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173章:

    五月的农家石榴开得极好,不曾修剪,郁郁葱葱的苍干碧叶,红艳如火的双层花瓣,阳光斜斜穿透树冠,洒落斑驳光影。

    走出最后一个小太监的家中,黛玉眼里忍住许久的泪,终于缓缓划过脸颊,晶莹剔透得闪着七色晶光。

    自己也是做了额娘的人,知道儿女都是娘亲的心头肉,进宫中做粗活的宫女太监亦然,尤其是宫中的太监,多是最贫困的农家百姓,衣食不济走投无路之时,方送幼子入宫净身为奴,为家中谋得一条生路,每个月的四两月银趁着每月出宫的那两日送出宫,送回家。

    可是此时,死了一共六个宫女,三个小太监,九个家因此而伤痛欲绝,也为之少了一条生路,这又是谁愿意看到的呢?

    允禟毕竟是皇子出身,多少年了,总是对奴才的性命视若蝼蚁,他杀掉这九个人的时候,也没有设身处地地想想罢!

    允禟走得十分潇洒淡然,连他府中的妻妾儿女,也都尽皆抛却,因为他知道,纵然他罪名至此,可是雍正毕竟心中明白,虽是圈禁,也会让他妻妾儿女衣食无忧。他走了,去找寻属于他自己的那片朗朗青空,去淡化他心中曾有的狭隘和怨毒。

    黛玉亲自来给这些家人赔罪,亲手递上抚恤,又为他们安置好日后生计,可是却又算得什么?

    看着这些贫困的百姓因为皇后驾临而感激涕零的模样,黛玉心里更感到一阵悲哀。

    也许,真的是该出宫走走了,不能将目光缩在深深的宫阙中,外面失去儿女的,也不仅仅是这九家而已!

    四哥说过的,身为帝王,也深知民间疾苦,不能为朝臣所蔽,要亲眼看到了,查得明白了,才好做主。

    沿途回宫的时候,纵然是天子脚下,还是有些贫困乞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世道就是如此,有的人,富贵得脑满肠肥,有的人,却是贫困得面黄肌瘦。在贫困的面前,太多的人,没有了骨气,没有了足以立足的骄傲,宁肯乞食,亦不站起。

    黛玉心情有些低落,回到宫中,也静默无语,雍正只得百般逗她开心,顺便也将孩子们都叫回来,一屋子的热闹。

    归来的弘历意气风发,一身戎装在黛玉眼前,声音也如泉水一般清朗:“皇额娘,你说儿臣这副模样好看不好看?沿路来的时候,可是有很多年轻的小姑娘家对儿臣垂涎欲滴!”

    黛玉扑哧一笑,道:“什么垂涎欲滴?真当你自己是小包子了不成?”

    弘历虽是即将大婚的少年,可是立即扑在黛玉怀里撒娇:“皇额娘,可不要说包子,要是让敦儿笑话儿臣怎么办?”

    他又不是弘晖爱吃馒头所以叫馒头,他讨厌吃包子,皮薄馅儿大,油腻腻的。

    黛玉拍着他的头,像是拍着她宫里养着的一只可爱小狗:“男子汉大丈夫,若是怕,就不要做让人笑话的事儿。敦儿那样好的女孩子,能娶到他,原是你的福分,弘历,这是你请求指婚的,日后,不可辜负了敦儿。”

    “额娘放心。”弘历认真地看着黛玉的脸,道:“儿臣此生,必定不辜负敦儿。”

    黛玉轻轻一笑,眼里盛满了欣慰,她的儿女,人家说是人中龙凤,在她心里,还是稚弱幼儿。

    小太监外面禀报道:“皇后娘娘,南宫夫人来了。”

    喜得黛玉站起身,忙迎了出去,果然见到南宫风大笑着抱着小梅子转圈圈,道:“呀!我的小梅子,生得越发好了,粉团儿似的!小梅子,有没有想奶奶啊?快叫一声奶奶来听听!”

    见南宫风神采飞扬,全不见老妪苍怆,脸上尽是晶莹华彩,外人瞧着,也不过就是个中年美妇罢了。

    她的心,放得开,她的情,趋于圆满,她过得滋润而且快乐,她有一颗不老的红颜心,所以她看起来芳姿不减妙龄少女,即使青丝已有白发,即使眼角已有鱼尾,即使红唇不在依旧红艳,可是她心,火热而有轻快。

    很多人,活不到她这样的年纪,更没有她这份成熟的妩媚和丰美,那是因为,很多人,没有她快乐。

    黛玉眼里有些艳羡,羡慕他们夫妻这么些年来,走遍了他们所喜爱的山山水水,看遍了世上的花开花落,见到小梅子生疏的眼神,不由得娇笑道:“自从生了小梅子,婆婆还没大到京城中来,小梅子可没见过,难怪她与你生疏得很。”

    小梅子眨眼望着南宫风,扭头看着黛玉,不知道该叫什么,竟是乖巧得很。

    走过去,衣带当风,黛玉笑道:“小梅子,叫奶奶。”奶奶啊,才有一些人情味儿。

    “奶奶!”小梅子的嗓音甜脆如梨,南宫风更是爱不释手,一个劲地抱在怀里亲吻着小梅子嫩呼呼的脸。

    黛玉忙请她进殿,亲自奉茶款待,含笑道:“婆婆这时候怎么进京了?夏天了,该是我们到避暑山庄避暑的时候了。”

    南宫风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光芒:“若说,我竟也是舍不得外面的山山水水,偏生前些日子有琴松那老东西说紫微星微微黯淡,估摸着是禛儿身子不好,因此我进京来替你看着孩子,你们两个倒也是好去休养些时候。”

    黛玉心里一痛,眼中便有些酸涩,低低地道:“可不是,前儿个咳嗽,还吐了血丝,把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找了御医来看,也说四哥是劳累过头了,夜以继日地处理国政,很是该好生休养,不然总是身子大亏,日后怕是有什么好歹。”

    这些日子,她总是撵着四哥早睡,不肯睡,就霸占着他的朱笔帝王墨,抱着他的奏折不松手,使得雍正不得不妥协。

    “这个孩子,总是心思重了些,我们也劝不住,唯独看你的了,跟他撒撒娇,耍耍赖,让他陪着你去走山访水,心散开了,身子骨自然也好些了。瞧我们两口子,都是七老八十的了,还是老当益壮,他可不能先我们把身子弄亏了。”南宫风眼里也是掩不住的心疼,这个儿子,她并没有照应多少年,可是也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啊?

    明明可以走在自己身后,为何一定要拼命如此?为天下百姓谋福,可是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百姓还有谁做主?

    黛玉眼光一转,正好瞧见雍正下朝回来,举步踏进殿中,便故意对南宫风道:“我倒是羡慕得紧,婆婆和上官先生走了那样多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你们又都寄些各处的土仪来给我们,尽让我眼馋着,却没工夫去,心里总是郁郁的。”

    四哥不忍看着她寂寞萧条,她心里不开心,他才会处处逗着自己开心,若是在他自己身上,反而不在意了。

    南宫风也察觉了雍正进来,知道黛玉的心意,便笑道:“我说你们一辈子,哪里能拘束在京城这一方天地?去走走罢,没有你们,天下也垮不了。影儿和怡亲王在京城坐镇,又有弘晖弘历历练着,你们很是该放些心了。”

    黛玉叹道:“偏生四哥天生就是一副执拗性子,只怕不肯卸下这副重担呢!”已经劝过几遭儿了,可是他仍旧如此。

    “谁说我不肯?”雍正脸上带了些恼色,将黛玉拉入怀中,紧紧环着,让殿内的宫女太监都是十分好笑,不过也是家常便饭见惯了万岁爷和皇后娘娘亲热,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深深地诧异南宫风的举止言谈,他们心中都知道,做奴才,该听的听,不该听不该问的,绝不能听绝不能问。

    黛玉惊喜地看着雍正:“四哥,你果然愿意陪着我走城外山水?”

    “傻丫头!”雍正手指划过她的脸,指尖的温热留下一道灼然,“我也要留些精力,过着我们的下半生,岂能这样就垮了?”

    皇阿玛给他的重担,他已料理清楚,纵然有些不尽人意,可是也要让他的儿子去承担,去历练,才足以承担国之重责大任。

    黛玉想了想,道:“弘晖好些,稳重些,弘历却是多了些轻佻气,让敦儿压着些才好,不足以摄政。”

    雍正听了点点头,笑道:“在我不在宫中的时候,我嘱咐鬼影和十三同为摄政亲王,辅佐弘晖弘历,四位亲王坐镇朝堂。”

    听雍正已经吩咐妥当,黛玉嫣然一笑,明亮如天边明月,可是长睫下的眸子中,却是层层氤氲浓雾,心里有些喜极而泣。

    想起梦中的鸳鸯并卧碧荷下,紫燕双飞南柳中,雍正忍住喉间的痰意,薄唇微勾,端详着黛玉,柔声道:“好容易偷得半日闲工夫,你倒是怎么哭起来了?若是再叫我瞧见你的泪,竟是反悔不出宫了。”

    黛玉忙伸手拍打了他胸膛一下,嗔道:“你是皇上,金口玉言,不准反悔!”他要是敢反悔,她可一辈子都不理他了!

    望着宫内艳阳如诗,榴花团团,雍正忽而取出已经久违的玉箫,吹去清曲,黛玉坐在曾蒙尘的古琴之后,奏出天籁。

    清音袅袅,曲调婉转,竟是缠绵不尽之意,南宫风听了,脸上出现柔情蜜意,心中更是缠绵悱恻。小梅子乖乖地坐在祖母怀中,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凝注着父母,听得认真而且入神,眼珠子也随着曲调的婉转缠绵而转动不停。

    亦是精通音律的南宫风自是听得出来,曲从玉箫出,曲调自己也是头一回听到,应是雍正创作。虽是头一回吹出来,黛玉却冰雪聪明,仅仅听了雍正吹了一遍,便用琴将箫声合拍得丝丝入扣,好似夫妻二人已经吹弹过千百遍似的,无比协和而自然,

    一曲终了,柔情却是缠绵不尽,雍正凝视着黛玉而笑:“这支曲子,是我送给你的,你给取个名字可好?”

    黛玉嗔怪地瞧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身子不好,原是心神耗费太过,又花费这些功夫做这个有什么好?”

    虽然嘴里嗔怪,脸上却是喜之不尽,略沉吟片刻,含笑道:“就叫比翼双飞可好?”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双飞燕。

    只要人不死,心不灰,则情不尽,爱不绝。

    雍正眼中划过一道融融艳阳一般的光芒,望着黛玉,勾唇一笑,心意相通。

    此曲,名比翼双飞,亦是他的本意。

    笑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南宫风抱着小梅子已经出了养心殿,想想,去弘历的重华宫罢,老人家了,看着孙儿孙女最欢喜。

    可惜上官瑾瑜不肯进宫,不然,也该让他学学吹着劳什子比翼双飞,让自己欢喜一下。

    黛玉将宫中事务请荣太妃代管,又命敦儿入宫,从中习学帮衬,她便与雍正并肩携手,出了京城。

    京城已经大为平静,宫内也无琐事,人人都是兢兢业业,尽己职责。

    宫外风雨浓重,可也是开豁大气,有南宫风带着孩子,宫中的老嫔妃虽不认得她,可是却也知道必定不是寻常人,倒也不会找她什么烦恼,唯独荣太妃闲了,来看视着皇子公主的时候,倒是与她能说上些话儿。

    雍正骑着飞云驹,黛玉斜坐在他身前,暖暖夏风从两旁吹过,扬起情丝万缕,柔情无限。

    飞云驹通体如墨,黑透着火炭般的红意盎然,油光水滑,比寻常的骏马高了一尺上下,是天狼星所赠送的大漠神驹。

    马嘶清亮,响彻半空;马眼闪闪,满是不驯;马蹄却是雪白,竟是踏雪黑兔一般,格外健壮好看!

    因是清晨出城,霞色刚染天边,故而雾气朦胧,路上虽有些早起的农人荷锄下地,可是却依然平静一片,马蹄声愈加苍脆。

    当天色渐亮,霞彩万千,一声声金鸡报晓,划破寂然长空,将天地唤醒。

    黛玉心里喜悦无限,放眼望去之时,却见路边花木葱郁,笼着晨露烟雾,翠**滴,心神也娇嫩了起来,生机无限。

    “四哥,你说,咱们出宫来了,影子家的希望会不会在家里骂死我们啊?”朝中事务也是极其繁琐的。黛玉俏皮玲珑,将头依偎在雍正怀中,发梢轻轻扫过他的下巴,柔软得几乎让他想将黛玉深深地嵌入身体中。

    看到黛玉脸上因出宫而浮现的笑意和生机,让雍正的心也飞入了空中,笑吟吟地道:“一听她这名字,就知道粗野得很,必定是跳脚骂着我们呢!别的倒是不担忧,就是怕宫里的东西,是不是改日回来的时候,尽皆给鬼影的福晋偷去了。”

    黛玉听了这话,竟是极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才笑道:“倒也无妨,宫中所有皆是百姓血汗,她偷去了,也是当做劫富济贫。”

    望着朗朗碧空,黛玉越发笑得神采飞扬,仰首望着雍正飞扬的黑眉,狂放的凤眼,略嫌苍白的刚毅面孔,心里的爱意和情意,竟是浓重得让她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装得满满的,没有了一丝儿的缝隙。

    “说起来,我倒是没工夫去问影儿,那个偷儿福晋竟是什么来历?”雍正见到妻子欢喜,不觉也有些顽皮地问起来。

    黛玉的笑容挂在唇畔,道:“说起来,也是千古奇缘,希望偷东西也罢了,偏生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到了影子府上。四哥你也是知道的,影子生平不爱黄白浊物,即使皇阿玛在世的时候,赏赐奇珍异宝,也都是锁在库中生尘。好巧不巧的,希望包了一大包袱的珠宝不说,竟是顺手牵羊,将影子身上的那块皇阿玛赐给他的玉偷走了。”

    皇子身上,皆有一块玉佩,刻着自己的名讳,雍正亦是有一块的。康熙对鬼影惭愧深重,故也赐了他一块,上刻银面亲王鬼影六个字,虽不能说是昭示皇家宗人府,可是到底这玉也只有皇家可用。听说这块玉,也是送给妻子的聘礼,自己新婚的时候,雍正便将他的那块玉放在了自己的妆奁中。

    若说鬼影不恨康熙,倒也不尽然,可是恨的时候,却又觉得恨意没有丝毫意义,因此他心里平静无波,生死喜恨都少萦心怀,可是这块玉却是康熙送他的,又是皇家玉佩,唯恐希望拿去作威作福,毕竟看着玉佩别人就害怕了,哪里还会看着玉佩上的自己?因此他便追了过去。据说希望为人极其滑溜,如油中泥鳅一般,滑不留手,倒是斗了好几千里的路。

    雍正眼中黑光闪动,微露白牙:“影子生性冷淡,且不喜与人接近,这个偷儿生性顽皮,无法无天,能打破他的冷脸,结成佳话,我也只有为他们欢喜的。说起来,那偷儿倒是比你还小几岁呢!”

    黛玉轻嗔道:“倒也没小几岁,也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怎么着,竟是偏喜年轻的姑娘家。”

    眉梢眼角,轻嗔薄怒,却尽是娇媚婉转,让雍正忍不住深深一个长吻。

    恼得黛玉轻轻捶打着他,不好意思地将脸深深埋在他怀中,咕哝道:“大清早的,还有好些路人呢,瞧你,无法无天了。”

    雍正胸中豪气陡生,一声长啸唤醒路两旁树上的雏鸟,傲然道:“在这天下,我就是天,法就是我!”

    霸道依旧,豪气依然!

    似乎感染到了主人的欢快,马蹄扬起,尘烟四起,带着马心的欢愉和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