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第199章:
玉兔坠落,金乌升起,可是沉睡在梦中的情人儿,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雍正大帝驾崩,香玉皇后薨逝,苍穹泣血,九州同悲。
夫妻生同寝,死同穴,绝代佳话永流传。
那一夜,有人记得,明明皇宫中热闹非凡,然则漫天的星斗冷冷清清,寒光闪闪,剪剪灯影,摇曳着桃花的风姿,翻滚着冶艳的妖红。
那一道帝王之星划破了夜幕,缓缓落下,新生的星耀眼生光。
帝后的绝唱,是那一曲共谱一生的比翼双飞。
正值初夏的姹紫嫣红,紫禁城,街巷如局,到处冷冷清清。
弘历登基,意气风发的他,俯瞰着已经属于他的江山如画,帝后同逝,天下守孝,一片白茫茫的人群,似银山压地,浩浩荡荡。
梦中的人,不愿意醒,活着的人,依旧要活下去。
天气渐热,唯恐尸伤,雍正与黛玉的梓宫,抬进了皇陵。
在没有人留意的时候,人群中有一道静静的人影,看着那躺着传奇一般的帝王和皇后的梓宫,眼里的神色深得如海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原来,他以为他能赢,可是,寿命比他长,但是人还是输了。
带着银色面具的唇边,荡漾着一丝苦涩的笑,宛如初夏的丁香:“好,好,好,四哥,四嫂,说到底,我还是输了,输在了你们山一般高海一般深的情中。何谓情种?何谓至死不渝?如今我才明白,是你们啊!”
无人的时候,他会展开手中的画卷,那是一株株桃影如荫,芳菲似锦,树下一个少女那样清艳,天真烂漫的笑,只能留在了过去。
人群走过,路人已散,他还是凝神站在那里,仿若无觉。
“输了,输了,不管过去还是如今,我是彻彻底底地输了,心服口服。”
仰起脸,看着苍穹,蓝得像是一块纯净的宝石,广阔无边,闪着莹莹的光,有些刺眼,有些心痛,却原来,到头来,他真的是一无所有。
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时光飞逝,待得回神,已是夜幕降临。
他的身影像是苍老了许多,蹒跚着脚步,收起了画卷,他不知道,他还能往哪里走,皇家的玉牒,已经没有了允祀的姓名,昔日的亲朋好友,也早就随着事败而消失不见,他还是孤独的一个人啊!
走在黑黑的巷子里,天下大孝,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他像是暗夜中一抹漂浮不定的鬼魅,漫无目的,也没有人生的憧憬。
“哎哟!”夜空的星子黯淡无光,像是静静地哀悼着帝后的传奇一生,他也看不清路,他也没有路,不妨肩头撞到了人,刚硬的肩,彼此都痛。
“大黑夜里的,没长眼睛不是?也不瞧瞧是谁就撞!”清朗朗的声音,有些熟悉,有些低沉和暗哑,没有少年人的清爽,可是却有暮年的凄凉。
允祀抬起头,就着微弱的星光打量着眼前的人,不觉一怔:“老九?”
他不是与年羹尧事败的时候,已经死了么?名字也已经剔除了玉牒了啊!为什么,他人却在这里呢?看着他一身的酒气,一定喝了不少。
雍正崩,黛玉薨,允禟自然不会去奔丧,夜夜买醉,夜夜悲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唤着自己的排行,允禟不由得眯起了眼,有些纳闷地看着眼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眸子中却透出丝丝的熟悉,莞尔一笑,道:“八哥?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彼此瞒着,却都活着!”
将手搭在他肩头,笑道:“八哥,走,兄弟做东,我们好好喝一场。”
允祀扶着他有些摇摆的身子,道:“老九,怎么喝得这样厉害?”
一声叹息:“为什么喝的?八哥这话好笑!”
允禟打了个嗝,脸上都是浓浓的酒晕,笑得也有些傻傻的,眼里却滴下了晶莹的泪,道:“我以为,四哥像神一样,我以为,四嫂像仙一样,没想到,他们终究都是人,说去,就这样撒手去了,留下我们孤孤单单的,又能做什么呢?那些年的人,最终,只剩下你我两个孤魂野鬼了!”
虽醉,可是却极清醒,扯着允祀到了飞云楼里,也不顾飞云楼早就因国孝而不开张,只敲着桌子,嚷嚷着上最好的酒菜,不然就掀了这酒楼子。
忽而睁开半醉的眼睛扫了一眼飞云楼,允禟笑得很大声:“好巧啊,怎么都聚集到了这里了?斗影?你也来了?啊,弘皙,你怎么也在这里?倒是济济一堂了!那个是谁?怎么长得很像十三?”
拍拍斗影和那人的肩头,允禟有些晕乎乎的,将脸凑在允祥跟前,眯起眼打量着,脸上尽是诧异,道:“好像真的是十三,十三,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转过来了?还是你也来哀悼着四哥和四嫂的去?”
允祥皱眉看着允禟,道:“九哥,你醉了。”
“我没醉!”允禟挥挥手,差点打到了允祥的头上,腮上却是深深的晕,重重地坐在允祥身边,转过半个身子,又扯着允祀坐下,笑嘻嘻地道:“八哥啊,快摘下你的面具,真是的,做什么跟那鬼影学什么?戴着这劳什子!如今,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一醉解前仇。”
说到最后一句话,豪气干云,大有一醉方休的气魄!
弘皙却是缓缓品着酒杯中的酒,淡淡一笑,道:“这九叔,醉得厉害。”
允禟听了,半眯着眼瞪着他,却抓过酒壶,径自将壶嘴对着口,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才道:“臭小子,要懂得尊老,不许没规矩。”
允祀摘下了面具,修长的手指划过酒杯的杯口,脸上有些怀念的悲哀:“倒是真的没有想到,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最后皆归尘土罢了。”
允祥倒了一大碗烈酒,浓烈的酒香四溢,大口地喝着,让那刀子一般的酒划过喉间,痛着,热着,好让他觉得,他是活生生的,眼里也闪着叹息:“是啊,说起来,我是看着四嫂出生到长大,到生儿育女,却没想到,我还要亲眼看着她跟着四哥一起走,走得那样淡然,好像了无牵挂。”
听到他们的死讯,心里会不痛吗?
很痛啊,痛得让他当时就一口气呼吸不上来,几乎不曾憋过去。
他还记得,四哥答应过他,与他笑言过,日后江山稳定的时候,一定带着黛玉与他一起登高望远,看黄河滚滚,长江滔滔,去看天山暮雪,去望昆仑秀色,那是他一生中最美丽的憧憬,如今,却化为飞烟消逝。
雍正十三年啊,耗费了大家伙儿多少年的心血呢?
八年的时候,自己脱身走了,实在是朝政太过辛苦,四哥不忍心他再为他出生入死,即便是位高权重,还要呕心沥血,所以他走了,走遍了好些山山水水。却没想到,十三年的时候,他没有迎来四哥与四嫂的笑颜,却听到了他们的死讯,即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震惊和悲痛。
江山稳定了,可是人却也走了。
心中满满的期望,也都在那一刹那消逝不见了,空荡荡的。
允禟却是笑笑,打个嗝,半趴在桌子上,手指也在酒壶上画着圈圈,道:“四哥病重成了那个样子,活着,也是一种折磨,不过,他倒是有艳福啊,四嫂那样决绝地就跟着他走了。真是幸福,不知道我死的时候,身边会有谁陪着我呢,只怕,我也只有冷冰冰的一口棺材罢了。”
仍旧是那般的语气,可是如此却含着无限的酸楚和痛惜。
允祀深深地瞅了他一眼,这一眼,似利剑一般,穿透了如烟往事。
那目光,狂乱又迷离,宛如冬日的飞雪如絮,清冷又不知道家在何处。
那样的女子,怎么会没有人为之倾倒呢?
却原来,大家的心,如莲心,包裹在了层层的莲衣之中。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人生就是这样,往往心中的爱,在一眼之中就已经定下来了,一辈子也无法更改,那头一回的惊鸿一瞥,往往使人刻骨铭心。
目光如水,缓缓掠过黯淡烛光下的一张张面庞。
曾经,这些面庞都是极熟悉的,或是兄弟,或是对头,如今,却对面喝酒,好像忘却了前尘,只顾着眼下的悲伤,不约而同的,都是为了那一个名唤黛玉的女子,那个如神话般的女子。
斗影也是在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论着年纪,他是众人之中最小的,论着身份,他亦是众人之中最低的,他身边,哪一个不是皇室子孙呢?可是,今天却和他一起在这里买醉。
仰着脖子喝酒,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目光却是灼热的。
“我这一生,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本事,倘若当初没有林姐姐,只怕我早就不知道会落得成什么模样,或者,亦连宝玉都不如。”
听到斗影的话,允祥淡淡一笑:“是了,斗影,如今四哥和四嫂都没了,你可有什么打算?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这些血滴子,也该有了个着落了。”
斗影侧过头,看着允祥,然后点点头,道:“以往的血滴子,都已经交给了如今的新皇上,龙军凤卫的帝王令凤凰令也都在新皇和新后手里,我们这些人,早就是该退了,没有家的,自去寻个家,有家的,便回家。”
听得允祥有些好笑,道:“瞧你说的,没家的,又到哪里去寻家?”
情不自禁的,心中油然一种别样的忧伤,那种痛,入了骨髓。
原来呀,谁说他没有爱呢?虽没给了福晋,却给了那从小就扎根在心里的小娃娃了呀,只可惜,她是四嫂,自己一腔长情只能藏于心中。
窗外透进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摇曳曳,那一点火焰,是为了什么嫣红如此?那一点光芒,是为了谁在黑夜中引路?
啊!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情丝,缘泪,转头成空。
深夜中,蛐蛐儿的声音越发清晰:“啾啾!啾啾!”
斗影喝了一杯酒,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双目炯炯,轻声问道:“十三爷不去送送先皇和娘娘么?”
“不去了!”允祥笑笑,转了转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道:“人都去了,我还出面做什么?我原也是个死人,若是出现在那里,还不得把那些个胆小的家伙吓得半死?”
允祀看着他,没了往日的敌意,今日都显得很是平和,道:“十三好好儿的,为何竟也学着我们这般假死呢?抛却了你妻儿无数?”
允祥转头瞪了他一眼,道:“他们爵位在身,富贵在身,一生也都会安安稳稳的,我累了,不想在朝堂上再做那些事情了,只好偷空跑出来。”
其实不用说,彼此都是有些明白的,离开了高高的宫墙,谁没更快乐一二分的?却原来,当日的快乐,都是让那个叫做皇宫的牢笼给禁锢住了。
几个人,不分尊卑,不分长幼,喝着,笑着,哭着,闹着。
飞云楼让这几个爷们弄得鸡飞狗跳,掌柜的带着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放开一醉,酣然一觉。
次日清晨,金光滑进,都在堂中横七竖八的,或是趴倒在桌上,或是斜躺在椅子上,又或者是横躺在长条凳上,无一不是狼狈,无一不是随性。
允祥武功最高,且又穿梭江湖,自是第一个醒来的。
低头看着一旁众人,不觉一笑,笑容中还是有些苦涩,天亮了,他们也都是要从醉梦中醒来了,真正想让醒来的人,却不会醒来了。
一旁伺候着掌柜的,拿了热手巾来给允祥擦脸擦手,一面轻声问道:“十三爷,这几位爷们可怎么好?虽说不开张做生意的,到底也得扶着歇息去。”
允祥将擦过手脸的热手巾丢给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莞尔一笑道:“很是不用替他们收拾什么,等他们醒了,自是该去自个儿去的地方!”
潇潇洒洒地踏出了楼门,一抹灿烂的金光闪着,几乎不曾闪瞎了眼。
允祥抬手遮着日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
四哥,四嫂,你们期盼着的,是看山峦秀色,我会代替你们,将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收入眼底,会代替你们尝尽天下美食!
踏出紫禁城,再也不回头,回首处也尽是一生的心酸!
绿色满京华,江山美如画。
雍正十三年,帝后崩薨,弘历继位,次年正月,号为乾隆。
康熙继位年纪太小,雍正继位年纪太老,乾隆继位不大也不小,正是风流时候,他仪容俊雅,风姿翩翩,自是令美女佳人倾倒无数。
他登基的时候,册封了黛玉所喜的敦儿为皇后,是他的贤内助。
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后宫平和,嫔妃不敢生事,朝臣亦是心满意足。
这一年的桃影深深,落红点点,一身轻便的允祥再次来到了生命的起源。
太湖之水烟波浩渺,太湖之畔芳菲似锦。
允祥静静地站立在湖畔,没有走入如同香雪海一般的桃林,却深深凝望。
“啊,大狗,过来我骑骑!”一道甜糯娇柔的嗓音打破了寂静的清晨。
乍然听到这样的声音,允祥瞪圆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只见桃枝晃动,落红无数,一声低吼,一只庞然大物轻巧地钻出了桃林,吓得鸟雀亦飞去无数,鳞甲闪闪,四蹄生烟,不是辟邪,却又是哪个?
帝后崩薨的时候,辟邪再次神秘消失,没有人知道牠从哪里来,更没有人知道牠往哪里去,只是,许多人说,牠完成了牠的宿命,走向牠的归宿。
跟在辟邪身后跑动着的,铃声晃动,却是一位穿着淡紫春衫的女子。
她清丽的面庞如同晨露一般清新晶莹,蔷色的粉唇似花儿初绽,淡淡的长眉凝结着明媚的微笑,目光流转,竟似二月的桃花雨洒落太湖春水。
春衫娇软,身姿婀娜,动如弱柳扶风,静若姣花照水。
额间一点嫣红粉嫩,却是桃花芬芳。
女子皓腕欺霜赛雪,带着一串紫金铃,随着她走在桃花雨中,玲珑有致。
她笑着,叫着道:“大狗,大狗!”
眼中似碎玉滑动,添了一些天真之态,却少了一些历经风雨的霜色。
辟邪亲昵地依偎在她身边,蹭了蹭她如春水荡漾的裙摆。
那女子生得清新妩媚,似幽谷中新兰初绽,却又蕴含着成熟丰韵,兼具着绝代风华,不是黛玉,却又是哪个?
允祥自是惊喜交集,上前两大步,唤道:“四嫂?你怎么在这里?”
遇到眼前的春景,看到眼前的女子,允祥心中,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惊喜若狂,他只觉得,这一生中,最欢喜之事,莫过于如此了!
在这一刹那,讶然,喜悦,疑惑,种种情绪纷至沓来。
他心中豁然明朗,他尚且能假死骗世,更何况算计天下的四哥?
那女子歪着头打量着允祥,目光滴溜溜一转,竟蕴含着不解与顽皮,娇嗔道:“你是谁啊?干嘛来我们家来?不说实话,仔细我让大狗咬你!”
她的目光纯净而清澈,像是没有经历过世故,不染纤尘。
允祥听了这话,却不由得一呆,吃惊地道:“四嫂,我是十三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你们倒是躲到这里逍遥自在了,却瞒得我好苦!”
那女子狐疑地望着允祥,尽是不解之意,道:“什么十三啊?不认得!”
一句话虽然清脆玲珑,却让允祥呆若木鸡,愣愣地凝视着她。
她怎么会不记得自己了呢?那形容,那身段,曼妙袅娜,风流婉转,明明白白便是黛玉,天底下再无第二个人了啊!
只是,此时的黛玉,比薨逝之时的黛玉,更为年轻了些,更天真了些。
允祥心中可真是千回百转,难不成,世间真的有那返老还童之说?
那女子可并不在意允祥眼里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自顾自地侧坐在辟邪背上,粉玉雕琢似的小手扶着辟邪的角,笑盈盈地道:“大狗,回家。”
辟邪晃了晃身子,却晃不下那女子,低低地吼了一声,往桃林深处走。
允祥此时心中可是堆满了疑惑,不自觉地跟着往里头,那桃源林府的构筑装饰,竟是历历在目,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头一回来到林府的时候。
那女子却是顽皮淘气,坐在辟邪身上,从桃枝下走过,便伸手折了一枝桃花抱在怀中,红艳艳的桃花,逼得她容颜愈加艳光照人。
一阵阵香甜之气从林府中透出,丝丝缕缕,香入了肺腑之中,那女子嗅了嗅鼻子,欢喜地叫道:“啊,老头子,你炖的是什么好吃的?”
“不准再叫我老头子!”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府邸中传来,紧接着便是一个青衫男子匆匆而出,走到那女子身边,伸手敲了敲她头,然后抱着她下来,轻斥道:“你身子不好,还出来贪玩,早上的露可是重着!”
那女子手臂搂着他的脖颈,花枝映照得两个人的脸都有些红意思儿。
“你就是老头儿啊,还怕人说!”女子娇嗔了几声,随即娇笑不已。
他们像是世间最寻常的夫妇,眼中只有彼此而已,连天地万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辟邪重重地从鼻子里吐出一团白气儿,那女子才踢了辟邪两脚,道:“臭狗,给你一天好脸色,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了。”
“哇呜!哇呜!”辟邪吼了几声,跐溜一声,便已经先窜进府邸里去了。
那女子摇摇头,青丝滑落,披在那男子手臂上,笑问道:“炖了什么?”
男子笑道:“用砂锅炖了一只极肥的老母鸡,喝着桃花酒最妙。”
两人一言一行,说不尽的情,道不尽的意,的的确确就是雍正和黛玉。
允祥一时却也不敢造次了,可是见到他们两个打情骂俏的,终究忍不住了,上前就嚷道:“四哥,你怎么却骗了我呢?四嫂连我都不认得了!”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目光流转中带着丝丝不悦。
“咦,十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说,你去天山了么?”胤禛脸上有些诧异,却忙放开怀里的黛玉,上前抓着允祥的肩头上下打量着。
允祥欢喜不尽,竟是不由得抱着胤禛的肩头,道:“呀,四哥,真的是你们,我还以为,我竟是错看了,我还以为,我看到了哪里来的仙子呢!”
黛玉望着允祥,清亮的眼里写着疑问:“老头儿,他是谁?”
听到黛玉竟然叫胤禛是老头儿,允祥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胤禛却是莞尔一笑,拉着黛玉的手,指着允祥道:“这是你的小叔,我的兄弟,排行十三,名唤允祥,往日里,你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黛玉听了这话,哼了哼,轻声道:“啊,原来老头你弟弟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那老头儿你越发显得老了,怎么能是我相公呢?”
天啊,这个黛玉,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允祥有些好笑地看着有些不同的黛玉,然后疑惑地看着胤禛。
胤禛叹了一口气,道:“十三,进来再说罢,有些事情,说不清。”
一手牵着黛玉的小手,一面对允祥笑了笑。
黛玉却依旧定定地瞅着允祥,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娇笑道:“十三?排行十三,那老头儿你有多少个兄弟姐妹啊?我怎么都没见过?”
胤禛笑道:“我上下一共有三十五个兄弟,成年的,也不过二十个罢了。还有二十个姐妹,大多也都已经远嫁各处了,也有些早逝的,你往日里也是见过的,只是不记得罢了。”
虽说这些话,可是眼里的满足却是骗不了人的。
黛玉听在耳里,道:“真是的,你当你家是皇宫么?还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三十五个儿子,二十个女儿,我只听说前前个老皇帝才有的,那皇帝真是好色啊,做什么娶这么多的妃子,生这么多的儿女?开枝散叶么?”
允祥听到黛玉这般批评康熙,不觉又是哭笑不得,这个黛玉,越发淘气可爱了起来,言语之间,更是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怎么说了。
不过看到黛玉欢喜的模样,真的是好像回到了从前,带着她一起玩一起闹,她顽皮的笑颜,此时依然在眼前闪动着,和眼前这个女子容颜符合。
待得进府落座之后,允祥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四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虽没去送你们,可是却也是亲眼瞧着入殓的。怎么,你们却又活转过来了?又来到了太湖?”
胤禛莞尔道:“多少年了?都年过半百了,你还是这般急躁!”
抬手吩咐丫鬟送了茶果上来,道:“十三,尝尝今年开春的时候,玉儿特地到碧螺峰上采的明前嫩茶,等闲之人,我可是极舍不得的。”
允祥听了,细细地品着茉莉花茶,入口香浓,笑道:“好茶。”
胤禛眼里有些得意的神采,此时瞧起来,竟是年轻了许多,英姿勃发,“这是自然,姑苏的茉莉花茶甲于天下,当日里玉儿极爱茉莉花,便在碧螺峰茶园各处都种了极多的茉莉花,熏得碧螺春更香俏了起来。”
允祥急急地道:“这劳什子茶叶的事儿我可不耐烦多听,我只问四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快些告诉我,我只怕你和四嫂恼了,都快憋死我了!”
胤禛笑看着允祥还是这样的急性子,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身子不好倒是事实,并没有掺假的,我大限将至也是事实,只是后来那一杯桃花酒,却是给我掉了包的。”
允祥怔了怔,不解地问道:“什么掉了包的?到底怎么说?”
胤禛清了清嗓子,呷了一口茶,才笑道:“当日里岳父留给我一封旧信,亦曾与我有十年之约,从我接了那旧信的时候,算起来,到雍正十三年正好是十年。岳父的意思里说,玉儿天生有一劫,破蕾之时,便是劫至之时,为了破劫,便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我才会在那杯酒里动了手脚,我没死,玉儿自然也是活得好好的。”
说到这里,便凝视着正在窗下插瓶玩耍的黛玉,那深情显而易见。
听了胤禛的话,允祥越发有些似懂非懂了,摇头道:“我倒是笨了,怎么还是没听出一个头绪来?有些雾蒙蒙的,一头雾水。”
黛玉却忽而回眸一笑,眼波轻轻流动,嫣然笑道:“我瞧着你倒是面善,可是曾见过的?怎么却一丝儿都不记得了呢?赶明儿,你得说说往事才好。”
声音娇媚婉转,轻柔欲融。
允祥登时睁大了眼睛,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四哥,四嫂她怎么了?”
隐隐约约,从一开始,她便不认得自己,如今又说这话,倒是像没了往日的记忆一般,笑得这样清婉妩媚。
胤禛看着黛玉,才笑道:“没什么,想是那一杯桃花酒,到底有些效验,虽假死了一场,但是醒来的时候,玉儿却将前尘过往一概忘却了。”
那一回,本就是个生死劫,她是存着必死的心,喝下了桃花酒,成全了他的江山,他的爱,可是醒来时,却将前尘抛却,再也不记得丝毫了。
他的心很痛,可是却只能照顾好她,好些日子也没找到好大夫查出病因。
黛玉扮了个鬼脸,叫道:“想必往日里没什么好事儿,所以我都不记得了。”
说着,却又有些疑惑地问允祥道:“你叫十三是不是?那你跟我说说,这个老头儿,真的是我相公么?我怎么却都不记得了呢?像我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怎么会嫁给他这样老的老头儿呢?”
“噗嗤”允祥将口内含着的茶喷了出来,黛玉真是让他惊奇不已。
雍正起身走到她身边,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抱着她霸道地道:“你不是我的妻子,会是谁的妻子?谁敢来抢我的妻子,我非叫他没了子孙后代不可!”
黛玉咬了他手背一口,哼哼地道:“你不过就是一面之辞,谁信你!”
好霸道的老头子,天天看着她,还不许她出去乱跑,每次出去都让大狗跟着她,前儿个,大狗一声吼,吓坏了好多人,都不和她玩儿了。
允祥立刻举手笑道:“四嫂,我可以给你们作证啊,你的确是我四嫂,是我侄儿侄女的娘亲,是我四哥的夫人,你们结缡已有二十余载了,天底下再也没你们这样传奇一生的夫妻。”
黛玉将头从雍正怀里钻出来,道:“你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允祥叹口气,道:“四嫂,你都忘记了往事了,哪里还会记得啊?”
说得黛玉点点头,道:“你脑子灵,倒是知道我没了记忆,不过,我也是聪明人儿,怎么就能随便相信你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狼狈为奸呢!”
允祥笑得有些无力,他真的是拿眼前的黛玉没办法了。
丢了个眼色给雍正,四哥,请你节哀顺变!
这时候的黛玉很淘气,很狡黠,时常弄得满府里的人既好气又好笑。
而且,她精力充沛,每天清晨,都要骑着辟邪出去遛遛,采摘着一大捧的野花回来插瓶,花光照人,满室里都是花草的清香和晨露的晶莹。
玩过之后,黛玉便去歇息了,剩下了胤禛与允祥在桃花林下把酒言欢。
地上都是一层落英缤纷,空中浮动着淡淡桃花香,很甜很清。
允祥叹问道:“好端端的,四哥为何要与四嫂假死呢?倒是一家子都伤心得了不得,尤其是弘昼,哭得成天都是肿着两只核桃似的眼睛。”
胤禛喝了一杯酒,淡淡一笑,道:“我们大限就是那个时候,又何必还留在深深皇宫之中?你知道我与玉儿的心思的,最甘愿于平淡,也是该走的时候了。再说了,”
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叹息,半日才道:“对于玉儿的一切,我不能冒丝毫危险。我早知道你们几个的心思,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那允祀未死,我如何放心?如此假死,也叫他们都绝了心思的。”
一席话说得允祥也涨红了脸,道:“却原来四哥你才是老谋深算。”
桃花如雨一般飘落而下,红红的花瓣,落在树下的人身上,碎成了一颗颗心,甜香中也带着心满意足的幸福和恬淡。
胤禛品着桃花酒,脸上梨涡微动,依旧是那风采斐然的胤禛。
过了良久,允祥才道:“我倒也不想问四哥什么了,只是依稀仿佛也听说过当年的凤凰签,和那句谶语,如今也算是解开了罢?”
凤凰签说黛玉会死在最爱她的人手里,她的确是死在了胤禛的手里。
那一句谶语,说的是成也桃花,败也桃花,胤禛是黛玉的桃花,黛玉也是胤禛的桃花,成败,从来都只是一线之隔而已。
而且,成败,仅仅说的是他们的江山,而非他们的生命。
胤禛点点头,笑道:“那些话,原是迷惑人用的,并不是什么手段!我与玉儿,依着岳父信中说的,天生就非凡,人生总是有舍才有得,我们舍了江山,便得了幸福,却也不会一帆风顺的,总有些波折才好。”
允祥笑道:“很不用四哥你再说了,我也知道四哥和四嫂必定是极幸福的。光瞧着你们比往日里年轻了许多,就可瞧出一些眉目了。”
瞅着正蹁跹而来的黛玉一眼,允祥叹息道:“真好啊!”
是的,真好,纵然自己一腔心意如落花着水,但是却为他们欢喜不尽。
黛玉披着一件曳地的长纱披风,似仙子一般袅袅而至,骨子里透着芳华绝色,笑盈盈地道:“你们真是坏人,有这样的好酒好菜,怎么不叫我一声?才有人送来的好新鲜莼菜,我也不叫丫头子做给你们吃!”
坐在树墩儿做的凳子上,黛玉便拿着胤禛的筷子,挟了些菜入口。
素手如玉,端起桃花酒,细细地啜了一口,粉颊登时泛着红晕丝丝。
允祥忽然想起来,对胤禛道:“我倒是对林探花敬服得紧,他怎么就什么都料到了呢?越发觉得他才是一切事情的骨头,撑起了事情的架子。”
胤禛倒也是点点头,轻笑道:“不错,岳父的确是个厉害人物,好多人,其实都是在他股掌之间,不管如何,他都能料到会走哪一步棋子。”
黛玉抬眸看着他们两个人,皱眉道:“按理说,已经没了多年的人,怎么会将那么多的事情算得丝丝入扣?若是我说,原是人太过信命罢了,无一不是按着那谶语的路子走。”
听到黛玉这么一说,允祥点点头称是。
胤禛却是双眉一挑,眼中霍然一跳,瞪着黛玉,伸手将她抓在腿上坐着,定定地看着她清丽如昔的容颜,道:“玉儿,你竟是不曾忘记过的?”
这些时日里,他只顾着养黛玉的身子,许多事情也没跟她说起过的。
一想起黛玉也骗着自己,心里便有一把刀子划出一道伤痕,很痛。
黛玉轻轻哼了一声,似桃花坠地。
半日,她才张口咬着他手,气嘟嘟地道:“谁让你先前骗我的?如今我也骗你一回,才算是有来有去,也让你知道,被骗的人,心里可都不爽快!”
说得胤禛和允祥都是愕然不已,随即却又不禁好笑起来。
胤禛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一声叹息,道:“当初你不记得我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如同刀割一般,如今见到你竟是骗我,心里却好像石头落地,隐隐之间十分欢喜。”
黛玉白了他一眼,手指拽着他的衣襟,凶悍地道:“你们也不过就是爱说些甜言蜜语罢了,事到临头的时候,你竟是不跟我露出一丝儿风声,害得我担忧了那么久,气得我真是想拿个锤子敲你的头,看你下一回还骗我不骗!”
逗得允祥爽朗一笑,胤禛更是有些无奈。
忽而一阵风起,桃林中清芬竞放,人生短暂,爱一生,情相随,不管天涯与海角,有爱便是家,情丝绵绵,爱意深深,浓淡皆自知。
啊!桃花也带笑,笑里藏着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