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慈笙之念

    第三十三章 慈笙之念

    “这是……?”慈笙看着那白鹰,倒似颇有灵性,宁弦拍着自己头发上的羽毛答道:“教主养的死鸟啦!因为教里的人经常跑来跑去没个固定的地方,飞鸽经常找不到目的地,右使就把教主养的死鸟和死鸟生的小死鸟拿来当信鸽使。”她才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只,只要是白色的统统都叫白毛。这死鸟找人倒是找得准,专冲着脑袋来!

    宁弦伸手把它抓下来,从爪子上解下纸筒,瞄一眼上面的字,对慈笙道,“我离开一下。”便带着白毛飞跃而去。

    “木鸢!”

    木鸢听到声音转身见宁弦到来,打趣道:“怎么才刚跟着小爷离开,这么快就想我了?”

    “我不想你,是它想你!”宁弦把白毛丢出去,白毛在空中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然后准确无误地往木鸢头上落去。木鸢哪里肯让它给坏了形象,侧头一闪,便伸手抓住它。

    “白毛怎么来了?有事?”

    宁弦把纸条递过去,“从烟雨阁传来的警戒符,但是没说有什么事。”

    “这就怪了,霓裳什么时候开始办这么语焉不详的没谱的事儿了?事情有些奇怪,看来得去走一趟问个清楚……我找个人跟我去看看,你留在这。”

    “哎?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

    “你还没有拿到你的休书,嗯?”

    “……”不要这么没有同门爱的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么无聊的地方吧……

    木鸢很快去找了紧那罗,此人宿醉未醒只是昏昏沉沉地知道自己的计划搞砸了虽然还不是很清楚砸到什么地步,木鸢要他去他就应,应完了继续睡得昏天暗地。

    ——这点酒量还想要来灌倒他?木鸢嗤之以鼻。

    他干脆忽略掉紧那罗,直接转身去找凤——虽然不知道烟雨阁那边发生什么事,连个好好传信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去看看,有他们两人就已经足够。

    幽冥天在湛州各地都会有一些隐藏的暗哨,烟雨阁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处,承担着消息的搜集和各地信息的中转,因为素来行事低调,烟雨阁中又多数为普通的风尘中人,隐藏得足够隐秘,一向不曾出过什么问题。因此木鸢并未上心,或者说他从来也没为什么事上过心。

    东方青冥曾经对他说过他迟早会被自己这种漫不经心给害死,他连这句话也不曾上心过,只是此时,莫名地突然想起。难道他也老了,容易想起些琐琐碎碎的事。

    毫无悬念地跟凤一说,凤便同意前往,只是稍稍迟疑,问道:“宁弦呢?”

    “她不必去,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做。”木鸢暧昧地笑笑,不过凤似乎并不领情这个暗示,道:“带她一起去。”

    “没这个必要吧?还不如留她在这里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

    “她的问题要解决,也得在我在的时候——我去叫她。”

    木鸢挑着眉看凤的背影,这个家伙平时看起来不怎么擅长跟人接触,这种时候还挺知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不给敌人一点机会的嘛。他摇头笑了笑,便紧跟上去道:“还是算了,反正只是去问问情况,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你留在这里看着你的断弦儿,好好守着,赶紧把‘问题’解决好。”

    木鸢便独自出了门,前往烟雨阁。

    凤正要返回自己的房间,突然间嗅到空气中一股异常的气味——他心下疑惑,急忙去寻宁弦。

    与此同时的宁弦正在白砚放中,本来想看看白墨是不是躲到他这里来,结果还真的不见人。看白砚闷在房间里久了,便干脆留下来陪他解闷。

    “你这个人,还真是不记仇。”

    “什么?”——我们有仇么?

    “面对一个蓄意调戏你的‘小叔子’,你还真够若无其事的。”

    宁弦一看到他那副闷到赖歪歪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反正又没给你调戏到,你正吃着苦头呢,跟你计较什么。”宁弦那张笑脸就好像在纵容地看着一个性格别扭的孩子,看得白砚满心郁闷,宁弦明明还比他小呢。

    “其实你这样也挺可爱的嘛。”她好死不死地补上一句,还想伸手去揉他的头发——白砚气闷地扭头躲开,嚷道:“别把自己当了嫂子就以为自己很年长!”

    “怎样,嫂子就是比你大,不过你倒似乎常常忘记我是你嫂嫂哦?”

    ——小丫头一个!

    白砚不满地转开头,却又不时瞄着她……昨夜安排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了?他一直都在房间里,始终没办法了解事情的始末,看她的样子似乎也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今早——惊叫的人是你吧?出什么事了?”

    宁弦微微僵住,“……也没出什么事……你好好养你的!哪儿来那么多心思!?”她微窘地转开话题,“饭吃没?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哪一顿?

    她走出白砚的房间,抱住门口长廊的柱子一下下磕着脑门——出什么事……她怎么说出什么事了?她没人性地把人家给强了,还是用虐的……虽然她可以不回答可以转身跑路,可是如果以后继续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办?一直当作若无其事么?

    “宁弦,你在做什么?”慈笙的声音响起,她赶紧放开柱子,连忙道:“没事没事,脑壳发痒……”这什么理由?她自己都想鄙视自己……可是看到慈笙,就忍不住想到……他应该也听到自己早上那么惊天动地的一声叫了吧?还是从凤的房间传出来的……

    ——娘啊,你闺女没脸见人了……

    “啊……慈笙,能帮我照看一下白砚吗?我去厨房给他拿点吃的。”

    “好。怎么二少爷没吃早饭吗?”

    “谁知道他吃没吃……”

    “嗄?”

    宁弦去厨房里绕了一圈,搜了一大盘子吃食,最好把他的嘴巴满满塞住。

    然而还没有回到房间,一股异常的味道让她停住脚——奇怪,白府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她心中一凛,将盘子随手放在扶栏上便急忙往白砚屋里赶去——还没等她靠近,一阵轰然声响,院子一侧的房屋突然炸响,碎石浓烟滚滚而来,灰黑的浓烟让人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但是爆炸之处离白砚的房间太近,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白砚行动不便自己一个人无法逃脱!

    她急忙朝着白砚房间的方向冲去,然而爆炸却仍未停止,接连不断地轰响声在白府各处炸开——

    “白砚!慈笙!?咳咳——”

    “宁弦!”凤的声音穿越浓烟而来,她心里一定,方才的慌乱赶竟然倏然消失,看着凤火红的身影从黑烟中显现,赶到她身边,“有没有受伤?”

    她用力摇摇头,凤道:“跟我走!”

    “等等,慈笙和白砚还没有出来……”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响起另一声轰响,宁弦心里一急,正要往白砚的屋里去,就看到浓烟之中慈笙搀扶着白砚从里面走出来。

    “好了,他们没事,快走!”

    “等等!”

    ——还等?凤的脸直接给她拉下来。

    “紧那罗啊!他还在房间里呢!”

    凤很想说……干嘛他要去救幽冥天的人?但是看了看宁弦,他还是妥协——“我去找紧那罗,你们马上出去!”

    宁弦用力点点头,帮慈笙扶住白砚,三人先往平坦宽阔的地方跑去。

    然而他们还没出白府大门,突然几个人从墙外跳进来,对着三人直砍下来——

    “慈笙,照顾白砚!”她抽出长鞭,倒刺伸展,勾住对方的刀用力一卷便甩落数把。她片刻未停丝毫不理会对方没有武器在手,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地向几人身上招呼,连着血和皮肉飞溅,溅得一身粉紫衣衫斑斑驳驳。

    白砚瞪大了眼睛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场面——他那个年轻又柔媚,如同芙蓉花一样有着脆弱易伤害外貌的“嫂嫂”——

    “她——”

    “别说话,跟我来!”慈笙不时挡开袭击向他们的敌人,幸或不幸对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宁弦身上,对他们这种“小人物”没有多加理会,他才能够暂时保住白砚。必须尽快带他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此时的白府之中,哪里有安全之地可言?

    数人久攻不下,可见并非武功高强之人,宁弦只想迅速脱身,带两人离开,下手丝毫也未留情。然而突然间对方一齐收手,向靠近大门处跃去,他们身后,一个灰黑劲装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

    “玄狼门大护法?”宁弦的脸上仍在笑,可是心里已经没了底气。

    “在下楚铮,原本以为幽冥天第九部的迦陵频伽不过是凑数的虚名,如今看来也不尽如此。那么就让在下陪你玩一会儿,送你最后一程——”

    楚铮一把斩马大刀风声历历地落下来,宁弦心里一沉,她的鞭子在这样沉重的武器面前毫无用处,迅速用长鞭卷起地上的一把刀去迎,顿时震得手臂发麻,刀身上已经有了缺口。

    一招之内,实力悬殊已见。

    凤急匆匆地赶往后院,只怪自己平时根本不跟紧那罗来往,也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房间是哪一个。在数次爆炸之下,一半的房屋已经坍塌,他决定干脆放弃那些已经塌落的房间,只去完好的寻找——如果紧那罗不幸正在塌落的房间之内,那就是他自己命不好!

    几个房间找下来,他终于在一间半塌的房间内找到了紧那罗,人还卧在床上,卷着被子呼呼大睡,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灰尘和碎石一无所觉。

    他的拳头握紧了再松开,直想让他干脆睡死在这里算了!

    鼓足了内力一声:“紧那罗王!!”声音直逼脑中,紧那罗蓦地从床上弹起来,两眼发懵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咦?这房间怎么“通风”了?那边的半面墙呢?

    “宁弦!”

    慈笙抛过一把长剑,宁弦接住,抽剑避开正面抗衡,向楚铮袭去。看着她的身法,楚铮一片冷厉之色的脸上带出一抹冷笑,“看来迦陵不光鞭法好,剑术也不差。”

    “你废话还真多!”宁弦硬撑着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慌——是的,心慌。她从来不曾对一个敌人感到心慌,就算实力不及,她也只是拼力而为,却不曾有过害怕。只有这个人,从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开始,她心里就莫名的有着一种心悸——她讨厌这个人,即讨厌又恐霍。

    楚铮冷冷一笑,“外面差不多也准备好了——游戏到此为止。”

    他出手,斩马大刀一挥而过风声呼呼,宁弦险险避过,却未料他早有后招,一脚正中宁弦后心窝——

    她全身顿时失了力气,飞出丈远,摔落在楼阁之前。楚铮并未继续追击,一挥手,带领自己的人退出院外,宁弦意识到什么,大骇之下自己却已经无法爬起来,只得对慈笙喊道:“快出去!!”

    刹那只见空中数个点燃的火药桶被扔进来,爆开一片轰然——

    一瞬间,她感觉到那个纤细馨宁的身体来到跟前,用力的勒住她的腋下将她拉起来,拼命向外拖去……

    杜慈笙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他对于宁弦,究竟几时才能够明白自己真正的想法——是怨恨,还是已经放下,是否就这样甘心地附属于她?

    甘心?如何甘心?他不是一个附带的东西,不是归属于其他人的东西!他只是他自己……只是杜慈笙……

    他的家散了,帮派毁了,从小生活的环境一夕之间完全改变,再没有笑容,而他,只身来到这里,只为了五万两的利钱……五万两,就是他的价钱。

    他真的觉得恨过,恨大哥为什么要跟幽冥天借债,恨幽冥天,恨那个上门来毁了一切的女子……可是一直过着平静生活,在众人的尊敬、疼爱和善意中生活生长的杜家二少爷,连他的恨,都如此的虚软无力。

    什么温淡和善的二少爷?那原来不过是宁静生活中的一个假象罢了,一旦宁静的生活被打破,他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明明什么都不会做,却只会埋怨着大哥和幽冥天的自己,还有……连该恨还是不恨宁弦都不知道的自己。

    温淡宁静的,只有他的外表而已,没有人知道他内里的混乱不堪,他也害怕被人看穿,害怕正视自己……

    他跟在宁弦身边,一直看着她,将她的每一件事都看在眼里,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彻底恨她或者放弃怨恨的理由。

    可是他没有找到……跟在她身边,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混乱。

    也曾经想过,或许,到了宁弦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可以确定自己的想法,可以最终,得到一个结果……

    可是,那一次,依然失败了……

    然而这一次他从没有想过,当他亲眼看到那炸药就在宁弦不远处的墙根下炸开,他的头脑,会完全停止思考。

    碎石纷纷而落,半面墙壁轰然倒落,宁弦微微惊讶地看着拼力架起她,向外跑去的慈笙,他的侧脸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清馨淡然的侧脸,一心只专注于救人,什么多余的心思也没有……

    他……不是怨恨她么?不是曾经想要害她的么……

    “慈笙……”

    “别说话,快走!你能站吗?”

    宁弦按紧了胸口,点点头,借着他的扶持站起来,却一阵抽痛从后心窝扩散到整个身体,险些又跪倒下来。慈笙咬咬牙,蹲下来将她背在背上,背着她向外走去。眼见就要离开楼阁下的范围,突然一阵轰隆声响,慈笙抬头,他们上方的房顶摇摇欲坠,身旁的柱子在缓缓的倾斜中倒塌——

    宁弦只感到身体被重重地一抛,甩落到地上,胸口一阵震痛,沉重的柱子在她面前轰然落地,激起一片碎石和浓烟,砸在身上。

    再次睁开眼,只感到身上几处麻痛,被砸得几乎没了知觉,宁弦试着动了一下手,却感到手的下方一片湿濡的粘腻。她费力地爬起来,入眼,俱是倒塌的石柱断断碎裂,慈笙就在离自己不足两尺远的地方,几乎被碎石埋了半个身子,他的血缓缓淌开,被砂石混脏,洇湿了她的衣裳。

    “慈笙!!”

    她挪过去,拍着慈笙的脸颊,探了探他颈部的脉搏。慈笙缓缓睁开眼睛,并没有失去意识,她心里一松,不知自己是哭是笑,急忙道:“没事的慈笙,我这就去找人帮你出来——”

    慈笙却突然拉住她,轻缓地摇头。

    “慈笙,你快放开,你留了好多血,必须马上医治……”

    可是慈笙依然固执地不肯放开,神情平淡地摇头道:“不要救我……拜托你……”

    “你在说什么傻话!?”

    慈笙稍稍低头去看,嘴角微微勾了勾,似乎想勾出一个笑容,却最终没有成形,只有他的声音依然平淡宁和,在虚弱的气息中显得那么轻,那么柔,“我不想这样活着……别救我,好吗。”

    宁弦随着他的视线去看,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全身发冷——他的下半身被埋在碎石中,却有一段沉重的柱子,整个压毁了他的大腿及以下的部分……

    她怔了半晌,大脑已经一片空白,视线缓缓地回到慈笙的脸上,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有一股东西,在心底,却顾自翻涌着没有出口。她不知道自己的脸,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然而慈笙却在她的惊噩中淡淡微笑——淡如菊,温如玉,他一直是这样一个宁静平和的年轻人,有着微微的茫然,微微的迟疑,与平时的他没有一点不同……可是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拉着宁弦的手腕,握得那样紧,紧到微微颤抖,泄漏了心里的害怕和懦弱……

    “陪我一会儿,好吗。”

    在“死”的面前,谁会不害怕,不懦弱?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来求宁弦不要救他?可是,他用将来的一生来后悔这一声求救,即使宁弦就在身边,即使他知道他只要一声请求,宁弦无论如何也会救他的命……可是,他不要那样活下去……

    宁弦拼命咽了咽喉笼里要溢满而出的酸苦,艰涩地挤出一声:“……好。”

    她再次去看石柱下那段已经不成人形的躯体,还有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转回来时,努力的给慈笙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半抱住,用手臂挡住他能够看到下半身的视线方向。

    “我又被你救了一回呢。”

    “我不是想要救你的……我还没有想清,自己究竟恨不恨你……虽然心里一直都明白,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我不该把怨恨放在你的身上,可是我做不到不恨,也做不到恨……我是不是很差劲?我以为,如果你命在旦夕,也许我可以想明白的……可是真的面对了,我却依然没有结果……只是,我没办法看着你死在眼前,我做不到……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出手救你了……也许换了别人,我同样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到最后……还是没有答案……”

    每一次每一次,因为没办法看着有人死在眼前,他都会尽全力出手……慈笙,这是你的善良,与懦弱无关,与自我厌恶也无关,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发自心底的善良……

    宁弦的手放在他脸上,不知何时他的眼睛已经闭上,温热的身体渐渐丧失了温度,她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他,心底翻涌的眼泪,却终于滚滚而出——

    慈笙,慈笙……你救了我,每一次,都是你来救我,这就是全部。

    眼泪一滴滴砸在慈笙浅黄的衣衫上,渗过厚厚的尘土,洇湿一片。

    凤远远地赶到,看着眼前的场面,只能住了脚,不再走近。

    而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切的白砚,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塌落的碎石之间,只有宁弦紧紧抱住慈笙,无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