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新生的小姑娘长得不错。

    凭心而论秦可卿婀娜风流、生父不管是哪一个长得也不赖,这孩子满月之后肤白大眼、面庞柔和必是个美人坯子。虽然在孝中不好热闹, 但长辈们抱着孩子也不撒手, 个个都夸孩子上的好。

    “令尊如何了?”宝玉问道:“看你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荣升舅舅的秦钟端着茶碗:“好多了, 听说姐姐平安生下了孩子,老人家一高兴, 身体好转不少。连大夫都很惊讶。”

    那就好, 宝玉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他拍拍对方的肩膀:“鲸卿最近在哪读书?既然令尊好起来, 干脆来我家吧。郦先生精通天文地理,四书五经也不在话下,如何?”

    “我方才听琮哥儿、环哥儿说了。”秦老爷子病了这么久, 秦钟仿佛被磨砺的有几分男人的样子,看着沉稳多了:“等我回去禀告父亲,然后到府上读书。”

    宝玉笑了, 这样才好, 不管郦匡是否答应自己的请求, 将这些人放在他那里都是好事。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 秦钟才来上了三个月的课, 就在贾蔷袭爵五品将军、东府大姑娘百日之后不久,他的父亲秦老爷就去世了。秦钟哭的死去活来, 秦可卿也回到了秦府筹办父亲的丧礼。宝玉作为亲戚和友人当然也要来帮忙, 这一来不要紧, 宝玉发现了一件事。

    他的堂兄贾琏, 好像勾搭上别人了……

    宝玉从秦家出来,想到自己很久没有去看伊内斯了,于是前往那处私宅。没想到刚进门,就被柔烟那边的下人给请了过去,柔烟哭着说贾琏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不会吧?”宝玉脑子有点乱:“我二嫂子有孕了,最近他也没乱跑,就是常去东府见蔷哥儿。”

    柔烟放下拭泪的帕子,眼神里的光让宝玉都避开,她坚定道:“琏二爷一定有新人了。”

    “没有啊!”宝玉摆手,如果是家里的,他一定会……他猛然想到了大姑娘满月和百日的时候,尤家姐妹也来了!尤家姐妹……说自己去东府是为了见贾蔷,教他怎么管理好东府……

    日哟,贾琏你这个不争气的,怎么又和尤家的女人勾搭上了!

    琏二爷面对兴师问罪的弟弟觉得自己挺委屈的,他和尤二姐纯粹是“不是琏二不够强,实在是敌军太狡猾。”哦,别误会,太狡猾的不是尤二姐这个蠢货,也不是尤三姐那个炮仗,更不是尤老娘,而是尤大姐—珍大奶奶的杰作!

    前头提过,贾珍死后,尤氏就开始给自己想后路了。等孩子一生下来,东府注定是贾蔷当家的时候,尤氏对抱养大姑娘就没了兴致。贾蔷可是贾蓉的生母照拂长大的,和她尤氏可没多大情分,她也控制不了蔷二爷。

    这条路不成,自然要想别的法子,尤氏思来想去,觉得贾琏是个切入点。让妹子给贾琏做二房,既不辱没了妹子,又能和西府继承人拉近关系,到时候几重亲戚关系,贾蔷不敢小视她,她也不至于落到看人眼色的地步。

    至于凤姐?

    在尤氏看来,王熙凤不同于自己这个续弦。可这位明媒正娶、出身名门的二奶奶,成婚数年,连个蛋都没下来。可贾琏总得有后吧?娶自己妹子这样的良家女子做二房,总比让个奴才秧子生下长子要好,不是吗?

    所以在东府大姑娘满月的时候,在贾赦、贾政都随着老太太来露个面,宝玉兄弟侍奉左右的功夫,贾琏在宁府园中“偶遇”了尤二姐。

    多么娇嫩明媚的女人啊,贾琏心想,不同于王熙凤周身气势咄咄逼人、也不同于柔烟褪下妖媚之后的小心翼翼,东府居然有这样的女子……这是谁家的女儿?

    一场风流偶遇,尤老娘乐意、尤二姐也愿意,唯一反对的就是尤三姐。尤三姐的态度很明白:“过去东府那爷俩来咱们家就动手动脚的,现在俩王八总算死了,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给去西府蹚浑水?”

    此刻并非后来三姐面对贾珍父子,反抗无门,干脆反过来“嫖了他们”,她的态度明确:姐姐别去凑那个热闹。可惜,她的话没用,贾琏和尤二姐打得火热。尤氏甚至将东府角门附近的宅子给了贾琏,就为了让他和自己妹子勾搭成奸。

    琏二爷没想到宝玉会堵上门,宝二爷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堂兄怎么就蠢到了这个份上!

    “咱们那个好大嫂子坑你呢!”宝玉咬着牙骂道:“自己兄长、还是族长的丧期,和尤家的女人搞在一块,居然还是在东府孝期认识的。你当别人是傻子?这传出去,你有什么好名声?她早晚要拿着这个压制你,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会贾琏反倒理直气壮起来:“宝玉你还小,不懂这里头的道道,听我和你说。”

    琏二爷懒洋洋的披着长衫和宝玉对面而坐,笑道:“她珍大奶奶连个儿子都没有,坑了我就是坑尤氏全家,坏东府的名声?贾蔷能放过她吗?就算蔷哥儿是晚辈,咱们府里,老太太、老爷们能放过她?她不敢真的动这个手!”

    没错,当年将事情捅出去的是怒火上头的风姐姐,而贾琏的思路是没错的。宝玉揉揉脑袋,他只是觉得和尤氏混在一起不好,而且,“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和柔烟一样啊。”贾琏一愣:“还能怎么安置。”

    宝玉叹口气,果然想养做外室:“可是尤家和珍大奶奶的意思,恐怕想让你纳了她做二房的。”

    贾琏骇笑:“这怎么可能?你嫂子有孕了,我再糊涂也不可能现在弄个什么二房回去。给自己找麻烦么!”

    兄弟俩都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贾琏干巴巴的问:“你为什么说她想做二房?谁告诉你的?”

    “哼,这还用谁告诉我吗?”宝玉冷笑:“巴巴的让妹子在东府和你巧遇,却不让她们姐妹在老太太跟前露面,还不是怕将来尴尬。又将东府附近的宅子送给你,费这么大劲儿就为了一个外室,你信吗?二哥,别不当回事,人家所图者大。”

    宝玉走了,宝二爷留给琏二爷一个巨大的猜疑之后,他拍拍屁股走了。贾琏皱着眉,他虽然有时候耳根子软,但是在弟弟和没认识多久的姘头中间,贾琏肯定是相信自家弟弟的。“做二房啊……”贾琏已经有五分相信了宝玉的话,尤氏费那么大的劲,的确不可能甘于只做外室。

    可二房的话……纵然奸情火热,可如今他和凤姐夫妻感情还好,何必给自己找这种麻烦。贾琏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就先这样,大不了将二姐弄到自己的私宅去……等等,私宅里还有个柔烟呢!

    贾琏一拍脑袋,这可难办了,哪个都舍不得、更不能撂开手。琏二爷陷入烦恼当中,他这种烦恼,若是宝玉知道必定要撇嘴,都是些什么鬼!

    “居然……”黛玉张口结舌:“琏二哥何其糊涂!”

    宝玉丧气的点头,可不是嘛,就是糊涂!色字当头一把刀,他这个二哥就是不长记性。郁闷的宝玉正和黛玉在家中花园的亭中喝茶,晴雯和紫鹃在数米外的花丛下绣花,没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

    “这事不能告诉老太太和舅舅吗?”黛玉的脑子转的很快:“琏二哥未必会听你的话,可长辈的话,他总得……”

    宝玉叹口气,沉默一会他摇摇头,有些事情他本不愿意说出来污了黛玉的耳朵。现在看看,倒让她知道更好些,“不能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宝玉告诉黛玉:“长辈们对于这种事就一个法子:让琏二哥将人带进府里,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小孩子胡闹,不是大事。”

    黛玉当然知道纳妾,她家里也有,此刻也只是叹气。纳妾常见,像贾琏这么不靠谱的真是少见,太少见了。老太太、老爷不能说,太太们实际上做不了主,告诉风姐姐?那是要把荣国府折腾个底朝天的节奏,不能讲、不能讲。

    两个玉儿对着犯愁,宝玉最后无力的摆摆手,换了个话题:“最近和郦先生读书怎么样?”

    “郦先生给琮哥儿、环哥儿通讲四书,兰哥儿才初初读论语。对我们姐妹,主要在讲史书,隋唐史。”

    “哦?哈哈。”宝玉突然笑的很开心,郦匡真是有趣,隋唐女主辈出,后宫干政者比比皆是。“那很好,郦先生不同寻常腐儒,跟着他学习,不会走偏,更不会狭隘。”

    他话音刚落,黛玉突然问了一句话:“可我们学这些有什么用呢?若是说学习诗词歌赋,还算陶冶性情。读史算是以史鉴今,但是我们读了有什么用呢?”

    黛玉头一次说话这样又轻又快:“这样请正经的师傅来教经史,有必要吗?我们既不能科举,更不能做官,若说将来辅佐丈夫、教导儿子,呵呵,也不可能个个的丈夫都能为官做宰吧,到时候不过是回顾往昔,愈发……”

    黛玉很沮丧,这大概能够证明女孩子懂得越多、对自己的处境越清楚,她活的就越痛苦。但是宝玉认为痛苦和自我反省、对自我处境的思考是有益的,哪怕是悲剧,也是有益的。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思考些什么,否则个个都要吃了睡、睡了吃,行尸走肉吗!

    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也不会让你每日活在“风霜刀剑严相逼”的环境中,更不会让你看不到前路。宝玉温柔的笑着:“不会的,妹妹信我,绝对不会毫无用武之处。不止这些,将来还会有教你们怎么看懂那些图纸上的东西,这些,都会用得上的!”

    “知道了。”林姑娘今天难得爆发情绪,此刻有些不好意思:“对了,那琏二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宝玉摊手:“凉拌。”

    想我还不到志学之年,就已经是从七品的大好少年,居然还得贾琏这些破烂事!宝二爷思来想去,觉得夜长梦多,应该尽早解决。

    这件事其实好办,下策是干脆送尤家姐妹归天……这并不难,但宝玉不想。他不能让自己以“肉体毁灭”为解决问题的法宝。

    这是没前途的。难道你能毁灭天下人吗?早晚轮到自己被毁灭,这种事少干为妙。

    中策呢,想法子将事情夸大,往“尤氏意图掌控两府”上说,老太太和老爷们不会饶了她。但这样,风姐姐必然也会知道,闹起来就不好看了。

    上策嘛……正好含静带着应天府那个门子回来了,就让含光、含静去张家,让张家知道尤家退婚是为了攀高枝,然后请贾雨村大人出手帮忙吧。

    贾雨村端着茶碗,不知该作何表情:“世兄的意思是,你说的这个女人品行不端,想和未婚夫退婚攀高枝……然后让我去帮着她那未婚夫家里首告?”

    “正是,那未婚夫家姓张,也是老实本分,谁知道碰上女方如此无良!”宝玉佯装义愤填膺:“这张家过去也与我家有旧,不好袖手旁观。”

    贾雨村放下茶碗,捋了捋自己的袖子,漫不经心问道:“不知此事老世翁知否?”

    “呵呵,”宝玉笑笑:“你收到吏部的通知了吗?几个月了,我倒是很佩服雨村兄,还能稳得住。”

    贾雨村手一顿,他抬头看着宝玉:“之前听说东府蔷哥儿袭爵,礼部还推三阻四,可世兄被太子传去东宫之后,礼部尽快就将此事上达天听。不知世兄……”在吏部听说什么没有,真的是皇帝、太子都不喜欢他吗?

    这次轮到贾宝玉掸掸袖子,拉长声音问道:“雨村兄,那替张家首告这件事……”

    明明在贾雨村自己的住处,他却将头低下来,恭维道:“世兄真是急公好义,这事就交给我了!”

    贾琏就没弄明白,人在家中坐,为何锅从天上来。

    家当然不是荣国府,陪他坐而胡扯的也不是凤姐,而是尤二姐。琏二爷、尤二姐,听上去还挺相配,可惜顺天府过来拿人,琏二爷披上衣服就往后门跑,算他还有几分良心,没忘记叮嘱尤二姐:“赶紧派人去东府寻珍大奶奶!”

    宝玉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秦府陪秦钟说话,开解开解他。茗烟过来传信,宝玉淡笑:“让鲸卿见笑了。”

    秦钟半晌才道:“这世上真是半刻都不得消停,父亲不在了,姐姐也有了大姑娘。宝玉,我……”他神色郁郁,宝玉心里一惊,对方这个状态,很像后来宝玉自己万念俱灰,根本不想活了的时候。

    “鲸卿你?”

    “我,”秦钟刚说了一个字就泪如雨下:“你不知道我父亲为何而死,原本姐姐生下孩子之后,父亲身体好转了的。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忤逆子,不孝之辈啊!”

    宝二爷隐隐有个猜想,他试探的问道:“你不是和……什么不该招惹的人搅合在一起,被老世翁发现了吧?”

    “……”秦钟掩面垂泪,看他这幅样子,宝玉就知道自己说着了。他只能劝慰道:“事已至此,鲸卿自苦也多无益,不如收敛心性,诚恳向学,也可稍稍告慰令尊的在天之灵。”

    如今再去追究和秦钟有私情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秦老爷已经身故,何必在往秦钟心上插把刀。若不是担心有妨碍,贾琏那档子事他都懒得管。如今贾雨村已经在后头替张家和顺天府打了招呼,张家死咬着不撒口,逼着尤家将尤二姐嫁过去。

    尤家这边咬定了已经退婚,当时张家并无他言,如今告状不合道理。这种家长里短原本不会上官府,如今顺天知府不过每日应卯而已,看在贾雨村这位同年的面子上。再说原告被告都给他送钱,不要白不要,权当给底下差役补点外快。

    张家不肯让步,尤家的歉礼也不肯收,弄得尤家这边也是上火。尤氏毕竟在孝中,更要紧的这事不光彩,她也不能让贾蔷出面做什么。而贾琏这个混蛋,事发之后就跑回了荣国府,说是凤姐要生了,他走不开。

    男人不顶用,尤氏心头火起,干脆让人直截了当的告诉张家:二姐被荣国府公子瞧上了,要聘去做二房,你们自己看着办!

    尤氏一时之气,她也没想到张家马上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在背后支持他们的贾雨村,而贾雨村……

    “世兄,事情闹大了!”雨村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你怎么没说,府上琏二爷居然……他居然!”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宝玉倒是很淡定:“雨村兄快坐,”他笑着倒茶:“雨村兄说说,到底怎么了?”

    “贵府琏二爷出了这种事,张家一旦说出来,贵府岂不是颜面扫地!”

    啧啧,听听这就变成“贵府”了,撇清关系很快啊雨村兄。

    宝玉敛容道:“张家还不是听你的调停,雨村兄让他们闭嘴还不容易吗,一切多赖雨村兄啊。”

    “呃,那是自然。”贾雨村低头看着茶杯中的水波:“可……在下现在无官无爵,若是张家不听,我有什么法子呢。”

    其实这件事,哪怕曝光也不要紧,只需要贾琏一推二六五说自己不知情就可以了。谁让他是男人呢,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旁人都不会觉得他吃亏了。到时候不过一桩风流韵事。宝玉利用这件事,无非想让贾雨村说出上头那句话。

    “哦,那雨村兄的意思是,”宝玉一笑:“想让我在东宫面前说几句话,吏部尽早为你安排地方,是吧?”

    所想被人戳穿,雨村倒也不矫情,干脆道:“若是能得世兄帮忙,在下自然也更能说的上话,这岂非两全其美。”

    宝玉对着雨村笑笑,雨村以为他答应了也在笑。然后贾宝玉就将茶碗端起,整碗水都被他泼在了贾雨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