冲着我道:"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打,有什么你冲着我来呀!"

    我本想意思意思到此为止,但小昆峙一句话惹得我无名火起--这小子,肯定胡老鬼也在暗中拉拢过,居然敢"明股(明着反抗)"?年轻人就是经验少啊,好吧,你不当炮灰,谁当炮灰?

    我问小昆峙:"这么说你想替他?你知道我为甚要打他?"

    小昆峙明显发育不良的身体倔强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烁着替人下地狱的崇高,这种肢体语言只能让我更加憎恨,因为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和胡老鬼确实是穿一条裤子的!

    我不想再废话,"那好吧,你顶好!"

    小昆峙听话地顶到了墙上。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听话地顶到墙上,看来在其他院的号子里,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别人叫你顶,你就必须不问理由地顶好准备挨打。

    我跳下炕,抡起胳膊,大肘带着风声砸了下来。

    "嗵",小昆峙应声倒地,但他到底年轻,也挨过不少打,抵抗力要强一些。很快爬了起来,重新顶好。

    几肘下去后,小昆峙爬起来的速度慢了许多,但他仍倔强地重新站起来顶好。而可怜他为之卖命的胡老鬼,此刻竟然一声也不敢吭,不敢为小昆峙提供半点声援。

    我一看,普通的几肘居然打不倒他,恶心顿起,在他又一次顶好后,给他来了个通心肘,在大肘子砸下去的同时,膝盖也同时向上顶,只听得"嗵"地一声,小昆峙身体乱晃,一看就是不行了,但由于同时受到来自上、下两方面的打击,还没有当即摔倒。我于是趁热打铁,紧接着又是一个通心肘,"嗵"地一声过后,我的腿刚一放下,小昆峙就软趴趴瘫倒在地。

    我恨恨地一脚把他踢得转过身来,又一拳抡过去,小昆峙哼了一声,嘴角有血流出来,接着吐出半颗牙,妈的,原来是把他的牙给打断了。这画蛇添足的一拳,使我日后痛下决心,打人时决不能把别人的牙打掉,以免留下证据!

    见小昆峙捂住流血的嘴,我稍停了停,而可恶的胡老鬼终于跳下了炕,扶起小昆峙吹阴风点鬼火:"我看看我看看,你的嘴破了!你的牙断了半截!"

    一看有人支持自己,小昆峙来劲儿了,他支撑着站起来,指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和断了一半的门牙:"我要报告干部!"

    我心里一惊,但报告干部后可能出现的后果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此时的我已顾不了那么多,去你妈的,大不了挨一顿打,住号子哪能不挨打!?

    一不做二不休,我再次扑过去,照着小昆峙的肚子一顿猛踹:"告吧!老子怕你个逑,告了老子照样收拾你!"

    话虽这样说,我心里还是有点怯的。睡下以后我在想,用不用先跟四蛤蟆打个招呼?转念一想,算了吧,给人家出这个难题干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两天过去了,小昆峙始终没找干部谈话,我的心终于落地了。

    此后,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头铺究竟好不好当?当然啦,如果我性本恶、如果我勇于恃强凌弱、如果我逼着他们向家里写信要钱供自己吃喝拉关系、如果我彻底变成一个兽类,那么,头铺就好当。头铺嘛,自然是有好处的,谁不想当呢?只是,我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像收拾小昆峙这样的小场面,就可以让我心生怯意,只能证明我还需继续锻炼!

    收拾了胡拴劳和小昆峙,号子里平静了,我不知道这平静意味着什么,是臣服?还是孕育着下一次反抗?我厌倦了,或者说害怕了,怕他们使出别的什么阴招来对付我,我心里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头铺的料,唉,还是早点下判,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一个多月后,英俊小生胡璧来了。

    他进了三院,站在南墙下等着分号时,就不时有其他院的干部走过来,笑着问他一句:"你小子又来啦?"

    也不时有当班或不当班的大兵,站在房顶上笑着和他打招呼,"又来白吃政府的伙食?"

    看这架势,最少可以让人明白两点,一是胡璧不是初犯。就算不是这里的常客,最起码也是刚从南城巷出去不久的;二是他的关系够硬够铁。如果关系不硬,就算你在南城巷住过一百次,干部和大兵们的态度也不会这么轻松热情。

    当时已是下午,收了工准备开晚饭的时间,四蛤蟆从干部办公室走出来,亲热的招呼胡璧:"你小子!这里面好住你盼着进来啊?过来吧。"然后把胡璧领到了我的号子。

    四蛤蟆一指二铺的位置,"这是谁的铺盖?给老子滚"!胡拴劳忙蹿上炕,把他的铺盖卷抱起来。四蛤蟆又笑着指了指我,"小洪,人很不错"。胡璧也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四蛤蟆道,"你先在这儿将就着,过几天我把你闹到跑号的里头",说完走了。

    对有如此来头的胡璧,我自然是不敢轻视与怠慢的,如果不是考虑到面子问题,我真想让他当时就睡我的头铺。

    这位胡璧,就是前面提到的"河东胡璧,河西岭瓜皮"里的强悍角色,虽然只是个扒手,却威震本市,而且江湖排名还在大名鼎鼎的瓜皮之上。本地土话把偷钱包叫"理钱包",把从事扒手职业的人叫"理儿",因此胡璧还有个外号叫"璧理三",指的是他出趟门,至少要理三个钱包。

    胡璧说他上次判了以后,在二院呆了多半年,因为每天出外工,所以和干部、大兵们都熟。他上次及这次进来,都是被专门负责反扒的公交分局便衣抓了现行。人们常说贼骨头硬贼骨头犟,这话不假,胡璧说贼的骨头就是硬,便衣把你抓住后,一般会注意纪律不打人,可架不住一不留神,让你落到了嫉恶如仇的联防队员手里,那你的皮肉就要担心喽!你扛不住打,招多少就给你定多少;你扛得住打,什么也不招,那就只能给你定这次现行的罪。所以挨打的时候绝对要咬牙死扛,要是没这把骨头,趁早别当理儿。

    胡璧这次"点儿"背,理了个归国华侨老头的钱包,里面居然有一千多美金,判刑是跑不了的,要是几百人民币,顶多只能送劳教,他因此恨得直咬牙,"狗日的老头,显摆个啥啊,带那么多钱干什么?有钱你倒是坐出租啊,挤什么公交,这不是诱惑我犯法吗?其实我平时很注意的,一般也就理个……"他看我一眼,嘿嘿一笑收住嘴,"也就理个一二百。"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胡璧说公交公司的线路分成几片,理儿们于是也按片划分了责任田,绝不能不讲职业道德去其他线路乱理。他常理的几条线归公交分局二科管,二科的便衣基本上都认识他们几个,所以他们上车前一定要先观察敌情,别看有些便衣平时也跟他们说笑几句,可只要一旦逮住了现行,那可是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不仅往死里整,还会把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恨不得要他们扛下所有的扒窃积案。

    胡璧在家时一天也就出两次工,上、下午各一次,也就是人们上班或下班时的高峰,公交车上最挤的时候。每次他也不贪,只要理够两顿小酒两包好烟,外带晚上泡妞跳舞玩乐的钱就收工。他很理智的说钱这个东西够花就行,多了只能害你。他的理想是攒够一笔钱(瞎侃归瞎侃,扒窃的数目是不能瞎说的)后退休,在家门口开个台球城,他的手上功夫也表现在打台球上,尤其喜欢打斯诺克,偶像是有"台球皇帝"之称的英国人斯蒂芬?亨得利。

    业精于勤荒于嬉。胡璧上次进来在四院服刑(拘役)时,经常出外工,一有机会,他还要上公交车练练手,赚点钱的同时也温习一下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