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贾雨村来荣府拜年实属不得已，雨村先生原以为跟着皇太子去江南, 揭开人口贩卖大案, 齐王回京不久, 永宁伯又暴毙。
要说这里头没有皇太子的手笔，贾雨村是不信的, 而贾宝玉这小子作为皇帝派去的人, 根本没做到劝谏东宫。难道他不应该吃挂落？
当时贾雨村坐在家里冷笑，就等着这小畜生倒霉、失势，看他怎么料理贾珏！所以这多半年, 贾雨村根本没和贾宝玉有来往，之前他可以和宝玉有信息流通的，这段时间半个字都没说过。
贾雨村想的不错, 可老天偏偏不开眼，人家居然屁事儿没有，连半句申斥都没听到。如此, 贾雨村大人只好在大年初一灰溜溜的过来荣国府给小贾大人拜年喽。还得听他一口一个“雨村兄”, 贾雨村可是只比贾政年轻个十来岁, 而宝玉也是贾政和王夫人中年所生, 这个……
反正, 饶是在这方面迟钝如贾政，也听出了自己儿子和贾雨村这是有问题。宝玉带着点阴阳怪气, 而雨村强颜欢笑, 再想想贾雨村久不上门, 如今却上门拜年, 又忍着宝玉给他的脸色。政老爷起身道：“我想起老太太那里，还有话要对我说，宝玉你陪着雨村，待客要得体知道吗？”
宝玉也起身侍立，垂手道：“请老爷放心。”贾政捋须，“嗯”一声就走了。留下贾雨村对着宝玉大眼对小眼，宝玉一笑，随意的指着椅子：“雨村兄坐罢。”
贾雨村默默叹气，他还想让贾政留下，好歹自己脸上能过得去。贾宝玉最多也就是阴阳怪气两句，不至于太过分，贾政一走，天知道这小……会怎么挤兑自己。
“雨村兄来拜年，又要见我，不会是过来修闭口禅的吧？”
看吧，这就来了。
贾宝玉翘着二郎腿，脸上都是假笑，将“纨绔”二字诠释的淋漓尽致，他坐在那稳如泰山，贾雨村不自在的挪动一下屁股。还能说什么呢？自己送上门给人打脸，贾雨村也是心累。
“我……自作聪明了，”贾雨村苦笑：“我以为宝、宝二爷一定会被圣人训斥，甚至太子也会受到一定冲击，到时候万一您被踢出侍卫亲军……没想到，我自作聪明。”
还挺坦诚，宝玉歪着头打量贾雨村，也难怪他不甘心。天资不错、学问也不错，就是性格不太好的贾雨村好不容易爬上来，可是看着这荣国府里，连贾琏都有个同知的捐官。在看看贾政，在看看宝玉，的确都在借着祖上荫庇。
贾雨村肯定心里不舒服，你们不过占便宜，我还得行礼作揖！
宝玉想到这里笑道：“这么一说，我都替雨村兄委屈了，你要是有我这份出身机缘，说不定现在都入阁辅政了。何况还等到明年吏部有缺才轮到你呢，是吏部侍郎吗？”
贾雨村故作谦逊的笑笑，宝玉看他这副样子也笑了：“雨村兄啊，我跟你说，”贾雨村认真的看着宝玉，宝二爷微笑继续道：“你当不上吏部侍郎的。”
“……二爷何出此言呢。”官员升迁之前都有说法流出来，论资历也该轮到贾雨村了。雨村面色也变了：“吏部上报圣人，难道宝二爷还能说动圣人吗？二爷，我今天是带着诚意来的，我也知道宝二爷精明强干，你何必苦苦相逼。”
果然是久不打交道，贾雨村都忘记贾珏混账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了，如果这小子真的豁出去要给自己一个教训。贾雨村冷汗都下来了，虽然不至于盖自己的麻袋，可他万一对太子或者真的趁着在皇帝身边的机会，这个便宜小舅子对皇帝姐夫进谗言，我不就完了！
有道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贾宝玉是不是小人虽然不好说，可贾雨村知道，这小子绝对不是君子！雨村先生苦笑着抹把脸，他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他终于偃旗息鼓，彻底没了方才隐隐藏着的傲慢，贾宝玉也暗中松了口气。不止雨村担心宝玉犯浑断了他的前程，宝玉也是真的忌惮雨村，这是条毒蛇，按不住他的七寸，恐怕贾雨村就要反噬。
至于那个吏部侍郎，宝玉不是开玩笑的，他会用一切手段阻止对方爬上来。贾雨村必须挨一下疼的，让他日后回想起来都痛不可当，这才能长点记性。省着他站在自己背后看热闹，还时刻惦记着想咬一口。
贾雨村并没有失魂落魄，他做官犹如赌徒赌博，愿赌服输。他猜错了，将局面弄成这样，有什么后果都是活该。再说，如果当事人不是贾雨村自己，搁别人身上，低了头又想反水，这就是个二五仔，人人得而诛之。
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将这条给忘了呢！雨村先生捶胸顿足，如今他倒不记得当初贾宝玉怎么逼迫他的，只记得贾宝玉帮他渡过皇帝和太子那一关，让他彻底洗白上船。
尽管这也是假的，可雨村觉得这是真的，加上这会贾宝玉摆明车马告诉他，吏部侍郎没戏了。贾雨村抱着头，他错了，他要是低了头就痛快点，不该虎头蛇尾还想在背后捅刀子，真活该。
其实宝玉现在除了似有似无的那点所谓的把柄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上能够控制贾雨村的东西，但人就如此。想想看，不确定自己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而自己的底子又的确不干净，这个时候最害怕了，对不对？
贾政回来的时候，贾雨村已经走了，政老爷坐在椅子上看着正襟危坐的儿子，突然叹了口气。
“我是不知道你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从你小时候……那之后，我也管不了什么。”贾政微微叹息：“你只要记得，在外多加小心，不要轻看天下人，切记。”
宝玉在他说话的时候就站起身，可政老爷说完就施施然的走了，甚至没给宝玉留下反应的时间。宝二爷愣在原地好一会，最后也笑了，如寒冰乍融一般。
新年少不了亲戚朋友互相来往拜年，至于像荣国府这种，更重要的是晚间的宫中大宴。家中老太太会带着大太太一起参加，二太太不去。而大老爷贾赦和如今荣升四品官的贾政也会出席。他们都走了，家中就以二太太为主，而薛姨妈也带着宝钗过来了。
她们好像有话说，两个中年女人留在暖阁，而姑娘小爷们都在隔间耳房说笑。宝玉和黛玉、迎春和湘云抽牌玩，贾琮和贾环刚从郦先生那里回来，而贾兰也在，他们仨凑在一起，加上探春、惜春玩起了飞花令。
宝钗原本是坐在湘云身边的，可她几次往宝玉那里看，坐在宝玉对面的黛玉先发现了。她悄悄的踢了宝玉一下，宝玉莫名的抬头看着黛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应该回头。结果将宝钗的眼神看了个正着，宝玉先低下头，而薛宝钗眼神里都是黯然。
一局终了，宝玉将手上牌放下：“我去瞧瞧外头有花没有，这屋子里缺一支梅花。”他心血来潮的劲儿大家都知道，倒也没人拦着，只是湘云想叫宝钗一起打牌的时候，发现她薛姐姐没影了。
薛宝钗和宝玉站在王夫人院子后边的廊下，宝玉真的让丫鬟替他找了一支梅花，他们家花园里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他在等薛宝钗先开口，而薛姑娘站在宝玉身边，脸上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来找宝玉是不是个好主意，他们说是表姐弟，可众所周知的，他们从来都不亲近。或者说，除了黛玉，他和外姓姐妹、兄弟都不是很亲近。她的哥哥薛蟠也就罢了，王家表兄弟也不常见他。罢了，薛宝钗叹气，既然都来了，自己何必惺惺作态。
“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宝玉有些意外：“姨妈今天来也是有事情吧？我猜到了，真的有难处，太太和舅舅都不会不管的。”
“……”宝钗平素冷静自持，她甚至很以此为傲，一般女孩子能做到的她可以，女孩子们做不到的她也可以。但今天，宝钗拧着眉毛，她心中的那股热毒就像一股火，烧得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来求你帮帮我，因为我知道姨妈不会帮我的！和我母亲没关系。”
宝二爷眼睛很大，宝钗看着他，对方的表情就像自己突然变成了什么恶鬼一样。他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话，宝钗顾不上这些了，她急切的说道：“家里的生意愈发不好，金陵老家的人也在挤兑大房在京城里的买卖，我母亲根本不懂这些，哥哥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薛蝌和宝琴……不提也罢，我想求你出面，你出面就可以，我会在背后管这些买卖。”
薛家的情况的确很糟，不是说他们要没钱了，而是他们的根基要被彻底毁掉了。反正喂饱了三大家族，薛家族里也明白这三家只要保障大房的安全就行，至于买卖？商场无父子，遑论血缘很远、已经撕破脸的族亲。
薛家在京城的当铺，掌柜和伙计就遇到了挖角，这只是个小例子。这种情况在最近半年里比比皆是，而就在此时此刻，金陵那边透过薛蝌传信，问薛宝钗母女愿不愿意将在京的部分生意出手。当然，不出手也可以，将份子卖给他们，族里保证，少不了长房的分红。
宝玉明白薛宝钗的意思了，她不想让长房沦落到在嫡系的生意里半点权力也没有，她还在为日后做打算。
至于这个日后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就很丰富了，比如薛蟠是不是还能硬起来生个孩子？再比如现在长房已经这样了，日后薛宝钗出嫁，如果能攥着这些铺面，她在腰杆子也能更硬。
这个想法无可厚非，如此，宝玉扬眉问道：“表姐想让我怎么出面呢？而且，你为什么找我？”
“见见那些来挖墙脚的人。”宝钗面上的焦虑减轻了不少：“让他们安分些，并且说这些你会接手。这样他们就不敢再把手伸进长房的产业里。”
宝玉微笑着看她，宝钗突然有些不安，她有些支吾：“你、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条件。至于为什么找你，姨妈未必会管，她不会明白对我们多重要，还有，实际上他们已经放弃长房了。”
“我要你所有产业的一成份子，”宝玉微笑：“不止这次，以后有什么麻烦，我也会出面解决。我只要钱，不会插手你们的人事任用。”
宝钗咬着牙，她想了半盏茶的时间，然后点头答应：“可以，我还可以更加表现诚意，长房在宫中也有常来常往的太监。我也可以将这些人告诉你，如果你用得上，尽管去用。”
“那么，我会去见那些金陵来客，也会帮助长房拿到这次内廷采买的生意，到时候你让可靠的掌柜带着伙计出面采办就是了。”
贾宝玉伸出手，宝钗没有半点犹豫握了上去：“成交。”
大年初三是个好时候，京中陈家老店里，薛家金陵的族亲正在吃饺子。北方就这点不好，过年的时候只有饺子，没有汤圆。和店家说想要吃个元宵，他们都像看奇葩似的看自己这伙子人。
入乡随俗罢，吃饺子就吃饺子呗，也挺好吃的。
这伙人还没吃完，外头呼啦啦冲进来几个衙役，进来就喊道：“你们谁是金陵薛家来的人！”
“几位、几位官爷，我们就是。”薛氏族内带着人来的是个半白胡子的老头，也是族内的老人了，阅历颇丰。这天子脚下，可不是他们能乱来的地方，白胡子老头陪着笑，对面的衙役却丝毫不给面子。
来人呵斥道：“来啊，将这几个人给我锁上！”
客栈的老板和伙计们躲在一旁不肯出声，而薛家这几位已经傻了，等到衙役将他们捆上，跟班下人才过来塞银子问道：“敢问官爷，我家主子们这是犯了什么事儿？求您指点一二，我们做下人的，没个话哪里还敢回家啊。”
衙役仿佛瞧他可怜，低声道：“你不知道薛家在京城有好亲戚？还敢在他们的铺子里闹事，顺天府府尹得了几位大人的托付，务必要让不守规矩的人知道什么叫规矩！”
薛家下人了然，他赶紧写信给金陵本家，然后拿着主子的名帖去找了长房的薛蝌二爷。
但是，薛蝌毫不知情，薛家下人急切道：“二爷，求您去见见大太太，这里头有误会啊！”
误会嘛，就未必有。薛蝌心里有数，薛家经商多年，族内关系也远了，又有上一次的事情，族内和长房分裂，那边只要不耽误给钱，三大家族才不会管长房的买卖，所以金陵那边动手脚倒也不奇怪。
但真正让薛蝌有些忌惮的是自己那位堂姐，这次报复恐怕就是那位堂姐一手策划的，没想到啊，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居然还能找到人帮她翻盘？
“二爷？”来人强压焦躁的心情小声问道：“二爷，您得帮帮主子们啊。”
薛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放心罢，我去大伯母那边问问。”
贾宝玉和顺天府尹不熟，可他能指使贾雨村啊，雨村先生也不是白干的，虽然官场肯定是不顺了，但他没少拿钱。当然了，还是薛家出的，谁污染谁治理，给谁办事谁拿钱。
至于薛宝钗打算怎么料理这几个薛家族老，又打算怎么从他们口袋里拿钱，这就是她的事情了，宝玉不关心。大过年的，谁乐意操这个心，宝玉躺在自己的榻上，晴雯帮他将屋子里的熏香换成了百合香，宝玉在这个味道的环绕下昏昏欲睡。
“……都说要趁着灯节出去逛逛呢。”晴雯还在和宝玉说话，告诉他府里的动向。正月十五灯节要到了，荣国府的下人，赶上不当值的，都想出去转转，看看热闹。
宝玉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那你想出去吗？”
“想也不敢啊。”晴雯随口回到：“听二爷说过那个逛灯被拐走的甄姑娘之后，谁还敢那么多人的时候出去，万一被拐走，一辈子都毁了。”
晴雯以为宝玉睡着了，收拾好了准备出门，她和紫鹃约好一起绣花，教她几个花样。宝玉突然在她背后说道：“正月十六的时候，我带你们出去。”
“我们？”晴雯还以为宝玉说梦话呢，结果她家二爷挥挥手让她忙自己的去，他要睡觉了。
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站在荣国府院子里，在自家花灯的照应下，站在假山上向外看，还能看到宁荣街上的光影，甚至能听到街上的人声喧闹；
落雪无声，只有走过的脚印留在上面，可脚印又会被落雪覆盖，或者第二天就会化掉。这都不是能够永远留在的东西，宝玉站在皇宫正门，看着身后传来舞乐之声的大殿，月光洒在满是脚印的雪地上。
他的身后，杜竑微笑着走过来，皇太子用醒酒当借口，溜出来想和宝玉说说话。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第一个上元节，希望明年也能平安顺利的渡过。这是皇太子内心深处的祈求，而宝玉看着杜竑，却要担心他们身后是不是会突然冒出什么人来。
皇宫大内永远不是让人安心的地方。
宝玉在正月十六带着姐妹们出门了，荣府的姑娘们穿着男式便服，在福兴居的二楼看着花灯和烟火。她们的脸上都是笑容，甚至一贯谨小慎微的迎春都笑出了声，这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外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