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野人山
第8章:野人山
当年跟随夏铁东一同从国内出去的战友们,这时候不是阵亡,就是在战斗中失踪,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只好撤进山里打起了游击,夏铁东也在一次侦察行动中,受伤被俘,随即遭到活埋的酷刑,至今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
游击队残部大约还有四十几个人,整日疲于奔命,最终退到“野人山”附近,不仅弹尽粮绝,而且每天都有伤亡出现,任凭司马灰等人的本事再大,此刻也难以扭转大局。
军政府将这伙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悬巨赏要他们几个的人头,他们虽然不敢冒险进入缅北“野人山”,却调集重兵封锁了几处山口,要将游击队活活困死在深山老林里。
“野人山”是个神秘莫测的恐怖区域,那一带地形极其复杂,原始森林中的植物异常茂密,终年云封雾锁,不见天日,素有“深山地狱”之称。由于天气潮湿闷热,使得瘟疫蔓延,毒虫滋生,蚊子、蚂蟥数量众多,随便哪一种,都可以在一瞬间就把活人吸成干尸。相传密林深处还藏有“飞头蛮”,更栖息着数十米长的巨蟒,能够吐雾成云,水里边还有成群结队的食人鱼出没,根本无人胆敢接近溪水河流,自古以来,也从没有谁能活着从山里走出来。司马灰所在的缅共游击队残部逃到此地,已然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绝境”,不论他们选择突围还是逃入深山,最终都难逃一死。
在最后一次突围激战中,司马灰的左肩也被手榴掸破片所伤,弹片虽然不大,但深可及骨,血流不止,幸得罗大海舍命将他背了回来,可是在深山密林之中,缺医少药,根本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
游击队里唯一懂得医术的“阿脆”,是个瘦骨伶仃的湖南女孩,心地善良,爱干净,哪怕是在深山老林里躲避追兵的时候,也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是当年跟着老夏一同南逃的成员之一,曾在插队的时候曾做过赤脚医生,懂得些药理,尤其擅长给人接骨。
阿脆的祖父苏老义,是个天主教徒,懂得洋文,曾在民国的时候,跟法国人学过几手绝活,除了内科外科,还有一手接骨的技术,如果有伤者的骨头折了,苏老义不用开刀,只凭手摸,即知伤势如何,比如断了几根骨头和折断的程度,都能用手摸出来,然后对好骨,敷上药,圈上竹箅、木板,绑住绷带,再给几丸药吃,受医之人伤好后恢复正常,不留任何残疾,赶上阴天下雨,也不会觉得痛痒。
阿脆该算是‘正骨科苏家’的真传,但在文革期间,她也受到祖父的牵连,没能当上军医,十六岁就到山沟里插队,当时老夏见她年纪小,身子骨也太单薄,就常常帮她分担一些高强度体力劳动,后来南逃,也将她带了过来,从那时起,阿脆就成了缅共部队里的“军医”和“通讯员”。
阿脆看了司马灰的伤势之后,发现如果不尽快用刀子把弹片剜出来,很可能会因失血过多危及生命,于是她立刻着手准备,同时问司马灰能不能忍得住疼?
司马灰在夏铁东死掉之后,心中极度沮丧,加之肩上伤口血流如注,脸色变得惨白,但他并不想让同伴为自己担心,硬撑着对阿脆说:“你那有什么家伙,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我要是‘哼’一声,我都不是人揍出来的。”
罗大海在一旁关切地说:“你他妈的可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你是关公啊,刮骨疗毒连眉头都不带皱的。到时候真要忍不住了,你就使劲叫唤,这又不丢人,要不然我找块木头来让你咬着磨牙。”
司马灰咬着后槽牙说:“其实我看关云长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历史上比他狠的人物多了去了。太平天国起义的时候,好多被俘的将领都遭受了凌迟极刑,那可真是一刀一刀的在身上割肉,哪个用过麻药了?有明确记载的那两位,一个是林凤翔,另一个是石达开。林凤翔是被绑到北京菜市口受刑,他在受刑过程中,血流尽了流的都是淋巴液,目光却一直随着刽子手的法刀而动,盯得刽子手都虚了;石达开是在四川成都被清军施以碎剐凌迟,然而自始至终,神色怡然,哪象是在受刑,反倒跟在澡堂热水池子里泡澡似的,这就叫视死如归,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罗大海算是对他没脾气了,摇头说:“你小子真是黄鼠狼子啃茶壶——满嘴都是词儿啊。”
阿脆对司马灰说:“你也别死撑了,我刚刚在附近找了几株‘鬼须子’,这种野生草药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还是会很疼,你要忍着点。”
司马灰不再说话,忍着疼让阿脆剜出手榴弹残片,额头上的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但他也当真硬气,始终一声没吭。
阿脆手底下十分利落,三下五除二取出弹片,用草灰消毒后进行了包扎处理,等忙活完了,她的眼圈忽然红了,止不住落下泪来。
司马灰忍着疼问她道:“阿脆你哭什么?”
阿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挂在脸上的泪水:“我刚才想起以前从国内一起出来那么多人,到现在可就剩下咱们三个了。”
提起这件事,司马灰和罗大海也都觉得揪心,许多死在缅甸的同伴,死得既不浪漫,也不壮烈,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默默躺在了异国冰冷的泥土之下,永远都回不了家,而家里的亲人却至今还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罗大海沉默了半晌,摇头叹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缅共刚起兵的时候,那真是势如破竹,都快打到仰光了,可是怎么到后来说不行就不行了,散起架来比纸糊的风筝还快。”司马灰无奈地说:“这根本就不是搞革命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合都不占,我看就是格瓦拉再生,给弄到这鬼地方来,他也照样玩不转。”
三人趁着短暂的战斗间隙,分析了一下目前面临的局面,缅共人民军到现在为止,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了,零星的游击队难成气候,而正规军的各支残余部队,也都并入地方武装派别,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们种植毒品、倒卖军火,唯利是图,不分好歹,没有干不出来的事情。
司马灰等人带领的这支游击队中,能逃的早都逃没了,剩下的成员大多是被军政府通缉之辈,一旦被抓住了准没命,绝不会有好结果,既别指望着出去谈判,也别打算缴枪投降,如今被围困在“野人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果打算在原地固守,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游击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逃进“野人山”中的原始丛林,但是缅甸人对此地简直是“谈虎色变”,丛林深处根本没有道路,地形崎岖,环境复杂得难以想象,除了不见天日的茂密丛林和沼泽地,更有毒蛇恶兽出没无常,妖雾瘴厉肆虐,进去就别想出来,这些年来失踪在里面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了。
据说迄今为止人数最多的一次,是日军一个师团的残部两千余众,被英军打得走投无路,被迫撤进了位于野人山南侧的大沼泽,结果刚进去就迷了路,又突然遭遇了无数鳄鱼的袭击,两千多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大都喂了鳄鱼,仅有少数几人得以幸存。
所以缅共游击队根本不可能活着从“野人山”里走出去,退一万步说,就算侥幸逃出“野人山”,然后怎么办?缅北是肯定没有立足之地了,只好越境回到中国,可几年前,司马灰这伙人都是从劳改农场里偷跑出来的,此时再回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罗大海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用匕首在泥地上划了叉,表示现在的情况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问司马灰和阿脆:“看明白了没有?咱们现在就是这么个处境。”
司马灰点了点头,苦笑道:“明白了,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都没有,反正横竖都得死,就看最后是怎么死了。”
阿脆也是心下黯然,但如今知道了自己必死无疑,心中反倒是坦然了许多,她说:“既然怎样都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做俘虏被处决,咱们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山老林里。”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也有此意,寻思着可以冒死穿越“野人山”,如果有谁命大能活着走出去了,就尽量想办法返回中国,随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甭管怎么说,回到国内即使被捕,那好歹也算是落到自己人手里了,最起码也得先交给有关部门审审再毙,总好过被缅甸军阀抓住,那伙人可是二话不说,直接拿枪对着你后脑勺就搂火。
三人心灰意冷,商议定了去向,就把游击队里还活着的人,包括伤病员都召集起来,跟大伙讲清楚现在深陷绝境,不得不分散突围,所谓“分散突围”,也只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说咱们这支队伍从现在开始,不再有建制和纪律的约束,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了。
这个消息一经宣布,众人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因为大伙全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在互道珍重之后,就默默踏上了各自选择的道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宁可被政府军捉去五马分尸,也不敢再往丛林里边走了。
但决定要走“野人山”这条路线的人,除了司马灰他们三个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缅甸少年,这小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也没个正经名字,瘦得像只猴子,穿着件破沙笼,剃着光头,憨头憨脑,整天一副嘻皮笑脸的傻模样,游击队里的人都称他“karaweik”或“kara”。
“karaweik”是指当地传说中的一种鸟类,因为缅甸人的生肖与中国不同,只有八种,根据生于星期几来决定属什么,星期一是老虎,二是狮子,星期三比较特殊,上半天属双牙象,下半天属无牙象,星期四属老鼠,星期五属天竺鼠,星期六属龙,星期日则是“妙翅鸟”,依此判断,他可能是星期天出生的,因此司马灰等人也直接用中国话管他叫“星期天”。
karaweik还是在两个多月以前,被夏铁东从缅北一个村子里救出来的孤儿,他的家人都在战乱中死光了,此后就一直跟这缅共人民军到处走,撵也撵不开。现在夏铁东已经不在了,karaweik死活都要跟着司马灰走。
司马灰心想:“这小子还以为跟着我们往前走就能活着突围,却不知我们三人也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给karaweik指了指山外的方向说:“你上庙里当和尚去吧。”
但是karaweik哪里肯听,要是拿北京的话来讲,他这人太“轴”了,是个死心眼儿,不管什么事,只要认准了,就会一条道走到黑,而且他虽然能听明白汉语,却仅会讲几句非常生硬的中国话,司马灰也对其讲不通什么道理,无奈之余,只好带在身边一同进山。
司马灰认为落到如此境地,无所谓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而阿脆在老家有个弟弟,但是身在缅甸,与国内音讯隔绝,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算起来也该同karaweik的年纪相仿,她就拿karaweik当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照顾。
司马灰和阿脆倒还好说,唯独罗大舌头不怎么待见karaweik。因为当地人都是极慢的性子,随你怎么催促,照样不急不徐,就连走路也是走得慢慢悠悠,karaweik剃了发,那是由于当地人崇信佛教,依照此地习俗,女的进庵做尼姑不能还俗,而男子想做和尚则是随时随地,想什么时候还俗就什么时候还俗,到庙里当和尚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因为心情好了,去当两天和尚高兴高兴;也有的因为不走运,就出家做几天僧人去去晦气。
由于佛法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当地人变得悠然懒散,许多人都是老好人、慢性子,从来不着急不发愁,死就死活就活,因为这辈子过完了还有来世,犯不上为了眼前的事情焦虑,karaweik正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这种“消极人生观”,令罗大海十分反感。
罗大舌头抱怨了一番之后,见其余的人都已四散离去,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文件烧毁,又看到阿脆正和karaweik在摆弄那部军用无线电,便催促说很快要进入原始丛林了,必须轻装减行,现在也没兄弟部队跟咱联系了,留着这部电台就是个累赘,趁早砸掉算了。
虽然那部破旧的电台里全是噪音,“呲啦呲啦”响个不停,人语声模糊难辨,但这时阿脆正听得仔细,完全顾不上理会罗大舌头在说什么。阿脆近几年来经常找机会跟当地人学习语言,几乎可以算是多半个翻译,此刻捂着耳机全神贯注地收听,脸色越来越是不好,她似乎从那时断时续的嘈杂电波中,得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消息。
也许“倒霉”,真是一种永远都不会错过的运气。就在小分队决定逃入野人山之际,阿脆在电台中收听到了最后一条消息——从印度洋登陆的热带风团“浮屠”,正逐渐北移,前锋已经逼近了“野人山”,其规模之剧烈,来势之凶猛,为近三十年来所罕见。
司马灰等人在缅甸作战多年,曾不止一次地见识过热带风团带了的灾难性后果,他们很清楚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原始丛林中危机四伏,比起鳄鱼和巨蟒来,更多的威胁来自于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而在深山密林中行军,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几乎每一步都要用砍刀“伐山取道”才能通过。基于这些原因,水路就成了最为快捷有效,也是最为安全的途径。
但是随着热带风团的侵袭,必定会使山洪泛滥,不仅无法利用纵横交错的河网,而且山中的低洼沟壑地带,也会遭受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击,变得异常危险。
“野人山”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片山脉的统称。数亿年前,这里曾经是地壳能量集中释放、构造活动频繁强烈的危险区域。作为喜玛拉雅远古造山运动的产物,它西临依落瓦底江,北接高黎贡,南控勃固大平原,形同一个沉睡的巨人,横恒在“缅、僚、中”三国之间。
缅共游击队被困在了沼泽和原始丛林交界的狭长地带,只有向北穿越“野人山”,才能够接近中国边境。司马灰的手中根本没有地图,他为了避免迷失方向,本来是计划沿着水路溯流而上,但热带风团带来的狂风暴雨,一定会引发大规模山洪暴发,如果逆流而行,只能落得被洪水吞噬的可怕结果,即使选择避开水路,转到在山脊上行动,也会遇到塌方和泥石流所带来的巨大威胁。
如此一来,就连仅有的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不过司马灰也很清楚,无论情况怎样,都是走向死亡之路,只是看其终点在哪里结束而已。他又在心中掂量了几个来回,觉得还是死得离祖国越近越好,于是吩咐众人尽快打点好行装,并让罗大海炸毁掉军用无线电,然后就毫不犹豫的动身出发了。
缅甸是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国度,近代曾经被英国殖民者统治了近百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人、美国人、中国人、日本人,象走马灯似的在这里轮番上阵,好不容易摆脱殖民主义获得独立之后,缅甸国内又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内战。
当初缅共家底子最厚实的时候,储备的物资和军火十分充足,连迫击炮、火箭筒、装甲车都有,各种枪支弹药更是多得难以计数。整箱整箱的地雷和手榴弹,码放得跟座山头似的,中、美、英、日、苏、德的格式军械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当地兵工厂出产的“缅甸造”,能生产仿英造步枪和手枪,简直堪称“万国牌”武器装备陈列馆。但是普遍缺少新式武器,大部分都是以往各次战争时期的遗留之物。
可自从滚弄战役惨败之后,缅共人民军一蹶不振,部队的武器弹药也开始捉襟见肘。如今司马灰一行四人,除了防身的手枪之外,仅剩下两条英国造的“斯梅利”老式步枪,配有少量子弹,身边几乎没有任何粮食与药品,他们在没有地图和向导的情况下,一头扎进了“野人山”茫茫无边的原始丛林。
当天翻过了两道山脊之后,地势渐行渐低,丛林里的各种植物,也变得越来越是茂密浓郁,几乎找不着落脚的地方,人走在其中,抬起头来看不见天空,如果不借助指北针和罗盘,就根本辨认不出方向,仿佛进入了一个幽闭的天然迷宫,四人只好不断利用猎刀辟开重重藤箩开道,行进速度被迫放慢了许多。
这片广褒的原始丛林,有着一亿两千万年的生存史,它分布在群山环绕的低谷之间,沉静平稳的呼吸着。因为受到四周近百条水系的覆盖,使得闷热潮湿的气候终年不变,也无风雨也无晴。密林里生长着形形色色让你可以想象得到,和根本想象不到的热带植物,种类数以千万计,在双眼的视野范围之内,几乎完全看不到两株相同的植物。
参天蔽日的老树枝干交错,有些乔木甚至高达**十米,由于树荫厚重,密林中的空气也显得格外阴沉,淡淡的烟霭在丛林中弥漫,不时能见到古树上栖息的巨蟒,那叫不出名目的“毒蛇、昆虫”,更是所在皆有,茂密的丛林与河边不时有鳄鱼出没,水中还有成群结队、体形庞大的蝌蚪,真不知要演变成蛤蟆之后会有多大个头,饶是司马灰等人久经沙场,胆气不凡,身处在这墨绿色的生命走廊当中,也不免会有耸栗畏惧之感。
四人不敢有任何大意,尽量回避有可能遭遇到的种种危险,可眼中尽被深绿所染,脑中所想也已迷乱,都如所看到的丛林古树般盘根错结,却又于浑浑噩噩间蓦然清醒,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大自然的永恒无边,与自身生命的短暂渺小形成强烈反差。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慑,压迫得他们呼吸都觉不畅,心思多不灵光了,只好时时停下来辨别位置。
根据司马灰以往的经验,再这么走下去会很容易迷路,还是找条溪水河流作为参照物最为稳妥,他们向前走了一程,就在密林中见到有一条宽阔的山溪,宽约数米,水流潺潺,平静安宁。
这条山溪的水质格外清澈透明,能看到溪底都是五色石卵,灿烂若锦,水藻摇曳,波光磷磷。
司马灰看了看附近的地形说:“水浅的地方比较安全,咱们先顺着这条溪流往上游走,等风暴来了再到高地上去。”他在闷热潮湿的丛林里走得久了,肩头伤口隐隐发疼,一看都化脓发臭了,但眼下没有药品,就算烂掉了也理会不得,见到溪水清冷,便当先走过去,想要拆掉绷带清洗伤口。
可还没等司马灰接近溪水,karaweik就突然窜了上来,拦腰抱住了司马灰,冲着他拼命地摇头,脸上都是惊慌畏惧的神色,嘴里“哇哩哇拉”地喊叫着什么。
罗大海跟拎只猴子似的,把karaweik从司马灰身后揪了下来,斥道:“星期天,你小子瞎乍呼什么?我看你跟着我们净添乱,趁早自己掉头回去,说不定那些当兵的看你年纪小,连身上的毛都还没长全,就把你当个屁给放了。”
一旁的阿脆心知有异,急忙拦住罗大舌头,用当地的语言问karaweik是什么回事。二人说了好一阵子。阿脆听罢,似乎显得有些难以理解,她告诉司马灰和罗大海:“星期天说这野人山里有水鬼,凡是喝了水的人都活不了。”
罗大海只道karaweik是说水中有毒,听了这话根本就不以为然:“一派胡言,没看见溪水里有活鱼吗?”
司马灰却对karaweik的话有几分相信,他曾跟随“文武先生”学过许多本事,除了绿林手段,家传的还有一套《金点秘传》,俗称“金不换”,从头到尾全是口诀,由师傅口传心授,绝不留一个字在纸面上。“金不换”共分为“天地人”三篇,天是指先天速掌中八卦,地是山川地理,人则是各种相物之术。这全是他祖上起家的根本,精深微妙,涵盖甚广,被推为天下独步,一向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故有“宁舍一条命,不传一句金”之说。这套口诀的最后几句,足以概括通篇精要:“当可执其端而理其绪,举一隅而知三隅;随机生变,鬼神莫测;分寸即定,任意纵横;通篇玩熟,定教四海扬名。”由此可见一斑。
当年司马灰得授《金点秘传》之时,年岁还比较小,尚且难以完全领会其中奥妙,只是死记硬背的印在了脑中,直到他在黑屋废墟遇到赵老憋,知道了这些渊源甚久的古老方术确实有些用处,才开始逐渐揣摩研习。而且最近这些年来,司马灰在缅甸也见识了许多匪夷所思之事,这边僻蛮荒之地,常有毒蛊、降头之类的邪法,许多神秘现象都难以用常理去解释。
所谓“是草都有根,是话必有因”,在这深山大泽之中,必然多生怪物,司马灰听karaweik这本地土人说“野人山”里的水不能饮用,不由得立刻想到游击队溃散时,那许多人宁愿自己往枪口上撞,也不敢接近这片原始丛林半步,这其中未必就没有什么缘由,恐怕远远不止是“水源问题”那么简单,但不知究竟何以如此。司马灰对“野人山”的事情了解不多,就请阿脆再仔细问问karaweik,让他说得详细些。
但是一问之下,才发现karaweik也不太清楚,只是缅北地区自古相传,说那深山密林里有“迷雾”笼罩,是个有去无回的凶险之地,横死在其中的人,既不能投胎轮回,也不会成佛或是被打入地狱阴曹,等待他们的,只有永恒的虚无。
发源或经过“野人山”的上百条河流,最终都要注入南边的大沼泽地,这些水即使再怎样清澈,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喝山里的水。因为从山谷深涧中流出的溪水,也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被土人下了蛊,如果有人接触到,死于非命是免不了的,而且死后也会魂飞魄散。只有早上的露水,或是死潭中的污水才可以饮用。
司马灰觉得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有谨慎些才能多活几时,便拍了拍karaweik的肩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看来这座“野人山”果真是个凶险的去处,除了即将到来的恶劣天候,连溪水河流也都不能再接近了。
唯今之计,是走高不走低,只好再到山脊上去找路,司马灰背起步枪来正要动身,karaweik却又将他拽住,指着另一边的深涧,嘴里连珠炮似的说着什么,似乎是想告诉司马灰,应该往那边走。
在缅北有句民彦——所谓“人民军队里头没有人民”。缅共人民军作战部队里的缅甸人从来不多,倒是中国人成千上万,这也称得上是一怪了,不过总还是会有些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司马灰常和游击队中的那些缅甸战友相处,时间久了,他也多少能听懂几句当地最通用的土语和英语,此时听karaweik好像在说什么“公路”,不禁脑中一片茫然:“星期天,你是说山涧里有条公路?扯蛋是不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会有公路?”
阿脆告诉司马灰:“星期天的意思是说……在山涧那边有一条‘幽灵公路’。”
这一来三人全都有些糊涂了,什么是“幽灵公路”?给人走的还是给鬼走的?
karaweik的表达能力比较差,有话说不清楚,急得他抓耳挠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背包中翻了半天,掏出一个残破的笔记本来,递给司马灰等人观看。
司马灰接到手中,觉得那笔记本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随手从中翻开,见是一枚军服上的臂章,上边绣的是颗虎头,底色为深绿,好像代表着热带丛林,下边还有几个英文字母,但是早已磨损难辨了。徽章下还叠着一张模糊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大约整营几百名军人的合影,由于人数太多,显得密密麻麻,看不清细节。
再看笔记本中记载的内容,竟然全是以汉字写成,司马灰只翻了几页,越看心中越是惊讶,但同时也已经推测出了karaweik想说的事情——在“野人山”最为偏僻险要的崎岖角落里,确实存在着一条神秘而又隐蔽的“幽灵公路”,那是第二次世界战时期,中美工程兵部队联手修筑的“史迪威公路”。然而笔记中也提到,关于“幽灵公路”这一段区域,牵涉到了许多神秘的特殊事件。
司马灰有时会想:“运气这种东西,往往有几分女人的气质,你越是想要得到她的时候,她就离你越远;然而当你已经对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时候,她反倒有可能自己找上门来。”
如今的情形,恰好是应证了这个想法,当缅共游击队溃散之后,司马灰等幸存者决定冒险穿越“野人山”返回中国,虽然明知这是条毫无生存机率的死亡之路,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下去。可就当众人已经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karaweik却为他们指出了一条隐秘异常的“军事公路”。
司马灰知道此事牵扯极深,怎敢轻易相信,他让阿脆仔细询问karaweik,这本笔记和虎头徽章究竟是从何得来,自己则与罗大海二人逐页翻看笔记本,想要从中找到答案。
大约用去了半个多小时,司马灰终于大致搞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在野人山腹地,隐藏着一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中美双方联手修筑的战略公路,以中缅印战区司令官“史迪威将军”的名字命名,历史上称其为“史迪威公路”。
这条“史迪威公路”全长一千多公里,贯穿了印度、缅甸、云南、贵州,与滇缅公路相结,途中所经之地,多是喜玛拉雅山脉的余脉,高山峡谷众多,是地球上地形最复杂最崎岖的区域,大地仿佛在这里突然隆起了无数皱摺,有些地方的落差甚至达到三四千米。
当年有一张闻名于世的战地新闻摄影照片,是一队美制运输卡车,盘旋在陡峭的山间公路上缓缓行进,那条狭窄的公路险峻异常,竟在短短数公里的距离之内,接连出现几十道急转弯,另有一张不见卡车,只见山路崎岖盘旋的照片,取的都是同一场景,这段着名的“二十四道拐”,也是“史迪威公路”的其中一段。
在修筑这条公路的时候,战况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美军的援华航空队,驾驶着运输机,不间断的往返于驼峰航线之间,但是空军运输机承载容量毕竟有限,加之这条航线的飞行条件格外恶劣,不断有飞机坠毁,损失很大。仅凭空中通道,难以完全支持整个中国战场日益庞大的物资需求,所以军方决定在原始丛林中打通一条公路。
那时的缅甸已被日军占领,中美工程兵部队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修筑公路的同时,又要不断与日军激战,每一公里的路段上都会有人牺牲,可以说这条崎岖陡峭的公路,几乎完全是用军人宝贵的生命铺就而成的。
鲜为人知的是,“史迪威公路”并非只是唯一的一条公路,除了当时所称的“南段”和“北段”两条主要路线之外,途中也出现了若干分支,多是因为地质结构复杂和自然环境过于恶劣的原因,修到一半就被迫放弃改道,所以在蜿蜒曲折的“史迪威公路”沿线,出现了许多废弃的支岔路段。
其中最长的一段废弃路线,出现在缅北野人山,当时的中美联合工程兵部队,在深山密林之地,找到了一条英缅战争时期遗留的废旧公路。
早在西方殖民主义扩张的时代,法国人把自己治下的越、柬、寮三国统称印度支那,缅甸则是英国殖民地,而在缅北的深山密林中,有一片始终没有归属的区域,英法双方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筑公路铁路,都妄图将这片区域控制在自己手中,但在野人山遇到的困难和危险,大大超出了预期,死了不少人,始终没能完工,各方面对于在野人山里遇到的“恐怖事件”,也向来秘而不宣。
在缅甸一座寺庙中,藏有一卷来历不明的古老地图,图中描绘着野人山里的“象门”。地名称为象门,实则是条很深的山谷。谷中环境阴冷潮湿,非常适合缅甸蟒栖身,据说山谷中是野象群埋骨之地。虽然旧时遗迹早都荡然无存了,但修筑“史迪威公路”之时,美军工程兵还是参考了这副古图,依照山脉走势,将公路修得蜿蜒如蛇,并希望打通英军遗留下来的废弃路段,如此一来,便可以节约许多力气,又能够将野人山天堑贯穿连通,最后却也未能如愿,使得这段位于缅北山区死角沉寂地带的公路,渐渐被世人遗忘,终于成为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幽灵公路”,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当时为了有效协调中美双方的军事行动,中国部队中有许多曾在印度接受过美国教官轮训,又懂得英语的中下级军官,被分别抽调出来编入了美军。其中有位姓徐的少尉,名叫徐平安,他就被派遣到“美军第六独立作战工程团”,并且跟随这只部队担任修筑“野人山”公路的艰巨任务,不幸在一次与日军的遭遇战中负伤,脸部受到严重烧伤,毁了容貌,身体上也留下了残疾,伤愈后他不愿返乡,选择留在了缅北,娶了个当地的女人为妻。
徐平安正是karaweik的祖父,他把在野人山中的所见所闻,都以笔记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但此人去世较早,其后代入乡随俗,又都是在山里土生土长,虽是华裔,却连中国话也不太会说了。
由于karaweik是华裔,又曾被夏铁东救过一命,所以他对缅共游击队里的中国人很亲近,觉得自己该跟这些人是亲属,他虽然听不大懂司马会三人在反复讨论什么,但是却能看出这些人是要进入凶险无比的“野人山”。
缅甸有种很特别的香料,是在林中挖出老树树根,做为烧烟子的原料,再用细磨慢慢磨碎了,才能制成,“野人山”有许多生长了千百年的古树,徐平安熟悉山里的地形,并且掌握着各段公路的分布情况,所以他常到山里挖掘树根制贩香料,或是在断崖旱山处采摘草药,赖以维持日常生计。
karaweik也曾跟家人数次进山采药,能够认得路径,如今时隔多年,旧时修筑的军用运输公路,早都被泥土和植被覆盖,又有大段区域被坍塌的山体压埋,除了karaweik之外,旁人很难找到掩藏在地下的原木路基。
徐平安的笔记本中,虽然没有画出地图,但是通过文字,详细描述了野人山里的地形。这片山脉东西长,南北窄,走势自西北偏向东南,当中的地形最为崎岖复杂,植物茂密,地下洞窟极多,雾气浓重,积年累月不散。史迪威公路从南而北,迂回至野人山地区,开始呈“y”字形分布,中间是个分支,右侧标注为719a路线,左侧是206b路线,被美军统称为“幽灵公路”。
a路线绕经野人山右侧的边缘地带,虽然曲折漫长,但相对而言,这是较为安全的一段;而b段公路利用了许多天然洞窟,打通隧道穿山而过,是前往中缅国境线直线距离最近的一条路。
可是这条“幽灵公路b线”所经过的区域,却是整个野人山最为恐怖的地带,修筑公路隧道的时候,发现野人山腹地的大部分洞窟岩缝中,都有白茫茫的浓雾涌出,进去侦察的人一个也没回来,随着工程的逐渐深入,“美军第六独立作战工程团”有越来越多的人员在此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对于地底出现的浓雾,至少有三种说法:还早在殖民地时期,曾有一位英国探险家,提出这是“瘴厉之气”的观点,推测那雾中含有剧毒物质,一经吸入,就会造成心脏麻痹,但后来经过勘验,已经排除掉了这一说法;还有一说,是俗传在象门深处,栖息着一条黑色巨蟒,当地人称其为“长蛇”,民间多有拜其为仙的,约有数里之长,吐纳云雾,凡是人畜经过附近,便被吸入蟒腹。并说从云雾中流出来的溪水,都会淌过堆积如山的白骨,其中浸透了蟒蛇的毒涎,绝对不能饮用。
关于地底有巨蟒吞云吐雾之说,许多人都相信是真的,不过你要是问有谁亲眼目击过,则都是连连摇头,但随后又会对着佛祖发誓,说确实有人曾在“野人山”里看见过,说来说去,到头来难辨真伪,所以很难指望从本地人口中探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更有人说,古时候的土人,为了保守“野人山”里隐藏的秘密,在水源处设下了“蛊”,中者万难解救,绝无生理。
总之提起这座野人山,真是让“见者不寒而栗,闻者谈之变色”,它就仿佛是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恶魔。笼罩在其上的种种离奇传说,直如那萦绕在群山之间的重重迷雾,面目模糊诡异,令人望而生畏,难以琢磨。
美军工程团修筑的b线公路,终因施工的阻碍太大,被迫半途而废,从野人山西侧迂回的a线,虽然最后也未能彻底贯通,但可以从相对安全的区域绕过野人山,预计需要十几天的行程。
karaweik担心司马灰三人进到原始丛林中迷了路,会走入深山蟒雾里送掉性命。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曾用飞机布雷,大量地雷从半空直接投到山中,降雨后就会被地表的泥土和植物覆盖,根本不留痕迹。karaweik曾多次跟他祖父进山,识得那些地雷密集的区域,所以才要跟随同行,他想指明幽灵公路a线,把众人带到缅北三角区附近,那里已经距离国境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