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宿命之敌
“荒草茫茫,枯木萧萧;冰寒未解,冷风似刀,灌我愁肠,入我胸腔;墓雨滴碑,兄弟既亡,黄泉清冷,酌酒以祭……”
荥阳卞水,军甲严密的徐荣大营,公羊奋等人把酒当歌,祭奠着死去的兄弟,面色莫不悲戚。
自当日公羊刚战死,转瞬已过七七之日,军中本不可饮酒,徐荣念其兄弟情谊,特地网开一面,许其祭奠亡弟。
“大兄!大兄!酸枣叛军已至,正在东岸扎营,曹操定然在内,我等速速前去报仇!”
一声咆哮自帐外传来,性情鲁莽的公羊强带着满腔仇恨闯将进来,嘴里还冒着冲天酒气。
他刚刚听到外面动静,便策马出营去看,袁绍等人的哨马已在东岸逡巡,一时又怒又喜,急急忙忙便跑了回来。
“大兄,曹操今日既来,正好给五弟祭人头!”
“大兄,咱们派兵杀过去吧!”
……
公羊勇几兄弟顿时拍案而起,纷纷嚷着要杀过河去,手刃仇敌!
坐着上首正席的公羊奋自顾斟酒,仿佛充耳不闻。
当日他被徐荣留在西岸,直到大军得胜归来,这才知道五弟公羊刚被曹操部将阵斩,一时顿觉天旋地转。
他们六人同出辽东公羊氏,早年便跟随徐荣身侧,杀过鲜卑乌桓,战过匈奴羌氐,平过黄巾盗匪,历经大小百来征战,谁知到了现在,五弟竟然被杀,命丧异乡之地。
报仇?
他自然是要报的,只是常年跟随在徐荣身侧,他又岂会不知大帅心思,如今酸枣联军是己方数倍,徐荣定会死死扼守东岸,绝对不会主动出击。
如今几兄弟吵嚷着要杀过河去,不但违反徐荣军令,更是自寻死路。
“都给我闭嘴,出兵报仇之事,我自会前去请求大帅,你们给我老实待在这醒酒,等我带回消息再来商议!”
公羊奋喝骂几人,便径直起身掀开营帐,调来自己的亲卫把守在外,严令亲卫看管好里面几人,绝对不许他们出来,又带着两个亲卫拍马出营,不多时便到了卞水河岸。
西岸巡视的骑兵见他来了,纷纷抱拳见礼,公羊奋只是点点头,登临卞水眺望远方,只见千来游骑各自举着帅旗,散落在东岸沿河上下逡巡,隐约可见正有一面曹字大旗。
“我乃徐帅帐下公羊奋,当日杀我兄弟之人何在,可敢出面与我一会!”
公羊奋操着北地嗓音临河怒喊,东岸诸路骑兵见此纷纷停驻下来,不多时消息便传扬开来。
夏侯惇正在十里外的本营安歇,忽见亲兵来报有敌将寻衅,隐约指的就是他,正准备前去看看,曹操等人已驱马而来。
“元让啊,徐荣大将点名找你,何不随我前去看个究竟?”
“某正有此意,愿与兄长同往!”
夏侯惇念着对方名字,应该是当日所杀那将的族亲,怕是想要为对方报仇,遂整装戴甲,持槊纵马出营。
“有胆杀人兄弟,无胆见其长兄,曹操帐下尽是鼠辈,可敢与我一会!”
卞水之畔,诸路盟军将领听到消息,都纷纷赶来观望,已在东岸列成一排。
曹豹有些纳闷,看得不明就里,和旁人问了几句,才知前因后果,心中又轻笑起来。
大军征战,各为其主,生死乃寻常之事,若想报仇,来日沙场相逢,自然见得真章,哪有似婆娘骂街一般,光逞口舌之利,难道这就解恨了么?
他正看得热闹,忽见身后传开声响,转头一看,正是曹军诸人到了。
“夏侯惇在此,敌将休要猖狂!”
对岸的公羊奋咽了口唾沫,凝神望来,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当日害他早醒的那人么,没想到竟是此人杀了自家弟弟!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公羊奋爆喝一声,自腰间搭起弓弦,目标直指隔河相望的夏侯惇。
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在卞水河岸上演,夏侯惇端坐马上岿然不动,这才记起当日之事,可不就是那人射箭戏耍自己么?
如此说来那公羊刚死得也不冤枉了。
众人大惊失色,卞水宽阔,东西相隔两百步,世上竟有人开的了三石强弓,能射这么远!
公羊奋自然没有那个本事,他的弓左右不过一石,只见其拉出满月,迟迟没有松手,扳指都被被勾出痕迹,发出细细的摩擦声,整个人已是汗流浃背。
身旁两个亲卫看得有些呆了,暗道将军这是做什么,拉弓怎会不戴羽箭,现在这分明是空弦啊!
“啪——”
忽然只听得一声巨响,公羊奋手中那弓久负其力,竟被从中拉断,东岸军将笑声戛然而止。
这人竟有如此神力!
曹豹心中自衬,吃了一惊,他先前见是空弦,被逗得哈哈大笑,暗道这人是喝粥糊了心,连羽箭都不搭,现在想来怕是有意为之。
弓箭射不到对岸,弓断声却传得很远,夏侯惇端坐马上,眉目凝重地盯着对方,两人隔河遥遥相望。
此时只怕只有他二人能懂,公羊奋拉断空弦,实是在告诉夏侯惇,他可不会向当日那般,只是在开玩笑,这断弓断弦,满满都是杀意。
“可恶!敌将休要干逞威风,改日过河定当取你首级,何劳我家兄长出马,单凭我夏侯渊便能斩了你!”
公羊奋空弦断弓,分明是有意示威,见兄长没有动静,夏侯渊立刻上前出声叫骂。
“哈哈哈……兄弟之命,兄弟来偿,勿那夏侯渊,可敢与我一战!”
“有何不敢!”
两人隔河约战,公羊奋仰天大笑,看了眼身旁两个亲卫,他们会意立刻跳上两竹筏,摇着桨便撑到对岸去了。
卞水东岸,袁绍并旗下诸人都闻迅而来,只见河上遥遥过来两个敌兵,各路盟军都在一旁看着,没人弯弓去射,正觉得有些心奇,暗道莫不成是派来的使者,便见其中一人丢下竹筏,又跳上另一人那里,一同返身回去了。
公羊奋丢掉断弓,翻身下马直接跳上竹筏,一手撑桨,一手握矛,径直往河心划去。
“果然好胆!”
夏侯渊怒喝一声,北人不善舟船,对方竟敢舍弃马匹,孤身跑到河心约战,他自然不肯堕了名头,下马便要前去应战。
“妙才退下,敌将找的是我,何必要你出面!”
夏侯惇看了曹操一眼,见对方点头允诺,便将弟弟截下,自个跳上竹筏,远远便划向河心。
袁绍已然会意,原来是约战斗将,正准备瞧个热闹,忽见对岸尘喧四起,远远涌出大批军马,中间那人面貌方毅,不怒自威,正是大帅徐荣到了,遂高声喝道。
“徐荣!你可认得我袁本初,今我十几路大军汇聚于此,何不下马受降,焉敢螳臂当车,助纣为孽,否则为我所擒,定斩不饶!”
徐荣隐约看了过来,丝毫不搭理袁绍,只策马喝止部将:“大胆公羊奋,怎敢违抗军令,私自出战,还不速速回返!”
卞水河心,夏侯惇已撑筏渐至,公羊奋更不回头,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几路主脑面前撑筏斗在一起。
夏侯惇后发先至,借着水势直冲过来,两腿分扎,只挥起长槊来攻,公羊奋怡然不惧,挺起长矛上前相迎。
两人都不识水性,何况这时天气寒冷,若是掉入河水,不被淹死也要被冻个半死,是以都有所保留,不敢全力出手,隐约护着脚下竹筏。
你来我往打了十几合,水花四溅,扬起一阵雨幕,两人撑筏互斗,看得张飞在岸上大呼过瘾,恨不得以身代之。
孙策却暗自撇撇嘴,摇头不发一言,果然是南船北马,凭借夏侯惇那般武艺,到了这水上摇摇晃晃,一身本领使不出半成,连他都有十足把握取胜。
水性柔以克刚,若不知其中关节,你愈发力大,受其影响更甚。
不过在场各路将领,各个弓马娴熟,真正精通水性的估计也找不出几个,是以看得啧啧有味。
只见竹筏迎面撞到一起,刹那间筏上两人都身躯一颤,差点掉下河去。
夏侯惇稳住身躯,见此时两筏相交而止,索性弃了木桨,纵身挥槊来攻,反被公羊奋躲过,兵器直接插在竹筏隙缝里面,顿时卡在那里抽不出来。
公羊奋怎会错失良机,立时挺矛来攻,直取对方腰腹。
值此生死关头,只听夏侯惇爆喝一声,顿时将全身气力都使了出来,长槊立时抽出,脚下竹筏被撕成两半。
竹筏撕裂,河水漫涌,顷刻间便沉下一半,公羊奋本念着对方能杀了自己五弟,武艺定然不凡,没想到连自己都制不住他,纵使是在岸上,只怕依旧半斤八两,难分胜负。
“哈哈哈……兄弟同生,不得同死,今与仇寇共赴黄泉,沉骨大河之底,亦是古今快事!”
公羊奋哈哈大笑,竟直接扑向夏侯惇,两人随即纠缠一起,转瞬便没入河水,随那竹筏一道沉了下去。
“速速施救!”
徐荣和曹操各自大急,早便挑选好熟悉水性的士卒,为防不测已在岸上等候多时,这时见两人俱没于河中,立刻分派他们泅水去救。
只见曹操麾下几名勇士,纷纷脱去衣甲,纵身直接跳入河里,噗通溅起一阵水花,径直游到河心潜了下去,初时还能时常露头,几次过后竟不见得人影,估摸着体力不支,都被淹死在这河里。
“天亡吾弟,天亡吾弟!”
曹操大声哭嚎,心中万分后悔,夏侯渊更急得脱得精光,却被曹仁等众兄弟连忙拉住,他同样是个旱鸭子,这要入了水更比不得刚才那些勇士。
而徐荣那边却有士卒撑着竹筏,到了河心这才探入水里,不过片刻便捞起公羊奋,对方已然昏阙过去,约摸是冻得没有知觉。
“当日得夏侯将军指点武艺,今日我孙伯符便还他人情!”
孙策见此翻身下马,浑身上下脱得精光,露出精壮白肉,大笑一声便纵身入水。
孙静在岸上也不阻止,反倒微微点头,这才是孙家人的作风。
当日孙策被夏侯惇战败,后几日又上门切磋,来来回回战了好几次,武艺精进不少,正是承了对方人情。
否则哪有将军不眈军务,有时间陪他这黄口小儿练武的,夏侯惇一方面是受了曹操命令,一方面也是有些欣赏孙策,没想到今日倒要靠他捞回性命。
岸上诸人看得惊讶,没想到那小子居然还有这种胆魄,不比年轻时的孙坚差了分毫,反倒更显英武豪气。
“此子果真有霸主之风!”
姜钰昌大受感染,心中暗叹一句,这时候天寒地冻的,盟军初至,又未准备舟船,只能泅水游到河心,刚才那几个勇士不就因此没了,而孙策刚才那副样子,哪有半分害怕!
西岸徐荣令人将公羊奋抬回营帐,立即抽调士卒乘船下水,正是要害孙策性命!
看得东岸诸人又急又气,只能叫骂着搭弓射箭,不过也只射得稍微近些的几个士卒,根本拦不了河心处的三五十人。
孙策见状早已没入水中,让人瞧不见他,只偶尔冒个头来吸了几口气,不等筏上士卒挺矛来刺,又咕噜钻入水底,半天没有动静。
莫非已经是冻死了?
众人看得忧心如焚,那河心处的七八条竹筏离散开来,四处找不到踪迹,上面的徐荣军卒正放松警惕,忽见水下翻上一人,正是脱得赤条条的孙策。
只见其单手抓住几人脚踝,两下便甩到河里,自个则腾出另一只手,将被冻得人事不知的夏侯惇挪到筏上,这才跳上去撑起桨来。
周围竹筏见此动静纷纷赶来追杀,反被孙策用木桨打翻几人,霸气尽显无遗,其余士卒不敢上前,只远远搭弓射箭。
孙策自不在意,将羽箭尽数打落,这才悠然回返,待到了近前自有盟军士卒赶来相助。
“哈哈哈,果然是孙坚虎儿!”
袁绍大笑一声,心中极为喜爱,连他父亲孙坚暗助袁术都不在意了,诸路盟军将领也纷纷赞扬,今日对孙策刮目相看,不能再当小儿对待。
曹操早已匆匆上前,言语相谢自不必说,又看向从弟夏侯惇,只见其面色惨白,万幸还有脉搏。
遂赶紧去其衣甲,又扯下暖裘裹着对方,自己则只穿着亵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吩咐诸人送夏侯惇回营。
徐荣驻马立于西畔,见士卒未能诛杀孙策,反倒让他救回夏侯惇,也不以为意,没有多说一句话,只吩咐游骑严守河岸,自领军卒返回本营。
袁绍见此兴趣缺缺,自带诸将回返,各路盟军将领也纷纷散去。
至此这场闹剧才落下帷幕,只是公羊夏侯卞水河心约战,少年孙策泅水杀敌救急一事却流传开来,多为世人奉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