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行行重行行

    木楚手中树枝落入尘土,静夜之中,发出暗哑的撞击之音。

    “哦……”她目光望向远处,长长低低地,拉着尾音,缓缓转身朝院内走去。

    “楚楚?你做什么去?”砂加在她身后,压低声音急急唤道。

    她脚步略顿,微侧身道:“洗脸,刷牙,睡大觉。”

    说完,朝自己房间,踏步而去。

    夜色之中,侧转之间,他看不清她的容颜神情。

    ……………………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边境战事直逼定水城,府中生活愈发困顿,定水侯却如往年般,照例携府中众人于城南溪水侧看水踏青。

    “明年此时,不知还能不能在枫溪边踏青了……”木涂回望北境,轻轻叹了口气,沿溪边而行。

    木楚和砂加并肩走在一行人的最后。他微侧过头去打量她,眼睛不见浮肿,亦没有血丝,面色如常,却有些个儿,太过平静了。

    这三日中,他去了侯府三次,却一次都没遇到她。听闻府中仆役说,她每日拉着谭清谭澈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密,也不知在忙叨些什么。直到今日出游,才终是相见。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木楚略转过头,笑盈盈地看向他。

    砂加:“美女,倒确实见过,在画里。楚楚,这几日究竟在忙些什么?”

    木楚微微朝砂加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赚钱。”

    砂加疑惑着低头,便见她理了理衣袖,自嘲着笑起来:“馒头或红豆,总得有一样吧。”

    唉,每个多金成功男的背后,都有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

    每个奋力赚钱女的背后,是不是都有个踹她一脚,放她鸽子的男人?

    严格说来,那人没有放她鸽子,亦不算背信弃义,只不过是,做了个选择题。人的一生,不都在做选择题嘛,你永远没有权利指责他人的选择。

    三月春风吹起两人的宽大衣袖,略顿一下,砂加还是问道:“可有……他的消息?”

    “有的,”她轻巧点下头,“听闻他不只能抱得洛国第一美人归,还进封宁亲王,可谓鱼与熊掌兼得,事业与爱情如意,不止圆满,那是相当的圆满。”

    溪水泛着阳光,波光粼粼,溪边向阳的地方,已有绿意萌芽,待到春暖大地,仍是需要时日的吧。砂加望着一江春水,开口道:“楚楚,我接到调令,明日便要出发去易斯关,日后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你让人捎信给我即可。”

    “还当真现下就有事。”木楚立时说道,“我能帮你做件事,同时,也需你帮我做件事。”

    “哦?”砂加扬了下眉,除了做水煮鱼,她还会做啥?

    绣花?织布?琴瑟?谋略?那些东西和她有一吊钱关系?

    “去洛国送美人图的人选,你可物色到了?”木楚更近一步,低声问道。

    砂加:“嗯,已有两个备选之人,皆是武艺高强之士……”

    木楚挥袖道:“删掉,统统都删掉。”她拍拍自己衣襟自豪道,“还有什么人,比我更适合!夏晚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人才!

    (句子:那种素质你没有,楚:去shi)

    搞潜伏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武力,是智慧!

    (句子:那东西你也没有。楚:上一边儿飞会儿去~)

    作为两者兼备的我,愿意为国效力。”

    咽下一口口水,她继续兜售,“此番去洛国送物,不比行刺或取物,最重要的不是身怀绝技,而是熟悉洛都环境。首先,我在相府月余,虽不知内应之人是谁,却在无意间与他有过接触,他若见我去送物,可靠度便会增加几分;其次,信中提到的成衣铺我更加熟悉,曾在那里卖过三身衣裳;最后,现下的局势,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弱女子,比之男子,更易在洛国行事而不会被人察觉……”

    砂加扬手拦住她的分析,“楚楚,即便是我答应,侯爷和夫人又怎么可能准你再去洛国?”

    木楚望向走在最前面的定水侯和温婉行在其他夫人身后的母亲,对砂加谄媚笑道:“嘿嘿,那便是央你去帮我办的事。”

    砂加:“当真想去?”

    木楚点头如捣蒜:“特别,非常,万分想去。”

    砂加停住脚步,定定望入她眼里。她脸上犹带着刚才自我推销的笑意,眼中却尽是坚定与坚持。

    他眼前闪过三月初一院落中她平静的转身;她说不止圆满,那是相当的圆满时嘴角的轻笑。

    “是去送美人图,还是,去找他。”砂加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送图,不找他。”木楚立时斩钉截铁答道,同时举起右手道:“对太阳发誓。”

    砂加叹一口气,朝一列人为首的定水侯快步走去。

    去洛国,去送画,却又不是去找那人,除了她满口的忠君报国,只剩一种可能了。

    那姑娘的性子,他还了解几分,而今许她去了,还能找个人暗中看顾她;若不允她,只怕哪天她怎么跑的,他们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中,楚母一路停停走走,不时回头张望,见砂加木楚二人并肩走在最后,不禁微笑起来。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开越好,砂加这个准女婿,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满意啊。

    ……………………

    恒江南岸,天刚微亮,一个女子背着粗布包袱便立在码头等船。虽已是三月,但北地天寒,风仍生硬刺骨。她紧紧了领口,将双手缩入袖口之中

    真想念轻巧保暖的羽绒服啊,雪中飞,雪中飘,波司登,鸭鸭,雅鹿……森森地思念你们……

    女子跺了跺冰凉的脚,复又望向一望无际的江面。

    转眼,离家潜入洛国已有数日。当日也不知砂加用了什么说辞,定水侯便答应她前来洛国。砂加,你做武官作甚,当外交官明明更适合你嘛。

    她早就安排好了踏棋坊中诸事,一见定水侯点头,又在娘亲身边一通撒娇,隔日便背上行囊出发。砂加掩护她过了马丘一线,又叮嘱她多加小心,即向易斯关而行。她混在边境向洛境疏散的人群中,一路北上,几日倒一直顺利,除了吃不饱,睡不暖外,再无别的麻烦。

    一个蓬头垢面,普普通通,本本分分,一无所有的小丫头,谁又有闲功夫找她麻烦呢。

    “姑娘,是要渡河吗?”苍茫江面上,一条渔船划着水波,缓缓而来。船头,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开口唤道。

    木楚点点头,待渔船靠岸后,抬步跨了上去。

    撑船的是一位老大爷,见渡口再无他人,竹蒿一撑,便向江中划去。从他与老妇人眉目间神情,便能看出是一对恩爱老夫妻。

    “姑娘,真早呢,这江上风大,不嫌弃的话,旁边那件外袍先披着吧。”船篷之内,老妇人边纳着鞋底边对木楚说道。

    “谢谢,谢谢。大娘,您这针线做得真好。”木楚披着外袍,凑到老妇人身边赞道。

    “不行了,年轻时家中靠这个营生,自打嫁到恒江边,几十年便一直渡船打渔,手工活啊,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老妇人语气虽有些遗憾,可说到几十年生活时,望向老渔夫背影的目光却柔和温情,满是幸福。

    无论是泛舟恒江,还是躬身稻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有人无悔地与你相依相伴,便亦是一种圆满啊。

    木楚微微侧过头去,唇间不知不觉就有些咸。

    这恒江真是讨厌,每次遇见,便都让她的ph值迅速降低。

    “姑娘,好好的怎么哭了?”身侧老人放下针线,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可是心中有什么委屈,或者怨恨?跟大娘说说,说出来便好了。”

    委屈吗?她眼前闪过他他浅淡的笑,高挺的鼻,深黑的眼,宽阔的背,薄凉的唇……

    怨恨吗?她脑中回忆起他奋力劈柴,匍匐冰面,城墙低语,岩洞相依……

    终究是,摇了摇头。

    老妇人手指揩过她脸上泪痕,“那怎么哭成这般模样?”

    木楚用手背擦擦脸上咸湿处,开口道:“我有一位挚友,有一日,我让他做个选择,要西瓜,还是要一粒芝麻。我二人定了一月之约,到时,他便会告诉我答案。可是,到了约定之日,他却没有来,我没有等到他到底是选西瓜,还是选芝麻的消息,却听闻他买了把水果刀。”

    “嗯?”老夫人面露困惑之色。

    “买了水果刀,日后,就可以更方便的切西瓜了。”木楚用袖口揩了揩鼻子,“果然,还是大个头,重分量的西瓜,更受人欢迎啊。”

    老妇人笑了开来,脸上岁月凝成的皱纹如冬菊一般,“姑娘,人的口味各自不同,有的人偏好西瓜,有的却就喜欢小芝麻,皆是因人而异,何必因为那位朋友一时选了什么而介怀。”

    木楚左手抚上胸口,垂首道:“西瓜芝麻,人各有所爱,我最难受的,是他不肯亲自相告,却借着西瓜刀告诉我他最后的选择。”

    妇人轻轻拍着她的背,缓缓哼起渔歌,那小调轻缓悠扬,一时让木楚深信皆放松下来。

    渔船抵了北岸,木楚将解下的外袍叠好,向两人道别后上岸辞行。

    “姑娘,西瓜刀只是一种工具,总有一个人,是不喜欢大西瓜,而喜欢小芝麻的。”她身后,老妇人慈祥的声音,悠悠传来。

    木楚揉揉眼睛,转身向相依而立的两位老人挥手笑笑,继续前行。

    丢了西瓜,捡芝麻。

    林子大有好多的鸟儿,总有那么一两只,是不开窍的吧。

    ……………………

    洛国都城,南城门。

    木楚抬头望去,竟对那城门有了些亲切感。到底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她自光王地牢醒来,于她的角度讲,光王地牢所在的洛都,也算得上是“故乡”了。

    “呸,呸”。她遮掩着朝地上轻吐两口,真是不吉利。

    城门附近,依然贴着各色榜文,有通告,有通缉。长江后浪拍前浪啊,各占头条三两月,新的在逃犯图文满布城墙,早已没有当日她与那人的榜文。

    她从容走过城门,轻巧回了一个洛国守城兵士的盘问,略低着头,文静状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向朝城内走去,完全便是一个入城为爹爹兄弟购置春衣的贤惠少女。

    哦也,拐入巷子的一瞬,她手指在袖端,轻轻比了个“v”。

    潜伏这种工种,亦是一回生两回熟。实力派神马的,在她面前,也不过是浮云嘛……

    城门口,一辆暗色马车自城门而入,驾车的车夫自腰间亮出一块令牌,便一扬马鞭自守卫面前驶了过去,来往行人见状纷纷避让。那马车虽简朴,可都城之中,皆是显贵,居民们早已习惯处处小心,谁知哪家显赫,又在搞微服私访之类的举动。

    暗色马车的墨绿窗帘轻掀开一角,一双犀利黑眸望向巷口人群来往的地方,转瞬,又将卷帘放了下去。马车扬起一路尘土,向都城东侧驶去。

    车中人扬唇笑了一下,轻摇了下头。

    大抵是错觉吧,她怎么可能会来……

    ……………………

    洛都皇宫,祈年殿内暖意融融,空气中飘散着刚刚熏过的素淡兰香,案上是几卷书与一杯腾着淼淼热气的青城山绿茶。景帝浅浅饮了口茶,放下手中书卷,轻咳了一声。

    侍内总管李德应声而入,甫一推开门,便闻道了那股熟悉的味道。这些年来,主上一直熏着这味香,品着这味茶……

    “办得如何了?”

    “一切皆如您所料。相府,光王府,宁亲王府,全然而动。便是坊间,也皆是几人的传闻,陛下圣明。”

    一丝浅笑自景帝面容上漾开,他举起杯盏闻闻淡青的绿茶,声音轻缓,恰如他一直以来,慈祥长者的身份,“割裂两个人太过简单,权势或女人。将其一给一个人的时候,会荡起涟漪;两者皆授予一人时,便会如江潮拍岸。”

    他轻巧丢一个石子,这一池水便已然荡漾开来,他只需要坐在岸边,慢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