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的画册
十月的辽城正是秋意最浓之时，郊区的田野上小麦金黄。
冬冬已经住进了待产病房。她这一胎怀得大了点, 医生建议剖腹产, 她不死心，非得坚持先顺产试试。乐秋去的时候就正好看到她扶着窗沿在做广播体操。
乐秋敬畏地看着她的大肚子, 目光移不开。她不是第一次看孕妇，可是当这个鼓起的肚子安在了自己熟悉的人身上时，好像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上一次见冬冬还是过年那会儿, 她还没显怀, 现在一转眼就这么大了……生命这样奇妙。乐秋怔怔出神。
倒是冬冬察觉到动静回头，看到乐秋, 一下笑开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 忽然就见她眉心一蹙，扶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让乐秋瞬间慌了神，她前后跑了两步, 又想去扶她，又想转身去叫医生。
冬冬只连连摆手，一叠声兴奋道：“乐秋你快来, 他睡醒了，现在正踢我呢！你快过来摸摸！”
乐秋茫然无措地走过去, 顺着冬冬的牵引把手掌贴上去的时候, 脑子几乎是懵的。就像冬冬说的一样，里面的小家伙睡醒了，现在正活跃, 连踢了乐秋的手掌好几下。小小的力道，却能让人感到无限的生命力。
乐秋把手收回来，来来回回看了冬冬和她的肚子好几眼，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这膨胀得也太厉害了。”
冬冬大笑，然后又两手叉腰，佯怒道：“损我是不？我现在可是已经能听懂你们那个圈子里的那套骚话了！”
乐秋也被她逗笑，放松下来，连连说不敢。
“老秦接彤彤放学去了，我算着时间也觉得你该到了。”冬冬喜滋滋地拉着乐秋到床边坐下，她自己四爪并用地爬回床上，动作贼是灵活，“医生说别的都好，就是大了点，担心我生不出来，我倒是觉得问题不大，”她语带得意，“母子连心，我肚子的小崽子我最有数。更何况我这都是二进宫了，我生彤彤那会儿，还有那么点儿胎位不正呢，我都扛下来了。”
乐秋对生产了解不多，以为她是怕肚子留疤才不肯剖腹产，想劝她别倔，就起了个话头问她：“你为什么非要顺产？”
谁知冬冬却是想也没想一口回道：“因为这样对宝宝身体最好呀！”她两眼放光，盛满了对新生命的期待与坚定。见乐秋语塞，她还兴致勃勃地开始跟乐秋科普起胎儿自然分娩的好处，“……你看彤彤，就贼皮实。所以啊，能顺产我肯定还是要顺的。就是生的时候稍微辛苦了点。”
乐秋看着冬冬那瘦小的身板，想起她生彤彤那会儿疼得把医院产床都抠了个稀碎的光荣事迹。那个时候她自己刚工作没多久，没有话语权，也请不出假，还是冬冬生完晕了三天之后自己打电话来跟她说的。
那个时候乐秋和宋延刚分手，冬冬在电话里说的是：“乐秋！我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生孩子太他妈遭罪了！我好后悔这么早结婚受罪啊呜呜呜——”
然后现在，她知道乐秋和麦穗感情稳定，于是这丫头嘴里的话就变成了：“……乐秋，来啊，一起生猴子啊！”
乐秋看在她那滚圆滚圆的肚皮的面子上忍住了没有上手。这丫头于是更来劲了，还敢有恃无恐地畅想未来。
“等以后，咱们一人生两个娃，还能让他们凑桌打麻将。要是再多生一个，那就可以网吧五黑啦！”她说着眉飞色舞地拍拍肚皮，邀功似地跟乐秋说悄悄话，“我可是带着它一场不落地看了你们的比赛，以后出来，保不准就又是一个像你们家麦小哥那样天纵奇才的网瘾少年！”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哎，你先别抽眉毛呀。我又不是咱们黄老师那样的老学究，现在电竞形式这么好，你看你们这次季中拿冠军连央视都报道了，等以后我的崽子长大要是真能吃这碗饭我高兴都来不及！”她摇头晃脑，算盘打得啪啪响，“到时候光年薪就随随便便几百万，要是打得好没准还能上个央视奥运会啥的，哇，想想都——”
冬冬口水流了一地，乐秋打断她：“别。他们那行很辛苦的，烧命。”
正说着，老秦带着刚放学的彤彤回来了。乐秋于是起身站起来，看着冬冬还满脸求知欲的样子，就笑说：“你先老实卸货，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实地体验。”
冬冬的产前阵痛还没开始，看样子今天是不会生了，乐秋于是又待了会儿就先离开了。她还要准备一下去见黄老太太。
麦穗生日那会儿，乐秋以麦穗的名义订了一条项链作为礼物寄给黄老，委托冬冬转交。冬冬脑袋灵光，嘴皮子也活络，不怕黄老不收。原本生日就是“母难日”，乐秋本来只是想借这个契机先斩后奏地代麦穗向黄老服软示好，为她今天的动员工作做铺垫，倒没想黄老那时候竟还能寄回来一条佛珠给麦穗。
只能说血浓于水，有时候犟的也不过就是一口气而已。
乐秋还是以学生的身份登门拜访，这个身份让她最自在。不过黄老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又调课，又亲自下厨的，吃完饭后还拉着乐秋一起看麦穗小时候的照片。
其乐融融的气氛下，乐秋慢慢把话题转到了战队和比赛上，先是和黄老说了许多麦穗在基地里的趣事，又讲到skg最近的成绩和各路媒体对他们的报道和称赞，最后引出主题：“……11月中的样子今年的总决赛就要开始了。以麦穗现在的年纪，打完今年，可能明年后年也就要退役了。他现在状态非常好，他热爱这项竞技，他拼了这么多年，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在巅峰状态，就是为了不让所有对他充满期待的人失望。”
“他也想让你们因为他而感到骄傲，尽管他走了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乐秋读着黄老脸上的表情，给自己打了打气，“所以，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老师您应该去现场看一看他打比赛的样子。而且异国他乡的，如果你们能去，那对他一定是非常大的鼓励。”
不知是不是乐秋的错觉，她总觉得黄老对她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耐心和偏爱。就像现在，老太太听完乐秋这样投身敌营还反戈一击的劝说，竟也没动怒，反而是叹了一口气说：“秋丫头，当初是老师对不住你，把你拉下水了。”
乐秋听到这句，不由脑袋一紧觉得风向不对，正要开口就又听得黄老继续说：“你换工作的事我都听你妈说了，她还总劝我想开点，说现在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时代在变化，咱们的思想也不能太老一套了。”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嗔道，“你妈是个油泼皮子，听她讲得多了，有时候还真觉得是那么回事。我现在都不敢往她那儿去了，就怕被她逮着教育。”
对自家太后的洗脑本事深有感触的乐秋忍不住脸臊起来，又想哀叹又想笑。她想起出门前太后对她的交代——
“你就缠她！也甭跟她讲什么正经道理，你又不是去参加辩论赛，还分个一二三四五的。你就黏糊着缠上去磨她就完事了，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谁能挡得住宝贝儿女的三下求啊！哎呀，要我说，你们这些小崽子就是摸不清咱们这种老疙瘩的命门！”
乐秋将这番话在心头过了一遍，又看着黄老现在明显松软下来的态度，忽然越品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忍不住跃跃欲试，正琢磨着用个什么撒娇法子来乘胜追击把这事敲定下来，就见黄老已经将手上这本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一页的麦穗，已经升入了小学六年级。他拿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全国奥数一等奖，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黄老在这一页上停留得久了一点，感叹说：“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小时候还动不动就撒娇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个闷罐子。同龄人喜欢的他没兴趣，他自己喜欢的又从来不说，自己主意大得很，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乐秋心想：嗯，这是针对麦穗的□□大会开始了，她得顺着黄老的口风让她骂舒服了才行，反正麦穗也听不到。
老太太又继续叽叽咕咕嘟囔了一通，大抵都是些麦穗长大以后不讨喜的例子，然后气哼哼地把手上翻完的那本相册扔到一边，拿起另一本开始翻，嘴上还说着：“上了初中以后照得就少了……”
然而册子翻开，里面却不是相片，而是一幅笔触稚嫩的麦田秋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