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四六回 吞钱粮山西引大案 斩廷望后党皆自危
今日散了朝,皇帝又与内阁那帮老臣议政, 玉溪趁着空挡, 又去茶房里打点,吩咐茶房依次按几位阁臣的喜好各上好茶, 又亲自整理着皇帝平日要用的花茶。忙活了半天,眼看日头渐高,玉溪往殿门处瞧了瞧, 还未见阁臣出来, 心里不免纳闷,若是平日也就一个时辰能议完事, 今日却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 却还未见退下的动静, 莫不是遇上什么紧要事了?
玉溪正在胡思乱想,却见魏启明挎着刀匆匆而来,满头大汗的进门就道:“这天儿真是太热了, 也不知皇上那儿何时能散,就先来你这里讨碗水喝。。”
二人认识有十多年了,也不存在什么客套, 魏启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玉溪倒了一杯凉茶, 放在桌上, 打量了一眼他,笑道:“有些日子没见,晒黑了不少, 你倒是去做什么了?”
魏启明咕哝喝了一碗水,擦了擦汗,脱口而出道:“还不是为子川兄的事……”
玉溪一听,顿有不详之感,而魏启明话才说了一半,也意识到不对,连忙收住了话头,让玉溪更觉不妙,急问道:“顾大人怎么了?”
魏启明支吾不语,玉溪见状,更加着急,逼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魏启明心知瞒不住了,只好将实情相告,“两个月前,子川乘船回京,不料,行至徐州,忽遭暴雨,她坐的船沉没江底了……”
玉溪听罢,如晴天霹雳,身子差点站立不稳,又抱了一丝侥幸心理,红着眼追问道:“那她人呢?”
魏启明怕玉溪伤心,有些吞吞吐吐道:“船上二十三人,仅一人存活,子川,她……她……还没找到……”
都两个多月了,人还没找到,只怕是难有活路了。玉溪呆呆愣愣地,想当日,她寻顾北亭来,许她日后前程,却将她卷入这趟浑水中,命丧黄泉,玉溪愧疚不已,半晌也不说话。魏启明不知二人有这段渊源,但见玉溪神色不对,也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担忧道:“玉溪,你没事儿吧?”
玉溪缓过神儿来,慌忙隐去了眼中的水光,恍惚道:“没事,若日后你有了她的消息就告诉我一声。”
魏启明心知顾北亭生还的机会渺茫,却还是应下来。这时,御前伺候的内侍杨进宝进来通传,魏启明便别了玉溪,进殿面圣。待魏启明走后,玉溪仍有些心神恍惚,呆坐在条凳上,过了半晌,御茶房的瑞娘跨进门,对呆愣着的玉溪嗔道:“发什么愣呢,皇上那边该进去伺候了。”
玉溪慌忙收回神道:“我这就去。”语罢,又起身泡了一杯新茶,这才端着茶盘去了。
待玉溪进了昭仁殿,见皇帝正坐在宝座上一手拿着折子凝眉沉思,她轻手轻脚地将案上的陈茶撤下,换上新泡好的茶。皇帝听到动静,这才回过神,放下手里的折子,饮了一口茶,待放下茶杯时,却见玉溪脸色有些苍白,一时又想起顾北亭的事,不免心一沉,开口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玉溪本想问几句顾北亭的事该如何处置,却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摇头道:“奴婢无碍,主子无须挂念。”
皇帝却是幽幽一叹,“顾北亭的事还没个了结,载榶又上折子弹劾并州知府侯锡钧贪墨赈灾钱粮,朕才与几位阁臣商议着如何处置,他们一个个却只知避祸,推说牵扯甚广,不宜深究,杀一个侯锡钧以儆效尤即可。”
山西布政使赵廷望与梁国公傅友诚为连襟,并州知府出了事,赵廷望只怕也脱不了干系,范克恭怕开罪了梁国公自不敢查下去。玉溪一听,胸中积郁,反问道:“皇上就打算这么放过他们?”
皇帝眸光一沉,“自然不会。朕动不了傅家,难不成还动不了一个赵廷望!”
随即不久,皇帝下旨将侯锡钧革职拿问,赵廷望停职留用,命素有铁面之称的大理寺卿臧席让前往山西与朱载榶共理此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倒是查出了个惊天大案。这几年山西年年上报灾情,朝廷才逢三王之乱,无力赈济,皇帝忧心不已,恐生民变,山西布政使赵廷望却上折子,主张民间自赈,令富商土豪捐款,而朝廷赐予他们功名,皇帝自然不会吝惜几个功名,一一准了。这法子也奏效,很快赵廷望就筹集了二百万响银,皇帝高兴不已,还大赞赵廷望能办事。本着体恤百姓的心思,朝廷又一应减免了山西百姓大半的赋税,还另拨了五十万赈灾银。
可万万没想到,山西近几年根本没有什么大旱,这几百万两银子全被赵廷望贪污了,山西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全参与了此事,为免事情败露,赵廷望又勾结朝中调派到山西慰问的御史隐瞒真相。未免万无一失,赵廷望又特意跟时任承州巡抚的冯乾道打了招呼,冯乾道理得清其中关键,知晓赵廷望与傅友诚之间的关系,自然不敢多言,这么多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今年山西倒真遭了灾,赵廷望便收敛不少,可那并州知府侯锡钧却贪心不足,继续克扣赈灾粮,并贿赂前来主持赈灾的户部侍郎姜士荣,一切做得本是密不透风,可偏偏皇帝忽然派遣了秦王世子朱载榶充任钦差大臣来山西巡视赈灾事宜,这才瞧出不对劲,一查下去不仅把山西布政使赵廷望给牵扯进来,另内阁大臣冯乾道、户部侍郎姜士荣、监察御史李进忠,以及山西各州府大大小小近百名官员全脱不了干系。
此案牵涉之广,完全超出了皇帝的预料,她惊诧之余又震怒不已,没想到官场风气竟坏到如此田地。她坐在龙椅上,听了朱载榶、臧席让几人的奏报,沉着脸道:“连一向以清廉自律称名于世的冯乾道都牵扯进来了,这朝中又有几个好官!”
臧席让不禁叹道:“臣与冯乾道打过不少交道,其人品学问皆是上乘,他在承州的官声也极好,当年调回京城时,不少百姓泣涕挽留不已,倒不像是贪婪苛暴之辈。”
皇帝对冯乾道的印象也不错,不然,去年也不会同意将其调入内阁,一时惋惜之余,又更加气恼,怒道:“如此才更为可恶,枉朕对他一片期许!”
朱载榶低眉道:“臣倒觉得冯乾道虽有过错,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赵廷望串通了山西大小官员,又与朝中大臣关联,就算冯乾道有心弹劾,不仅证据不足,只怕还会为自己惹来祸端。权臣当道之下,这官场中,谁又能独善其身?”
皇帝脸色微沉,心中自然明白朱载榶在暗讽傅家,她虽早与傅家有隙,面上却不表露半分,说道:“你不必为冯乾道开脱,他既当了一方父母官,就不该只顾惜着个人禄位,而有负君恩。”
朱载榶垂首道:“皇上说得是,是臣因小失大了。”
刑部尚书丘铭小心询问道:“皇上,那此案该如何了结?”
皇帝沉思了片刻,终是下旨道:“山西布政使赵廷望、并州知府侯锡钧贪墨赈灾钱粮,数额巨大,其罪当诛,即刻处斩!户部侍郎姜士荣、监察御史李进忠收受贿赂,着革职拿问,处绞监候;至于内阁大臣冯乾道涉嫌包庇纵容、隐匿不报之罪,念其年老糊涂,先革职开缺吧。”
丘铭一听,不禁冷汗涔涔,皇帝一下就处死两名三品大员,又罢免一位阁臣,况且这些人多少与傅家有些关系,尤其冯乾道,还是傅后亲自点名入阁的。他有些迟疑道:“皇上,如此处置,是不是有些重了?”
皇帝冷哼道:“重?朕看还不够重!但凡贪污赈灾钱粮的一个也别想逃,着户部追查贪污数额,他们贪了多少,就给朕吐出多少,查出来的赃款全部归公国库。”
皇帝心意已决,余者也不敢多劝,一直在旁承旨笔录的中书孟钟即可拟下圣旨,发往刑部,颁行天下。待内阁诸臣接到旨意,一个个震惊不已,可皇帝早留了后手,即刻令锦衣卫捉拿赵廷望,刑部尚书丘铭监斩行刑,他们想阻拦也怕来不及了。范克恭坐在内阁值房里,拿着刑部的公文,花白的胡子气得一颤一抖,愤愤道:“皇上未免也太不把咱们内阁放在眼里,这么就处置了三位朝廷大员,竟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内阁六部大臣接连出事,胡滢也不免自危起来,恨恨道:“皇上如此行事未免毛躁,咱们何不上折谏言,若不听我等劝谏,咱们就面见太后,请她老人家做主!”
范克恭虽恼怒皇帝轻视内阁,可他向来怕事,只不过嘴上说说,哪里敢明里与皇帝对着干,遂罢手道:“赵廷望的案子证据确凿,皇上如此处置,虽说重了些,我们也无话可说,要是闹到太后跟前儿,她老人家指不定向着谁呢,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胡滢见范克恭不顶事,暗骂他耍滑头,面上却一片诚心诚意地道:“此案关键不在于赵廷望是死是活,而是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未经内阁,皇上这是存心要架空咱们内阁呀!元辅大人仔细想一想,现如今朝廷的政令是不是都出自尚书房那帮翰林之手,内阁大臣全沦为处理琐事的刀笔佐吏了。”
范克恭自然清楚,自于孟阳罢相后,内阁之权大不如前,他这个首辅堪为本朝有史以来最为窝囊的了,他眉头紧锁地叹道:“皇上一招一式,打的有理有据,上一次为了宫中办诗社的事,咱们称病不朝,平白折损了一个刑部尚书,如今还能怎么办?”
胡滢低声沉沉道:“若太后重新临朝主政,皇上哪里能这般胡来?”
范克恭并未多想此中深意,听罢只是摇头罢手道:“先前太后的心思全在颐清园上,如今又逢皇后遇喜,只怕一心想着早些抱孙子,只等着在颐清园含饴弄孙,哪里还想管事。”
胡滢见范克恭全不解其意,暗自着急,眼见四下无人,便俯身凑到他耳旁低声道:“倘若皇上无道,太后则有行废立之权,我等何不从中出一二分力气,待两宫失和,太后自有再度临朝称制之心。”
范克恭一听,吓得脸色一白,他素来胆小,哪里敢言谋君废立之事,一时忙拉下脸,低声呵斥道:“向渊(胡滢字)休得胡言!一日为君则百世之恩,为人臣者,又岂能阴谋废立之事?此话日后休要再提,不然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胡滢见范克恭严厉呵斥,似非作假,自不敢再提,连拱手赔笑道:“阁老言重了,小弟不过随口胡言,您万当不得真。”
范克恭这才神色稍缓了许多,端起案前的茶喝了一口,方叹道:“赵廷望的事就罢了,左右梁国公那边不会这么轻易罢休,我们就不要凑什么热闹,平白惹皇上不痛快了。”
正如范克恭所料,身在镇江南直隶总督府的傅友诚闻此消息,气愤不已,也顾不得当着一帮属寮的面儿,一怒之下从座椅上起身拍案骂道:“岂有此理,皇上就这么杀了赵廷望,未免太不把我傅友诚放在眼里!”
总督衙门、以及直隶各州府的官员一见傅友诚发怒,皆人人自危,生怕牵扯到自个儿。傅友诚心腹刘铭览过奏报,便知事情原委,见眼下人多,不好说话,便抚袖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先退下,明日再来核报各州县政绩。”
那些个知府、县令一听如蒙大赦,连从椅上起身拜退,傅友诚见无人后,更是压不住怒火,沉沉道:“死了一个顾北亭,又来个陈三才,这次又这般不留情面地处置了赵廷望,我看皇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刘铭沉思道:“此次连冯乾道、姜士荣都一并保不住了,日后东翁在朝中只怕更难说上话了,英国公为何不曾出面周旋一二?”
傅友诚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叹道:“二哥小心谨慎惯了,在京里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如今皇后有孕,他只等着诞下太子,当好自己的国舅爷,哪里还管这些?”
说着傅友诚又是气不过,提起笔山上的狼毫,又拿来一封折纸,说道:“这亏不能白吃,我这就写折子给太后,让她来做主!”
刘铭连出声制止道:“东翁且慢!”
傅友诚停下笔,不耐烦地道:“这又是怎么了?”
刘铭不慌不忙地道: “赵廷望已死,东翁再上折子也是无益,况且此案证据确凿,即使太后能做主,也没有明目。”
傅友诚思虑片刻,这才放下笔,“那你说眼下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吃暗亏?”
刘铭抚须缓缓道:“皇上能对东翁的人下手,您又何尝不能想法子铲除皇上的亲信?”
傅友诚了然,既然皇帝能以整顿吏治之名接二连三的摆明其亲信,他也可以想法子找帝党们的罪证,刘铭却又道:“这是其一,其二冯乾道、姜士荣倒了,吏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的缺空出来了,东翁得尽力找信得过的人填补上去,则可保朝中势力不损,至于冯、姜二人亦可设法营救,以图日后再用。”
傅友诚沉思片刻,便道:“那我这就给二哥和范克恭去信一封,让他们务必保住吏部和户部的位置。”
傅友诚寻觅着替补吏部尚书的人选,皇帝那边亦是如此,廷议上帝党与后党官员各执一词,相持不下。最后只能各退一步,以后党官员吏部左侍郎吕承宗为吏部尚书,启用贬谪潮州的前吏部右侍郎韦伦接替吕承宗之职,吏部仍掌控于后党之手,而户部右侍郎姜士荣的位子则由原户部员外郎王厚泽替补,并由秦王世子朱载榶摄户部事,由帝党接手。
乾清宫东暖阁里,余良甫、孟钟,以及尚书房行走李泌、高明士几人皆侍立在侧,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坐在炕上,手里拿着折子,沉沉道:“这一次虽说撤了冯乾道,却未曾动到吏部分毫,还让于党余孽韦伦重回吏部,官升一阶。”
余良甫道:“后党盘根错节,仅凭一个赵廷望,自难撼动,日后再图时机便是。”
皇帝微微蹙眉,神色甚是疲倦,“话虽如此,只是朕担心他们会借机反扑,这些日子你们行事要小心些,别落人把柄。”
余良甫自恃为帝师,旁人奈何不了他,而孟钟、高明士诸人则生了几分警惕,纷纷拱手称是。一旁的李泌,想了想又道:“皇上借着几次整顿吏治,又立尚书房,算是把理政之权收回了许多,只是光靠这个怕是不行,京师防卫也须握在手中才是。”
余者听罢纷纷点头,高明士沉思道:“京师三大营、亲军十二卫,只有锦衣卫的魏启明称得上圣上心腹,可若真生了什么变乱,那几百个侍卫也不足大用。”
皇帝心中分明,却不欲与这帮书生空论此事,又怕走漏风声,遂淡淡道:“朕心在社稷,惩处赵廷望等人意在澄清吏治,而非借此打压政敌,更无意军中之事,夺太后之权。你们做事要分清主次,办好自己的差事就好,旁的事不要多过问。”
李泌见皇帝语出警示,自不敢多问,连点头称是。皇帝有些乏了,疲倦地罢手道:“今日就说到这里,你们跪安吧。”
待众人退下,玉溪带着宫人进来伺候,为皇帝取下翼善冠,换下朝服,穿上平日起居用的浅云织锦直身。皇帝长身玉立,由着玉溪为她系腰间的衣带,眉头却仍是微微蹙着,边想边吩咐道:“叫魏启明查查那个李泌。”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帝后党之间的利益冲突会越演越烈的。大家注意,后党并不代表傅后个人,傅后并不能完全左右的了所谓后党,他们是一群被皇帝吏治改革触犯到利益的人,便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利益集团,以推奉傅太后的名义,合力抵制皇帝的种种革新措施,并百般阻挠皇帝收回皇权。
而所谓帝党,大多数则是一群中下级官吏,因长期被那些把持官位的上层贵族打压,便集合在皇帝身边,以遵奉皇帝、振新皇权、澄清吏治的名义,攻击旧派,实现自我政治抱负,或名利禄位。双方本质上不存在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当然,帝党的一些行为客观上也确实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但并不代表帝党中没有奸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