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28

    弗朗西斯的背影轻轻动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停顿了片刻。

    他确实在通讯, 还不是什么外人——就是燕泽那个弟弟, 纨绔皮囊里面滑不溜手的钟奕。

    这一次毕竟不是小事, s级机甲外太空作战,加百列号上面几万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估摸着现下首都星那帮子老狐狸们都知道的差不离了。

    这种事情, 从来都有的发酵扯淡, 而弗朗西斯提前和钟奕对对口风, 本来也是应该的。

    在燕泽出声喊他的时候, 他面色平静地把该交代的说完, 然后一把阖上光脑, 走到了燕泽面前, 缓缓地蹲下身子, 半跪在床前。

    ——这是一种把自己放得极低的姿态。

    然而弗朗西斯面色安然,湛蓝色的眼睛中是水一样的平静, 五官的轮廓深刻而英俊,仿佛一座精雕细刻的大理石雕塑。

    他的剪影安详, 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守护意味。明明手无寸铁, 似乎又披坚执锐, 带着铭刻到了骨髓中的厚重气息。

    纵然姿态是放得低, 然而决然不会有人看清他。

    这是个经历过太多的男人。他内敛又沉默,纵然年轻, 但骨子里沉淀了太多复杂的过往, 被刀锋血雨磨砺掉了所有的生嫩幼稚, 只余下现在眼前的一个精悍与坚定。

    钟家当年遭受的是毁灭性的打击,而之所以能重新咬着牙站起来,固然排除不了钟奕的长袖善舞,周旋于权贵之间,搏得一线生机。然而更重要的,还是从底层爬起,一步一个脚印挣得军功的弗朗西斯。

    燕泽靠在床头,看着眼前人的身影,不自觉又叹了口气。

    ——真是要命,能叫人把头都给愁白了。

    方才主动开口,只不过心里明白,两个人总不能这么对着耗,横竖还在一个房间里,装什么蒜呐?

    但真抢先开了口,哪怕是想要先行把话说死,到了眼前这个地步,满肚子的话竟然也出不了嘴。

    ——这事情太操蛋,怎么说?

    狼崽子,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但是我上辈子是你的养父,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所以你最好死心,别把心思放我身上?

    这话燕泽也说不出口。

    弗朗西斯的心思再清楚不过,若是从前,那就装傻充楞也就过去了,狼崽子也不是没底线的人,横竖总不会来硬的。

    然而现在这么个尴尬局势,他还能怎么办?

    ……指望弗朗西斯知难而退?

    燕泽脑子里乱糟糟转过了无数念头,到最后往后一靠,还是鸵鸟了一把,懒洋洋笑道:“我当时支撑不住,没看到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

    弗朗西斯五官动都没动,维持着一种近乎于漠然的表情,侧头看了燕泽一眼。

    “是s级机甲,驾驶员被捕捉了……不过没有用,那是活死人。”

    “不止是那一台机甲,所有被捕捞到的机甲和战舰驾驶员,全部都脑死亡了。”

    星际时代,一般人的匹配度都是有极限的。s级机甲的驾驶员要求更是极高,没几个人能达到那样的机甲匹配度。

    就算达到了,能不能完美地驾驶机甲也是问号。a级机甲驾驶员可以强行匹配s级机甲,然而这样做风险极大,还没办法流畅地指挥机甲,到最后最大的可能就是脑仁重创,最后脑死亡。

    然而在强行匹配中脑死亡的哨兵与向导,如果在大脑中输入大量的数据与信号,强行电刺激激活指令,其实是可以驾驶机甲的。

    甚至,能够做得比正常驾驶员还完美。

    联盟早期这项技术就已经有人提出,然而介于这种做法太过可怕,很快就被人权组织激烈反对,最后不得已放弃了这么做。

    但这个世道上,从来都不缺丧心病狂的人。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可图。

    燕泽似乎有瞬间的悲悯,然而他闭了闭眼睛,把这些情绪给掩了下去:“——意料之中。”

    弗朗西斯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了他那点悲凉之情,起身到桌边,到了杯热水,塞进了燕泽手里。

    然后他开口,声音像大提琴般低沉悦耳:“……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燕泽无意识地摩挲着滚烫的水杯,似乎想要从中汲取一点暖意。闻言他轻声道:“把活人弄得脑死亡容易——电刺激几下,没几个人的脑子受得住,然而要能够成功输入数据和信息,刚刚那台s级机甲的驾驶水平我看还挺高……弗朗西斯,看上去人脑输入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是。”

    他们两个都没有把最关键的说出口。

    ——人脑输入技术,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而这种高精度实验,稍微有点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更何况还是s级机甲驾驶员。

    这种实验的成功,绝对少不了无数的人体实验。

    换句话说,也不知道多少活人被拉进了实验中,然后给硬生生折腾得脑死亡,到最后换得了这项技术的成熟。

    燕泽靠在床上,身上都严严实实裹着被子,但说到这儿,还是不自觉地有些齿冷。

    他含了一口滚烫的水在舌尖酝酿,好半天后才把已经温热的液体咽下,垂眸冷冷笑了笑。

    这个世道上,无论人权被鼓吹得有多高,然而总是有那么些人,自认为高高在上,视旁人的生命为草芥,还能洋洋自得的站在台前。

    “有怀疑的对象吗?”

    弗朗西斯眸色幽深:“……有。”

    有,因为在联盟,有这个势力,能真正把人命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其实也没几个人……或者说,家族。

    而无论是钟奕,还是弗朗西斯,早都对此心知肚明。相比之下,燕泽脱离权利中枢太久,对此并不那么了解。

    燕泽显然听懂了弗朗西斯的言外之意,略微有点烦躁地皱了皱眉,纤细的指间下意识揉按着太阳穴。

    ……心知肚明,但又能如何呢?

    现在的钟家和弗朗西斯,并没有足够的筹码,能和那些家族抗衡。

    而没头没脑冲上去可别人刚,那不是勇敢,那是脑子里缺一根弦。

    像这一次,显然旁人是奔着要弗朗西斯的命的。但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折了一台s级机甲,和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培养出来的驾驶员。

    那么既然如此,我清楚你那些乌糟事,你也知道我清楚。然后我们一起闭嘴,权当一切无关。

    ——这是规则。

    而既然在权利中枢,就不能不遵守规则。

    “现在不是时候,”弗朗西斯蓦然开口:“……钟家现在已经没有从前的绝高地位了,而我也只是上将中资历最浅的一个。”

    燕泽显然非常了解这种思维方式——怎么着他也是当年钟家的继承人,早就形成了最典型政客的思维,脱口而出:“但这一次我们手里有筹码。”

    那些脑死亡的驾驶员,就是铁打的证据。如果把这些人曝光的话,燕泽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会在群众里掀起多大的风波。

    这是铁证,也是能放在谈判桌上的筹码。

    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做,否则对手鱼死网破,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纵然再是愤怒,却也只能将滔天怒火默默咽回去,然后牢牢记在心里——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让对方偿还自己做的孽。

    燕泽疲惫地靠在床头,心底的悲凉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一种类似于自我唾弃的感情附骨之疽一样缠绕在心上。

    然而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弗朗西斯,这能让你拿到……暂代元帅的位置吗?”

    纵然燕泽重生过来不过十年,然而就算看新闻,至少还是知道一点事情的。

    比如联盟老元帅安德烈·刘易斯,自从独女戴安娜驾驶机甲葬身星空之后,就身体日渐衰弱,到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媒体与民众面前,显然也当不了多少年元帅了。

    那军部最重要的问题无疑就是……谁,能够接任他的位置?

    现在军部的人都跟乌眼鸡一样,其实说到底……不还是都正在觊觎和窥探?

    弗朗西斯俊朗的面孔上似乎出现了一丝波动,然而那点波动消失得太快,几乎能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说:“……有希望。”

    燕泽深深看了他一眼,少年的面上是与他长相毫不相符的彻骨悲哀。

    然而燕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惫道:“……弗朗西斯,让我再睡会儿吧。”

    这一次,弗朗西斯没有听他的话。

    男人探过身来,眼神说不出的火热,缓缓握住了燕泽的手。

    那种毋庸置疑、纯雄性地占有欲缠绕了上来,极其强悍并不容挣脱的哨兵信息素强势地涌出,把燕泽包裹在其中。

    燕泽:“……”

    这下子,哪怕是傻子都知道弗朗西斯想表达什么了。

    燕泽本来就累得慌,刚刚跟弗朗西斯讨论的事情也实在不美好,他心情压抑的很。

    他不自觉狠狠皱了皱眉,实在糟心得不想说话了,从牙缝里透了几个字出来:“……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恍若未觉,带着点僭越的意味上前,极其亲昵地攥住燕泽的手。

    然后用温柔又不容拒绝的意味,把燕泽的手指扳开,缓缓地十指相扣。

    燕泽倦得不想说话——这要是旁人,指不定就要给他一脚踹飞,有多远滚多远了。然而偏生对着弗朗西斯,他说不出来这句话。

    他对弗朗西斯,一直有着种极其隐秘的愧疚之情。

    当年,是他拉着尚且年幼的弗朗西斯,进入了最肮脏最勾心斗角的政治中枢。然而最先撒手而去的,也是他。

    把弗朗西斯一个人撇了下来,在血海深仇中被逼着往前赶,在数不清的敌伺环绕中咬牙坚持,最后被磨砺得不苟言笑,当年的活泼全成了梦幻泡影。

    燕泽没有挣扎开——他自己也清楚,真论力气,他根本就不可能刚得过弗朗西斯,挣扎也是白搭。只是哑声道:“……别闹了,你知道不可能。”

    纵然并无血缘关系,当年却也是父子相居。

    弗朗西斯顿了顿,抬头牢牢盯住了燕泽。

    “——为什么不可能?”

    他似乎仍旧是极其冷静而坚定的,紧紧盯着燕泽,直到后者略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

    “再世为人,前尘种种,皆如云烟——这是你说的,不是吗?”

    燕泽给这句话噎了一下,觉得这狼崽子现在断章取义的能力可以。

    他不自觉又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是他醒来之后的第几口气了,然后干巴巴道:“……这个世上这么多向导,你又何必在……”

    你又何必在我这棵树上身上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