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曲中闻折柳

    除夕夜,诺斯关城墙之上一派寂静,守城兵士默默而立,夏晚暗红的军旗在夜风中猎猎而展。

    城内没有鲜红的节日灯笼,亦没有喧闹的除夕夜宴,一队队身着铠甲的兵士,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后,正各自静默地仔细擦拭手中兵器。

    城头暗影之中,四人目视远处洛军驻扎的营地方向,无声而立。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四人之中身形最高大的一位转过身来,他已等这声音好一会儿了。

    “报告!前方探子传来消息,一切如计划进行。洛军今晚夜宴,方才张猛在营地中与兵士同饮,为明日总攻动员,但是私下官兵们仍然避开地蛋不食,下阶兵士们甚至私传——宁可饿死,也绝不食地蛋。那些已患风寒的兵士认定自己已病入膏肓,周围兵士亦对这些人统统避而远之,便是没有受风寒的兵士,也怀疑自己可能在潜伏期中。” 那传信的夏晚兵士急急喘息着,一口气说完。

    砂落点点头,挥挥手,示意那亲信的夏晚兵士下去待命。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男子,抬起手,在那人肩上拍了拍。那几下不重,又似有千斤。

    那人一身戎装,头戴武冠,平日里最是爱说笑,此刻亦想讽笑打趣砂落一番,可迎上砂落凝重目光,感受到肩头压力,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对砂落重重点下头,甩开黑色披肩,头也不回,向城楼下大步而去。

    城楼之下,集结的是诺斯关蓄势待发的几万守军。兵士们已擦亮了佩刀,整好了铠甲,喂好了战马,只等他带领他们,冲杀出去。

    他生在武将之家,与堂兄一道自幼习武修论,在南地游历,又随韩时将军历练,为的,便是戍国卫民。

    眼下,解诺斯关之围,成败,便在这一夜。数十万洛军,又怎样?

    “砂加!”

    身后,一声急迫的呼喊,唤住了大步流星的男子。

    “楚楚。”他转过身,看到她鬓角碎发随夜风飞扬,迈着步子跑过来,脸上便笑了开来,停下脚步。

    “砂加,你是不是要出城去攻打洛军?”木楚跑到砂加身前,仰头看他。

    好几日不见他,砂加似乎与往日又有了些不同。

    ……………………

    自那日踏棋坊中夜谈后,砂加连她也一并请出了房(楚楚:砂加臭小子,你搞清楚那是我的闺房啊,闺房!我才是主人!),与剪子密谋了一刻钟,便决定连夜带剪子回诺斯关详谈。

    木楚急忙将腊月的月钱与年底的分红分发给踏棋坊中四人,又给楚母贺氏草写了封家书,说去诺斯关接爹爹回家过年,连着踏棋坊收入让谭清沈悦一并带回定水侯府,便要想与砂加徐卓剪子等人一路,同去诺斯关。本以为会费一番唇舌,加一哭二闹三打滚才能成行,不想砂加沉吟了一下,却就准了。

    入诺斯关的路愈发不易,几人蒙住了剪子的眼,自暗道中入得城去后,木楚方知,诺斯关守军中不只周将军遇害,其余几位高阶将领同时也被攻击,却都仍在中毒昏迷之中,于是守城余下人中尚无恙的最高将领,就成了砂落。

    自腊月二十五破晓入城后,砂落、砂加、徐卓等人便把剪子带入帐中密谈,她再未见过这几人的面儿。因剪子带着面儿皮,城中余下的人都不知晓剪子身份,入城时只以为是与木楚同来帮忙的男丁。

    木楚去周将军处与定水侯木涂汇合,周将军气息微弱,木楚和木涂一起在他榻前照料。中间有几次她去寻砂家兄弟和剪子,却被徐卓拦住,只告诉她,安心在此处等消息,砂落、砂加、剪子一切都好。

    直至今日,暮日西沉,她在院中发呆,忽有兵士请她去城头一趟。她刚刚赶到,便见几日皆神秘不见的三人不发一言望着远处,哦,那我也先淡定一下吧……

    她跟着望了过去,远处依稀可见的是密密麻麻的洛军营帐,浓浓烈烈的伙房炊烟,成群结队的巡查兵士。

    洛国肯定不搞计划生育吧,真让人头疼……

    还没等她开口,身后便有兵士来报,来人短短数语,以及砂加砂落的举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的策谋,一定就在今夜。

    城中余下有战斗力的守军,不过五万,所以长久以来,周将军制订的方略是守,而不是攻,待日后援军到来,再图谋打算。而今,以数万对数十万,便是己方破釜沉舟,以一抵十,又会是怎样的惨烈……她来不及多想,跟着砂加的背影便追了过去,拐过弯道,直到快下了城楼,才赶上他。

    ……………………

    “是,不是?”见他不语,木楚踮起脚尖,使力拉过砂加衣领咬牙问道。

    砂加灿然而笑,就如在洛国相府她初遇他时,笑得那般轻松。

    “是。”他开口道。

    真是傻瓜,集结的军马就在城下,一眼便知,非要拉乱他好不容易穿戴整齐的全副戎装,让他亲口说出来,有差吗?

    她松开手,认真理理他冰凉铠甲下露出的,被她扯乱的一小截领口,又使劲举起手,为他扶了扶头顶的武冠。

    计划早已定好,不可能改了吧?

    下面万千兵马都在等他,拦不住了吧?

    以他的性子,必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吧?

    如果现在她说,“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过煞士气了吧?

    她心内纠结着,别好他额边一缕长发,望着他眼睛道:“砂加,你凭什么信了他?”

    夜风吹起砂加的披肩,像一双展开的黑色翅膀,他依旧笑着,低低的声音随着风飘去,“我信的,是你。”

    拉下木楚放在他额边的手,开口道:“时候差不多了……”说完,砂加微微用力握了下掌中木楚的手,又松开。

    身后,已有官士来迎砂加,砂加看木楚一眼,转身与那官士一起快步而去。

    ……………………

    木楚遥遥望着砂加背影消失,才向城楼顶跑去,刚上到高处,便见城楼东侧,砂落与剪子正并肩低语。

    世间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从这背影望去,两人是多么滴,声气相投,亲密无间啊……

    听到脚步声,两人皆回过头来,剪子犹自站在原地,砂落朝木楚走了过来,她也正想寻他,便引着砂落朝城墙西侧而去。

    “砂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以地蛋乱洛军的军心,再于除夕夜袭,一举攻击洛军,可是如此?这可是李唯的主意?你又凭什么信他?”

    待走到远处,木楚压低声音将几日疑问连串问道。

    砂落看向木楚,点了点头,“正是。”

    他声音低沉道,“我信李唯的提议,因为他提的这个计谋有可取可信之处。洛国与夏晚一样,今年天时不利,稻谷收成欠佳,而北地的地蛋却未受影响。因此,易存放,储量足的地蛋,便成为洛军最主要的军粮。加之根据李唯掌握的情报,此番洛国调派的军队多是由合北州、泰夏州、泰安州、望州等偏北之地征集调配,惯食地蛋,却不耐边境气候。偏北地严寒,室内却有暖炕,而南境虽风雪比之甚小,却整日阴寒,偏北兵士远行至此,必水土不惯,多染风寒。如此,结合这两点善用,利用军中安插的人,必能乱其心,破其志。”

    “那又如何能保证我方倾力而攻,前方不是一个陷阱?”木楚继续追问。

    便是洛军兵士皆来自偏北州郡,便是这地蛋之说皆是真的,如果那人改了主意,暗通曲款,洛军暗中在营地中等夏晚守军自投罗网呢?

    “李唯现下就独自一人身处围城,试问他暗通曲款,对他可有一点儿好处?”砂落望着远处李李唯的身影道。

    木楚摇摇头,的确没有,若剪子的退兵之计只是他设计的另一个阴谋,那就算剪子功夫了得,守军千人一人一口口水,也淹死他。

    须臾,她似安慰自己和砂落般,笃定说道:“砂加有勇有谋,此役我军必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少胜多,解诺斯关之围。”

    她说得那样豪迈,就像章鱼哥附体。尽管保罗一世已经长眠,不是还有保罗二世呢吗?

    回望了城墙东侧一眼,木楚又扭头看向砂落,“落,此役结束后,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李唯?”

    一个敌国的王爷,即使眼下没有兵权实权在身,利用价值,多多少少还是有的吧?

    他们会将剪子五花大绑压到帝都待价而沽呢?还是挂在墙头,洛军滋事的时候做作挡箭牌?亦或者,游说剪子弃暗投明,投奔夏晚?

    再不然,判他劳动改造,继续做店小二以赎身,好像不错嘛……

    “放他回去。”耳边砂落的声音飘来。

    什么?!木楚揉揉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望向砂落。

    “放,放他回去?”

    “此次我们与李唯合作,他提出两点,其一,若夏晚局势占优,将洛军逼至离桑郡,他会假作他在村中养伤,在那里组织残败洛军退回洛国内境。”砂落顿了一下,“以我军兵力,根本不可能歼灭洛军,再深入敌境,反而对我军不利,如此甚好,答应了也无妨。”

    你,你就不怕他入了离桑郡是组织洛军反攻?

    见木楚脸上表情,砂落压低声音道:“楚楚,那日砂加看到李唯左胸伤口,未痊愈的皮肤处泛着一丝绿色,那是解了绿丝毒的后遗症,可是我们夏晚的箭羽,是从不会浸□□的。所以……”

    后面的话,不必砂落说,木楚也会意过来。所以,这样的王爷回到洛国,让他们自个儿窝里斗,才对夏晚更加有利吧。

    “第二点呢?”木楚问道。

    “第二点,我们不能代人回答,所以今日才让人请你过来,唯有你,能给李唯答复。”

    砂落望向木楚,暗色之中仍可感受他目色凝重,“楚楚,我不知你在洛国和李唯之间发生了什么,这月余中又有哪些事情,可是,你自失忆后忘记了很多东西,想必你也忘了,夏晚自建国以来,帝王的妃子有米国的公主,有尼而的郡主,也曾数度将我夏晚郡主嫁至西方可山等国,但是数百年来,夏晚和洛国皇族,却从不婚配!定水侯虽然多受排挤,却仍是我夏晚嫡亲的皇族。你……你去吧,自己考虑清楚,我就在此等你消息。”

    ……………………

    木楚向城墙东侧走去,那距离并不算太远,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在彼端,一个人一身寻常布衣,迎风而立。

    那人总是带着一个面具,你揭开一个,下面还有一个。

    所以他即是李棋,又是李唯,还是萨姆晚,和,剪子……

    过往的每一次,在他面前,她以为看到了一个接近真实的他,其实,她却是一无所知。便是所知的,亦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那八分之七,她何曾得见?

    只这一次,她头脑中似渐渐清晰起来。

    远处,夜色中人马渐行,那千军万马的步点仿若也踩在她心上,让她的心咚咚地跳起,一步,一步,似沉重,又似轻巧,走到他面前。

    剪子一直面向西侧,注视她从西城墙暗影中一步步走来。

    几日未见,竟似隔了好久一般。

    人生其实不太长,世事又常有意外,他每次说话,总会从中间被人阻隔。这一次,他决定开门见山。

    “楚楚,你愿不愿意和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