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黑水城之战原本一切顺利。
当时,冯应在第二场大雪的末尾, 将选出来的将士召集起来, 人马衔枚、装备停当, 检查了马蹄上的蹄铁,他在当天下午就带兵出关。
打仗不同于赶路, 宝玉算是体会到了, 长时间骑在马上快速奔跑,而天上依旧在落下鹅毛大雪,还要小心积雪路滑。宝二爷觉得自己要被爱马骝鼓给颠散架了, 麻木的腰腿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甚至在杜煦叫他的时候,宝玉看过去的眼神, 完全就是死鱼眼。
“还能撑下去吧?”杜煦担心的问道。
宝玉藏在风帽里的脑袋使劲点了两下,大声道:“能!”
如果他说不能,那也太丢人了, 毕竟宝玉还是受到了极大的照顾。宝二爷的小队在行军队伍的中间, 四面有人挡风, 再说, 宝玉现在满脑子都是要打仗了的热血上头, 小脸通红他还真不冷。
杜煦看着他心道,这比我还亢奋……他扭头想看看吴让, 却发现吴二公子嘴唇抿的很紧, 整个人的气势如同利剑出鞘。
也在紧张, 也有些激动, 杜煦这下发现了吴让为什么和宝玉相差好几岁还能玩到一起,他们俩面对即将到来的血腥,都会有那么点兴奋感。
至于他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煦已经嗅到即将回荡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了。
雪夜行军,冯应在战前已经将此战的布置安排妥当,此刻众人借着大雪的遮掩已经抵达黑水城外三里地处。根据潜入城中的探子和之前派出的斥候回报,城中今日正在劳军,且之前宁武关之战以后,北狄松懈不少。
他们认为,中原人是不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出来的,是以城墙守卫极其松懈。
战马鼻子中呵出白雾,战马上的人在大雪天行军之后,眉毛和头发上也有挂上了白霜。宝玉摘下手套活动活动手指,他身后的含静和茗烟都在马上大口喘着粗气。
“小子们!”全副铠甲的冯应勒马在前,扯着嗓子喊道:“城中哨探已经打开了黑水城门,为死去弟兄报仇的时候到了,随我冲锋!”
“嗷!”数千骑兵的低吼震动雪花,宝玉不知何时已经将长刀抽了出来,不知道谁会成为他的第一份战功。
铁骑直抵黑水城下,果然城门已开,而城墙守卫发现他们,将要敲钟的时候,宝玉与吴让搭弓射箭,将数人直接射落城墙。
“走!”吴让挥手,杜煦和宝玉跟着他一到带人冲入城内,而宝玉的长刀也砍下了第一个首级。
手起刀落,从脖腔涌出的大量鲜血溅落在雪地上,黑色的印记、红色血液搅合在一起,宝玉愣愣的看着落在地上的人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停下看一具尸体。身后压阵的杜煦猛然大喊道:“宝玉!”
嗖!
侧后方射出的一支箭被含静一刀打落,他和茗烟封住宝玉的左右,而宝玉也不再犹豫纵马向前。每一刀都带出了血色,而地面的积雪红红黑黑,已经看不出原色。
准备放火,大战正酣的时候,冯应就让亲兵卫队将准备好的火油、干柴堆放好。既然要打,就要将对方打疼,特别是……冯应不敢冒险,他不能在这里留什么把柄。
血与火交相辉映,血腥气与已经燃起的火焰撞在一起,撞出一种莫名的味道。
身后的钱柱作势要吐,宝玉骑在马上却在这种混乱的时候感到其他的情绪。敌方的惨叫充斥耳边,可他却丝毫没有动容,可能是上辈子听太多了。宝玉看着基本结束战斗的战场,脑子情绪翻腾,然而耳边除了惨叫呻/吟,突然传来骂声。
吴让气的抡起鞭子抽人,被打的死去活来的却是他麾下的一个老校尉,这货带着人堆柴倒油点火,不知道是不是昏了头,居然将柴火和火油堆在了距离吴让他们极近的地方。要知道现在的风向是往吴让那边吹的,若是方才让这个蠢货打火成功,毫无防备之下,被风一吹,搞不好他们这一伙人都要被烤成烤鸡。
“吴将军,是属下糊涂了,糊涂了!”老校尉冷不防脸上挨了一下,血流满面。宝玉和赶过来的杜煦这才发现,吴让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杀红眼之后的亢奋,有些收不住手。
虽然此人犯了错,可这样也够了,宝玉和杜煦对视一眼,大胜之时,自己人不好见血的。他们刚想上去拦一下,没想到冯应带人走了过来,还没等冯将军问话,校尉却凄厉大喊:“冯将军救我,卑职有话要说、有话要说。”
过后回想,宝玉才反应过来当时的感受,就像一条毒蛇从堆积着尸体的地方一路爬到了他的身上,后背一阵阵凉意。不止他,连杜煦也下意识觉得不好,可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在军中混了多年,因为种种缘故,老校尉已经前途无亮了。原本他也没什么野心,在混几年过去,捞些小功劳他就可以回家了,可今天偏偏他犯蠢,又被吴让抓了个正着。眼看着吴让简直想要活活打死自己,老校尉自然要自救。
他是老油条,也明白事情分寸,所以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抛出。冯应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随便找了间还算干净的房子,冯应、吴让,校尉都进去了,后来宝玉也被叫了进去。
冯应的第一句话就让宝二爷差点跪了,冯将军站在前方笑道:“这老小子说,这位吴让将军怀疑本将军火烧宁武关,为了掩盖自己的阴谋。还说你,和外头的等着的那个奉国将军也知道。”
宝玉张张嘴想骂人,搜刮一下才发现自己居然不懂怎么骂人!连骂人的词儿都寻不出,我可真是太悲哀了,这不会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吧……
“冯将军,”吴让看了一眼宝玉,又将目光放在了冯应身上:“此事与贾校尉无干,是我的猜测。”
宝玉真的想要跪下,给吴让跪下……兄弟你,你就这么承认了!都不说个谎话吗?他这边正绞尽脑汁想法子令吴让不至于倒霉,那边吴让已经将问题抛了出来:“末将当时怀疑将军延误军机,为了遮掩才火烧宁武关,然后推说都是北狄所为。”
“……听你的意思,好像现在你不这么想了?”冯应饶有兴致,拄着佩刀示意吴让:“接着说。”
吴让的表情是毫无破绽的冷静,他直直地迎向冯应的目光:“末将觉得,能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做到将哨探送入黑水城,能让他们在今天打开城门的人,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您不是延误了救援,冯将军,你坐视了宁武关被破,为了你的私心!”
好吧,现在的名场面是名捕吴二吗?在听到冯应问“什么私心?”的时候,那种逗弄宠物的声音终于让宝玉受不了了。反正他也听了全场,现在想抽身装傻子怕也来不及了。
“您被之前边关大将的变动折腾了烦了吧?”宝玉冷不防出声了:“按照资历、能力,甚至武襄公的遗愿,冯将军您都该是第一人选,可朝廷从上皇到今上,都没有点你的名。”
冯应逗弄宠物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吴让下意识想挡在自己那位老弟的前面,宝玉却自己往前站了一步。
宝二爷的语气轻佻:“这些,我没说错吧,冯将军?我与让哥都是东宫出来的,家父能来前线,是兵部郑老尚书亲自点将。晚辈有幸站在这里,是得到上皇与今上的青眼,而让哥是城阳侯家子弟,是国之勋戚!”
吴让敏锐的发现,形势逆转了,冯应不自然的扭动一下刀把,却又将手松开。眼尖的宝玉自然也瞧见了,他笑道:“今日原本是一场大捷,可喜可贺,为什么要因为这种无聊之人的废话而破坏这一切。冯将军,您是战场前辈。,您该清楚,一场我军几乎无伤亡,而所有军官都平安归来的大捷是多么难得。”
冯应明白对方的意思了,的确,虽然冯应嘴上说战场处理掉麻烦不是难事。可对方并无凭据,嘴上猜测不能为自己增加什么麻烦。反而是他自己,若是这两个人今天死在这里,难保对方家人不会因为哀恸而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何况外头的杜煦要怎么办?
难道要他杀掉一个宗室子弟?
我还不想造反,冯将军的眼神又平静下来,这小子说的没错。两个年轻人的猜疑不会将他如何,但他们的家人却可能对冯应的前途造成损害。他不能冒这个风险让自己的前途再度蒙尘,既然这两个小子不能死,那么死的就得是别人了。
“除了你们仨,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猜测吗?”冯应半晌问道。
宝玉摇摇头,而吴让愣住了,事情开始朝着他没想到的方向发展过去,他看着冯应手起刀落,这位将军将老校尉的喉管划断了。
吴让盯着大股涌出的血,血液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热气,老校尉抽搐着没了呼吸。这和杀死敌人不一样……吴让突然有点恶心,自己活了,而对方必须去死。
“所以呢,您究竟为什么……”火烧宁武关。吴让没能将这个问题问出来,宝玉论起自己的刀鞘砸在了他的脖子上,吴让软软的倒在冰冷的地上。
宝玉可是使劲打的,震得自己手疼,他甩甩手:“既然冯将军能派哨探进入黑水城,那么北狄部落崛起,又与大魏来往多年,自然也能派斥候混进边军当中。”
“……你真的只有十几岁吗?”冯应哑然:“这正是我想出来的理由。”
站在房子中外的杜煦与众将听到的版本就是,老校尉其实是北狄探子,方才他想嫁祸吴将军,却被冯应识破。就在他求生无望,想要破釜沉舟之时,贾珏校尉拔刀将其击杀。而吴将军为了救冯将军,头部撞了一下,昏迷不醒。
“这是真的吗?”杜煦看着吴让被人抬上马车,低声问宝玉。
而宝二爷弄了双干净手套带上,踩着马镫上马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