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晚年的生活
故乡重返
久在外面流离的游子,一旦重返故乡,真是人生最愉快、最难得的幸事,可是在阳明,只感觉得神伤心痛、黯然欲涕啊!
真不幸,一个鞠育辛苦的祖母,一旦就溘然长逝了。并且生不但未曾孝养,而死的时候,连面也未曾见,他怎能不哀恸伤感呢!
大难之后,父子重逢,自然是件快活的事,但是痛定思痛,当然免不了的还有一阵难过。
武宗已晏了驾,继位的为世宗,改元嘉靖,进封阳明为新建伯。旨到时,值龙山公七十生诞之期,阳明奉觞上寿,龙山公勉他须力报国恩,并说:“非常之宠,亦岂易受。”阳明伏地听受——可惜不久,这位好父亲就死了。
居父之丧,他的哀痛,自不必说。他又实行素食,百日之后,便令弟侄辈稍进干肉,说:“他们豢养已久,强其不能,是无异教他们作伪,这是不可以的。”如若有高年远客来吊,素食中还间肉二器;湛若水来吊时,大不以阳明此举为然,便遗书致责。阳明也承认是罪,不欲多辩;他知若水性格,过于拘执,决不会了解他的用意的。
父亲死了不久,接着他的夫人诸氏,也逝世了。父丧之后,继之以妻丧,他此时的心绪,已凄楚到了极点。他的晚年,直可说是最不幸的时代。虽然这不幸,乃是人生所必经的途径——但总不能不说是不幸啊!
他“不幸时代”的不幸,不仅如此,还有“不幸”又来了。
他因不得在朝宰辅之欢,以致他的学说,也受人剧烈的攻击,骂它是邪学,骂它是离经叛道。攻击他学说的人,一个是御史程启充,一个是给事毛玉,这两位的攻击的动机,是承与阳明不合的宰辅之意。换句话说,他们不是自动,乃是被动的。阳明的门人陆澄,便上疏为六辩以对驳。阳明闻知,连忙止着,教他不要争辩,是非均可付诸公论。他这种态度,是最对的;但无缘无故,被人下一攻击,幸亏不是遇着武宗,否则横被禁止,也是意中事呀。
有一次南京策士,主试的人,也是承忌者意,以“心学”为问,亦欲借以攻击阳明的。阳明的门人,这次与试的,却也有几个:徐珊见出的问题,足含有攻击其师之意,竟不答而出;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等则直发师旨,不稍隐讳,也在被取之列;钱德洪则下第而归,深恨时事之乖。阳明反喜道:“圣学从此大明矣。”德洪说:“时事如此,何见大明?”阳明就告诉他说:“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他的学说,接着受了两次攻击,他却毫不动气生恨,这均是他有涵养的地方。
在越,门人愈进多了,于是特辟稽山书院,作讲学之用;因学生太多,以致地方狭不能容。学生当中,连六十八岁的老人也有,阳明自己也不过只五十三岁哪。
在五十五岁时候,阳明却得了一件极可喜庆的事,就是他在晚年得了儿子了。他以前因膝下空虚,龙山公特择守信之子正宪立以为嗣。这次他的继室张夫人,却也生一子,取名为正亿。阳明晚年得子,出诸望外,实可说是喜庆呀!
再平贼寇
阳明此次乞假返里,差不多居了五年,对政治生活厌烦了的他,原打算不预备再出山的,偏是天不从人愿,两广又发生了祸患,不容他过晚年清闲的生活,逼着他重复演奏“全武行的拿手戏”——平贼。他的拿手戏,固然是很多,但一般人都最赏识的,却是武戏。所以一遇贼起,便有人就要保奏他负平贼的责任。我们这位老哲学家,不得不为国事,又再効驰驱了。
这同所平的贼,究有几处呢?共有两处:一是思田的贼,一是八寨的贼,兹分述之:
(一)平思田贼思恩岑浚与田州岑猛,均是该地的土官,因怨生恨,遂致互相残杀。都御史潘蕃,诛岑浚不立其子,改其地为流官以制之,把世袭的制度打破,改为轮流的制度。总督姚镆率兵讨猛,猛败而死,姚镆欲尽灭岑氏,也想仿潘蕃处置岑浚之法,改其地为流官。不料岑氏旧属卢苏、王受等,乘土司不满意姚潘之处置,遂挟众以叛,攻陷思恩。姚镆久征无功,贼焰日势。侍郎张璁、桂萼举荐阳明,于是仍以原官兼左都御史。但阳明之意,以为土官仇杀,究非寇贼攻劫郡县、荼毒生灵者可比;而且岑氏是世官,屡受征凋,为国从征有功,不应骤灭,总以恩抚为宜。遂以此意上了一疏,旨令更议,他于是不得不出兵了。苏、受闻知阳明带了兵来,吓得不敢迎敌,便派人诉告愿降,乞贷一死。阳明许了他的请求,苏、受囚首自缚,自赴军门请命。乃数苏、受之罪,杖之而贳其死,亲入营抚其众七万,并立岑猛之子邦相为吏目署州事,以苏、受等任巡检司,思恩之乱遂平。不用一兵一矢,而自能令人望风即降,足见老哲学家的声威服人了。
(二)平八寨贼八寨、断藤峡诸贼,多系瑶人,约有数万之众,凶恶成性,不可改化,屡征不能平。而八寨的贼,尤为猛悍,素为恶地方,那处人民,均感苦痛。阳明带兵来时,人民遮道请剿讨之。阳明应允了他们的请求,便差副使翁素、参将张经,先以万人趋断藤峡,阳明乘贼未备的时候,就领三千多兵进剿。不到一月,诸贼尽平了。
这两处的贼,既被阳明剿灭肃清之后,终明世百年中,无有贼患(到崇祯时候,贼始起明就亡了)。这种伟大的功劳,这种铲除贼根,不使再萌的手段,真是值得我们的赞慕与钦佩!
八寨的贼虽平,而朝中的谗毁又起。因他原是受命征思田的,没有受命征八寨,这便是阳明有擅专之罪。幸方献夫及霍韬上疏,力辩阳明有功无罪,始得平安无事。
他在征平思田后,觉得教育比军事还要重要;而蛮夷新服,尤非有学校教化不可。于是兴思田学校、兴南宁学校,从此以后,果然“南人不复反矣”。
大哲学家最后的生活——死
在这节书内,我们这位大哲学家,将要与读者长辞永诀了。他已经历到了人生最后的一个极不幸的时期,他的生活也已演到了最后的一幕——死。“死”是多么可恐怖、可悲哀而异常神秘的一个字,它现在快将临到我们这位哲学家身上来了。
阳明的致死之疾,就是肺病与痢疾,他这病在壮年时代,已就有了;若能让他多享受点山林泉石的生活,或者还不至于即会死。可是频年为国事奔驰,终日不得清闲;又远谪瘴疠之域,他如何能再支持下去——这是他长逝的最大原因啊!
他此次领兵来征思田贼寇的时候,就是带病从事的;贼平之后,他的病更加深了。他便上疏乞归养病,不料旨还未报,他就撒手人间而去了。
当他病还不十分沉重的时候,他还祀五世祖纲增城的庙,他又谒伏波庙——十五岁他曾梦谒此庙,并且还做了一首诗,却不料在五十七岁,将死之前,应验少年的梦了。有诗特志其不是偶然的事,诗道: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
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
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此时门人钱德洪与王畿来了一封信,阳明在病中,也回了他一封,这是最后的绝笔信,大意是嘉勉德洪等并望他督教其子,末还说:“纵不遂归田之愿,亦必得一还阳明洞,与诸友一面而别。”他自己还没有料到他自己想一还阳明洞,是不能再得了。他更没有料到死神已近临其身了。
他的病已愈剧了,已再不能候旨了。遂自班师,由梅岭到南安时,门人周积来见,看着阳明病势不轻,急迎医诊治。到了第二天,阳明已知生命宣告绝望,便叫周积来说:“我要去了。”积泣下,问师有否遗言。他微哂着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说完,就瞑目而逝了!
他死之后,门人多来奔师之丧,舆榇登舟,人民思及他的遗德,也都为哀痛不止。到南昌,因逆风舟不能行,后风顺便护柩返籍,想生还阳明洞的阳明,却只有灵柩还里了。
他死之后,桂萼谗陷他,说他是擅离职守,乃下诏停世袭,恤典也不行。给事周延先疏争,反被黜为判官;詹事黄绾上疏,力斥桂萼之奸,而皇帝也不听。到后隆庆时,廷臣多颂其功,才诏赠新建侯,谥文成,并许从祀文庙。一生为国事驰驱而死的阳明,几乎得不着君主的一点报酬,而反有罪,这是何等不平的事呀!
但他死后,当时虽然没得着君主什么报酬,可是各地方的百姓,争立祠祭祀,风起云涌,这比君主的报酬,却有一万分的伟大。他虽不得昏主庸臣之欢,而能得人民真诚的爱戴,那就是他的人格、功业、道德、学说最有光荣的大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