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九月初九。

    从鲁国来的公主禅那千和, 终于决定动身返程。她来锐国所为寻人的消息,早已被众人知晓。

    回去的路上, 四周百姓聚集观看。似乎没有谁能想到, 两国之间的争端, 会落到一个女子头上。

    车马快驶出城门, 一骑白马拦住队伍。

    “公主, 前面有动静。”泠泠探出头,扫了一眼又缩回马车。

    “队伍像是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车厢甚是宽敞, 该有的东西都摆放俱全。锐国比起鲁国富庶,就连出行的马车,相比之下也更加奢靡。

    熏香飘在车厢, 让角落正襟危坐的连安,有略微的不适。

    她抱着一把长剑,靠在车厢壁上。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时不时的还会想起几日前, 在云霄寺见到的那人。

    不禁猜想,挡住车马行进的人,可是国师羽研。

    对,她依然这么唤他。

    一声爹启是那么容易喊出口的。她已经过了期盼亲情,渴望爹娘守护的年纪了。

    “无妨。让他去。”禅那千和总是气质宁静, 无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她此行已经圆满,除了找到可以让父皇输掉赌约的关键人物。在锐国这些天, 更是看了一场大戏。

    皇室四分五裂, 争权在所难免。

    表面上看, 此时大皇子李默的权势最为滔天。许多大臣都投奔其下。

    但,依她的观察,真正胜券在握的该是二皇子李乾。

    人,是对方找的。她观李乾的心性,更是确定了这一点。

    若是联姻。

    若是自己与其联姻,再加上这次带回去的姑娘,也许,她能真的打消父皇出兵的念头。

    “连安。”

    外头一阵骚动后,忽然传出这样的一声喊。

    喊人时字正腔圆,像在唱戏。这声音飘进车厢,连安赫然一愣。

    国师不会这么喊人,所以这人不会是他。

    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怎么能放下自己的架子,大声咋呼呢。

    “连安。”

    又是一声。

    连安回头看禅那千和,得到对方微微颔首的首肯,便掀开帘子。

    远远的一个身影,是鲜衣怒马的美少年。

    梁迟玉今日的打扮和平日着实不一样,头发便像山野间隐居的人,松松的落下,任风吹着飘扬。

    他见着连安下来,手中的马缰也放开,跟只欢脱的小狗似的,朝连安使劲挥手。

    咦。

    看清了喊自己的人是梁迟玉,连安不仅诧异,更是不解。

    她印象里的世子,出行都要有派头。对着别人,话少,惜字如金。

    但凡有需要开口的地方,总是让莫子或杨震代劳了。

    今儿怎么这么稀罕,自己开口喊了。

    “你来做什么。”快速的到了梁迟玉跟前,连安回身望身后的队伍。

    所有人都在等她,她却还在和人打情骂俏的谈笑,这终归不妥。

    “快回去。”话中赶着对方快些回王府,那回眸深深注视的眼神却含了不舍。

    她话音一落,听起来丝毫柔情蜜意都没有。刚才还人模人样的小少年,瞬间苦了脸。

    “你走了,在这里我如何呆得住。我要跟你去。”

    以前没觉得西京闷,自打认识了连安,再让他和以前的那些酒肉朋友混,都没意思了。

    “你是皇室中人,应该比我更明白两国局势有多紧张。能为锐国的安宁献上一份力,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其实这些话可以这么理解。

    因为你是皇室中人,跟着我去才更加危险。

    她能不能护住自己都是另说了,若是真让梁迟玉跟过去,遇上什么危险,她不能在身边时,怎么办。

    可惜世子是个一根筋的,连安难得的温柔说的这么婉转,话到了对方耳中,只剩下了字面上的意思。

    眼看队伍将要出发,连安扔了话就往回走。失落的世子,拉过缰绳,将马儿拽到一边,为车马腾出空。

    他低着头,眸子看着地面,落落寡欢的与四周行人融为一体。

    而人群深处,默默目送的人还有安儿。

    姐姐不愿让自己太瞩目被人留意到,她明白,这是姐姐怕她再被人惦记了伤害。

    那她便安心在西京待着。只盼着姐姐能早日归来。

    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虽是有几分小聪明,但终究难上大雅之堂。若是任性的跟着姐姐去了鲁国,只会给对方增加麻烦。

    直到坐上马车,连安紧紧抱着手里的长剑,她始终没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这些天来,西京早已成了她的家。

    这里的记忆,固然有不好的。更多的却是温馨和怀念。

    “连姑娘,你甭怕。与我们一起回去后,你就是我们公主的贵客。我们鲁国,虽然尚武,却也最为敬重强者。你的功夫还行,不会被人欺负。”

    泠泠观察着连安的神态,豪气万千的出言安慰。

    但此时连安正是多愁善感之时,这番话听在心中,心底更加没有把握。

    她在蜀山能算上好手,去了鲁国她也能吗。

    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还不到十五,就是从娘胎一出来就练武,也不过十三年。

    若是胜了还好,输了又该如何。

    她此时的情绪,已经到了最脆弱的时候。

    从前没有家,没有亲人,做什么都凭着一腔冲动。哪怕是赔上一条命,也没什么惋惜的。

    可现在不行了,她有许多惦记的人,还想与他们好好相守。

    这些被她放在心上爱着的人,全是如今这个岌岌可危的锐国之人。她没有退路,只能胜。

    长长的一番心思转换,将她心底深处的斗志更强烈的激发而出。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了勇气。就是面前来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她也不怕。

    人的气势,最能震撼人心。

    与连安同在马车的泠泠和禅那千和,双双对视了一眼。

    方才还是失落更多一些的寻常少女,只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竟能有这样破釜沉舟的气势。

    直到此刻,禅那千和心中才对连安多了一分信心。

    在这个年纪,就报有如此决心的少女,世间少见。就算不胜,也亦不败。

    鲁国的公主离开半日不到,云霄寺再次热闹起来。

    慧空难得正经了神色,与对着窗外注视山峰下城门的羽研,说道。

    “你察觉到了吗。那股风向。”

    羽研稍稍愣了一瞬,才将思绪从远去的连安身上抽离。

    他思索了片刻,才知道慧空在说什么。

    “你指的是朝堂的风向?”

    慧空颔首,长声叹道。

    “连安那丫头一成为去往鲁国的使臣,她身为蜀山弟子的身份,便被有心人传扬了开。”

    羽研淡淡道。“随后,同样身为蜀山传人之一的严家小公子,便莫名被人传做有帝皇风范。”

    互相看不顺眼了一辈子的两人,忽的相视一笑。闹归闹,默契还是在的。

    慧空蹙眉道。“我如今已经弄不明白,我那老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战战兢兢一辈子,熬死了两个皇帝,也是桃李满天下了。却不想,最后竟在权势二字上栽了跟头。”

    “自古皇帝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拿命去换。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还牵扯其中。就是为了子孙后代也不该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可惜我那老友啊。”慧空又是感叹。

    严家那个小子么。

    羽研背转过身,眼中眸色深沉,让人窥不出心事。

    那也是个待连安情深意重的孩子,可惜有缘无分。皇位,又岂是那么好拿的。

    人人都想要这天下,却不是人人都能坐在那张龙椅上的。

    “连安这丫头孤身去往那蛮夷之地,送一把剑你就放心了?”慧空调笑道。

    羽研垂在袖口中的手,动了动,神色如常道。

    “这是她选的路。”

    孩子,爹盼着你与安儿能嫁人生子,过幸福安稳的一生。

    可你生在蜀山,长在蜀山。这一身武艺已不单单只属于你。

    爹盼着你能平安归来,切莫被女儿身牵绊住了想要做的事。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巴丹来请示禅那千和。

    “公主,前方有一片树林,是否要停下来歇息。”

    连安默不作声的坐在马车角落,面容平淡,仿佛全然不在意马车是否要停下。

    身是跟着走了,心却早已飞到西京,去想她爱的那些人,都在做什么。

    安儿比她坚强,这会儿定是不会哭鼻子的。

    严叶被圈在府里,一定还被他古板的祖父按着脑袋学东西。

    而梁迟玉。

    神情有些微恍惚。连安忍不住回想,今日城门口,那个牵着白马,殷切注视自己的小世子。

    他好像在这些时日拔高了身形,越发清瘦了。

    看着她时,还要微微低头。

    这样的少年,是自己的。

    他耀眼,夺目,高傲,却又像林中黑豹,高兴时蹭到她身前寻求爱抚。

    矛盾的组合,想到便会心软。可是她走的急,还没来得及留下半句温言软语。

    他性子那么傲,定是生闷气了。

    走多久,半个月,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才离开短短半日,竟就在思念了。

    “连姑娘是头一次远行,路上颠簸不习惯,今夜不妨就在前方过夜歇歇脚。”

    禅那千和温柔的声音飘出马车,队伍慢慢减速停下。

    连安不明所以的跟着她们下车时,觉得四周的环境太静了。

    “你在看什么?”泠泠跳到连安身旁,歪着脑袋问。

    连安顿了片刻,摇摇头。“没什么。”

    她不好说因为这里太静了,感觉奇怪。

    鲁国来的高手那么多,他们都没察觉出不对劲。自己若是有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只会让人看了笑话。

    想着自己如今代表锐国的颜面,她闭上了口,将长剑抱的更紧了些。

    这把剑是老和尚赠与自己的,吹毛断发,是柄利器。

    想着手中兵器更趁手些,也许在鲁国更顺遂。她才收下了剑。

    随着泠泠等人在空旷的地方,捡来干柴生了火。她依然身子僵硬,头皮处一阵阵发麻,做不到放松。

    这四周的一草一木,都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却格外的让她警惕。

    她暗笑自己神经太敏感,怎么反应如此奇怪。以前也不是没有在林间过夜过,怎么今儿就这样了。

    禅那千和靠着一棵大树,铺了张帕子,坐下来歇息。

    泠泠也和巴丹等人,逮了兔子放在柴火上烤。

    虽是赶路,这行人却极为放松,像是出来踏青。

    肉越来越香,连安被的这样的氛围感染,也渐渐放松下来。

    虽是如此,她始终不曾放开手里的剑。

    后背靠着大树,坐在地上时,一条腿撑着地面,以确保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时,她能第一时间从地上弹起。

    天暗下来了,肉也烤好了。两只兔子,分到每个人手上,只刚够塞牙缝。

    许是看着连安是客人,泠泠给了她一条冒着热气的兔腿。

    连安迟钝的接过,扫了一眼四周才发现,她的待遇竟然和禅那千和是一样的。

    其余人都只有骨头或者一小块肉,她有兔腿的待遇。心里不禁有些温暖,远离西京的些许苦闷也跟着缓解了一些。

    哗。

    树上忽然有叶子抖动,连安的兔腿刚送到嘴边,还没咬下。

    余光瞥见禅那千和靠着的树上,竟在茂密的树冠间,滑下来一个人。

    一把匕首,冒着寒光,直直而犀利的刺向禅那千和的头顶。

    这动作不可谓不快,是一击必死的速度。

    弹身跳起成了本能,连安顺手将手中的兔腿扔去。

    树上下来的刺客,被兔腿击中,手一偏,匕首脱手飞出。

    趁着这个时候,巴丹等人也反应了过来,动作迅捷的围住刺客。

    泠泠更是身形一闪,将禅那千和拉到侍卫中间。

    刺客一击失败,阴毒的看向连安。随即欲纵身跃上树。

    连安皱眉,并没追上去。

    这个刺客的眼神,很是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巴丹和另一个侍卫,追了过去。

    泠泠扶住禅那千和,朝连安投来感激的目光。

    “公主,可有受伤。”她小心的问着禅那千和。

    对方眼神澄澈,微微摇头。她抬头望向连安。

    “你是否早已察觉不对。”

    连安一愣,随即意识到这话是何意思。摩挲着手里的剑柄,她迟疑道。

    “下了马车,见这林子里没有鸟叫。就是有,也离我们很远。确实觉得有一些古怪。”

    她当时还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此时见了刺客树上下来。哪还不明白,正是因为有人预先在树上藏着,才会导致鸟雀不栖息在这一片。

    “为何不说。”泠泠奇怪道。

    她倒是没有责怪连安的意思,毕竟刚才第一个出手的人就是连安。

    对方身手敏捷,远超过她的想象。刚才若是没有连安,凭着她和巴丹虽也能护住公主,但让公主受到一些皮肉伤总是难免的。

    连安赧然,语气抱歉。“我并不确定,看你们神态自若,便以为是自己小题大做。”

    但经过此事,她对自己的直觉更加信任了。

    “什么人胆敢行刺我们,早就藏在这树上了,说明蓄谋已久。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是鲁国的人吗?”

    泠泠回过味来,不由生气。

    公主心地善良,为了锐国的百姓,才专程走了这么一趟。

    结果却在返程途中被人刺杀,而且还在锐国境内。这事儿,不知道和锐国的皇室有没有关系。

    这么想着,她看着连安的目光也变了。

    连安一贯是个敏感的人,对方目光转变,她自然能察觉出。

    但这事她也无从辩解。只能抿紧了唇,不吱声。

    “泠泠,此事与连姑娘无关,你别迁怒。”禅那千和一开口,泠泠顿时乖巧的往后站去。

    她收起脸上怒容,对连安道歉。

    “抱歉啦,你别放在心上,我就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事跟你没关,我肯定不会怪你。就是不知道是锐国的哪些杂碎,竟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公主头上!要是让我逮到,看我不宰了他们!”

    说着说着,又变得恶声恶气。

    刚才有些尴尬的气氛,在泠泠的摩拳擦掌中,一扫而空。

    连安释然的一笑,微微摇头,她心里也不怪泠泠。

    禅那千和的性子,自己在这些天的接触中,也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对方是真正的纯良之人,能为了苍生社稷着想。而不去在意国与国之间的隔膜。

    这次专程前来锐国寻找能让两国和平的法子。是个值得让人尊敬的好姑娘。

    巴丹没多久回来了,他声音沮丧,高大的块头偏有些孩子似的纯真。

    “那人真滑溜,没追上,他跑了。”

    泠泠待要出声讥笑,巴丹忽然趴到地上。

    噔噔蹬蹬。

    “是马蹄声。”

    巴丹耳朵贴地,站起来下了结论。

    “能听出有几人。”连安好奇。

    巴丹断然道。“一人。”

    连安点点头,心中感叹。

    江湖中人不可小觑,这是师父从前说的话。

    能在江湖立足,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会有一些独门的功夫傍身。

    今日见到巴丹,只凭着听觉,就能听出有几人,她心下也有些佩服。

    但同时她心里也疑惑,禅那千和选的路,不是旁人经常走的官道,反而是一些小路。

    这个时候天都黑了,怎么还会有人单枪匹马的赶路呢。

    泠泠等人都没说话,但众人目光却都望向林子入口那黑黢黢的方向。

    人人的手都握在了兵器上,正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有了刚才的刺客,众人可都不会以为,现在出现的马蹄声是一个巧合,来人定是第二个不怀好意的家伙。

    艺高人胆大,也许对方是个狠角色。

    泠泠率先走出人群,扯过巴丹的长刀,砍在地上,语气带着狠意。

    “哼,我倒要看看,敢孤身一人来与我们挑战,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她话音刚落,那马蹄声渐渐变得清晰可闻,径直朝这边过来。

    黑夜里,借着月色和篝火,众人看清了眼前不断靠近的那一骑白马。

    连安的眼皮忽然开始狂跳。

    在马背上摇摇摆摆,一头长发随风飘舞别具一格的男子,看着怎么这么像今日刚与她分别过的梁迟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