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过去有个朋友。”在漫长的岁月过去之后,郦匡已经可以非常冷静的提到那位小公子了:“他为人喜读书、良善, 还喜欢帮助别人。他家中……情况很复杂, 说那是他的家, 可实际上那是他父亲和长兄的家,他早晚注定要离开的。”

    黛玉有些明白了, 江南有些人家若是有两个儿子的话, 那么次子有时候连奴仆都不如。家产俱于长子,次子只能分得极少,甚至分不到财产的被赶出门。不过, 这种情况多数出现在殷实富户人家,担心家产分薄,难道豪门显贵也会这样吗?

    看出了黛玉的疑惑, 郦匡笑叹:“人嘛,总会有些相似的地方,他家觉得既然长子平安长成, 又有长孙, 那么其他儿子除非能为本家增光添彩, 否则不过是个白养着的废物。”

    儿子不同于女儿, 连为家族献身联姻都做不到, 长大了还得为他娶亲,耗费甚多。所谓嫡长子继承, 归根结底就是为了保障至少嫡脉的富贵平安, 所谓“富不过三代”, 因为三代之后都变成穷鬼, 自然就绝后了。

    在这样的家庭中,小蒋公子虽然聪敏好学,却因为出身勋贵、家庭态度冷淡等等原因科场不顺。后来,他就认识了郦匡,再后来……这些郦匡当然没有讲给黛玉听,他只是告诉对面的小姑娘,这位朋友后来为了家族名誉而提醒长兄注意言行,却被兄长妒忌。

    “那位小公子……被兄长妒忌,他的长兄抓住一个机会,将一个秘密暴露在了他们父亲的眼前。”郦匡按下自己翻滚的,想要一把火烧掉蒋家人的情绪,“然后他被父亲打死了。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若是他只将这些事看在眼里并不说话,或者等他羽翼丰满的时候再说,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黛玉愣愣地说不出话,她有些被吓着了,郦匡也不说话,二人沉默良久。

    那之后不等她发问,郦匡主动开口道:“宝玉并非想让你们长什么见识,尤其是你。这种见识有什么好长的,也就是那位琏二奶奶犯蠢,若是狠下心来,早早自己生也好,妾生子也罢,养下个儿子在膝下。什么琏二爷、续三爷,管他的,让他放纵好了……”到时候想个法子,弄死一个好色的男人,谁也不会怀疑!

    都说最毒妇人心,要让郦匡说,女人的狠毒劲不如男人。便如梁冀毒杀汉质帝,起因就是质帝说他是“跋扈将军”,核心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吕后虐杀戚姬,也就是因为戚姬和赵王如意对他们母子的地位产生威胁。

    为了利益、为了生存,男人女人都一样,有什么狠毒不狠毒的。

    “我给你说的故事也好,宝玉的想法也好,”郦匡接着道:“只是想让你想想,这件事和你无关,但是你如果想管要怎么管?或者这件事会不会成为对你有利的事情,它能不能让你得到更多的东西。”

    只是看是否有用,不要投入感情,更不要自我代入。黛玉懂了,便如读书时候,郦匡让她们想想,若是自己身在书中,或者身为书中人,面对同样一件事要怎么做才能算赢。冷静客观的评估和思考最重要,而徒增烦恼的情绪就很没必要。

    有用、无用,这种直截了当的说法简直让黛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虽然这种想法功利,但黛玉觉得偶尔换个角度看问题,能给她带来一点其他的感悟。

    贾政与兵部官员一到启程,想想能见到儿子,政老爷严肃的表面之下还挺高兴的。远方不知道自己即将见到父亲的宝玉,却在无休止的做着重复运动。

    每日里不过是操练、操练,操练,他的观摩和旁观都是有用的。手里的十几号人被他摆弄的明明白白,最滑头的老兵油子在他手里也不敢造次,因为宝玉新任命两名伍长:一个是茗烟、一个是钱柱。

    一个是他的书童跟班,一个是受他恩惠调到身边做亲兵的人,茗烟自然被视为“尚方宝剑”,而钱柱虽然憨厚,身边还有个熊大牛能帮忙。老兵油子没有发挥的余地,只好每日□□练的死去活来。

    孙朴大将军来巡营的时候,看见宝玉手底下这些人出操训练一板一眼,也就放心了,他总算没有看走眼,不愧荣公之后,将门将种!

    宝玉的营帐和杜煦是挨着的,而杜煦的对面就是吴让,一切安稳下来之后,有时夜间三个人干脆凑在一起,聊起了眼下的军情。他们在此驻扎十数日,对眼前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如今的情况是,冯应推说有伤在身,孙大将军主管全局,而作为敌方的北狄……毫无音信。人家打了草谷就跑,关口之外茫茫草原,上哪找去。

    这个季节,也不可能派骑兵出关,去主动出击了。是以,吴让不太看好这次出兵,虽然他拐弯抹角,但是意思很清楚:这只不过是新君继位之后,遇到挑衅必须还击罢了,于战略并无好处。

    杜煦和他看法一样,而宝玉也是这么想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杜煦喃喃自语:“要这么说,注定劳而无功,为了面子好看的出兵……咱们要是想争功,就只能靠北狄犯蠢了。”

    “不,”吴让面色冰冷,帐篷里炉火将他英俊的脸衬的有些诡异,“还有一种办法,杀良冒功。”

    宝玉心中一惊,杜煦也勉强笑道:“你又夸大其词了,好端端的何出此言。”

    “你们俩没怀疑过吗?”吴让反问道:“边境关隘易守难攻,实际上只要人手足够,守城就是了。冯应所部驻地距离这里数十里,骑兵最多半天就可抵达。按照国朝军令,发现敌方踪迹是要点烽火示警的,他怎么救援迟缓了?还有,我们到这里来,说是所有的伤兵残部都被接到冯应驻地,用得着这样吗?”

    “说不定是守关将士中计,想要开城迎敌,结果……”宝玉说到一半,发觉的确不对,这宁武县里宁武关也不远,狄人要打为什么没有深入到这来?再说,冯应怎么没把这里也给烧了?

    杜煦也做恍然大悟状:“对了,朝廷之所以没出发冯应,就是因为他虽然救援不力,却再后来阻断了狄人的进攻,杀敌良多……难道!”

    吴让点点头:“极有可能是他真的因为什么原因延误救援,等他赶到的时候,狄人已经撤退了。而这位冯将军为了自己的名声前程,杀良冒功、放火毁尸。痕迹被烧光了,什么损失就都能赖在北狄的头上了。”

    这种推测不无道理,甚至也能解释冯应为什么一直借口重伤不来拜见大将军,因为那件事上上下下知道的人一定很多,他得先将自己内部摆平了,不能让消息泄露。要是这么说……

    “要是这么说,”杜煦沉吟道:“那些伤兵恐怕也差不多被灭口了。杀了他们显然比收买容易的多,不过万一有泄露的……你别摇头啊,不可能吗?”

    “不可能。”吴让斩钉截铁的说道:“边关杀良冒功是常事,士卒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甚至为了赏钱,他们才不会关心这个,闭着眼睛杀就是了。如果真的照我们猜测那样,冯应带一只亲兵队,而宁武关守军死伤惨重,一只亲兵队就足以做下杀人、放火,毁尸灭迹这几件事。”

    冯应,宝玉嘴里嚼着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但吴让的推测其实没多大意义,就算是真的,他们恐怕寻不到证据……没有铁板钉丁的证据,他们就决不能向孙朴大将军或者朝廷禀告此事。就算他们有背景,可事涉朝廷大将,不是顽的。

    “我也知道多想无益。可如此事为真,此人心狠手辣不同常人。”吴让叹道:“不过暂且与我等无干,现在最操心的要属孙大将军,究竟如此任何,还是等他前往此地的时候再说罢。”

    三个人没了说话的心情,各怀心思的散了去睡,谁也没发现他们原本应该是闭合的营帐帘子,现在却有一丝缝隙。

    “和他们搅在一起,没人欺负你吧?”白日里的校场,宝玉问茗烟道:“让你做了伍长,是想你搏一个功名出来。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也好让人看看,茗烟除了陪着宝二爷胡闹,也有真本领!”

    茗烟嘿嘿笑着:“哪有人敢欺负我,钱柱哥厚道,熊大哥稳重,至于那几个,小的已经不放在眼里了!二爷对我的恩典,茗烟永世不忘。”

    像他这样的家生子奴才,就算跟着主子出兵放马的时候死了、残了,也就是搏一个忠仆的名,家人得些好处而已。奴才的命不值钱,如今宝玉等于放了他的奴籍,让他在眼睛底下拼杀,杀出功名是自己的功名,茗烟怎么能不感恩戴德、又怎么能不格外上心!

    “二爷,最近那些兵油子也不敢造次,都乖乖的训练干活。”茗烟挠头笑道:“还是人少好管教。”

    含静想起道观,却觉得茗烟说的有些不对,可他没开口。宝玉摇头道:“错了,人多才好管教,只要会管教,人越多越好。”

    茗烟不明白,宝玉也不多解释,他正想去吴让那边看看,校场却传来一阵吵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