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于役不知期

    四日之后……腊月二十六。

    洛国围攻诺斯关的洛军中,有一种微妙的气场,逐渐散播开来。

    “咳——咳——咳……咳——咳——咳……”洛军中,驻地营帐前一个身量一般,长相稚气的小兵正掩着嘴使力咳嗽着,他咳得那样用力,又全然不受他自己控制,似乎要将胸中的所有都咳出来一般。

    他旁边两步外,是与他同一个营的兵士,那兵士略略朝他移开一步,问道:“四儿,你前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便咳嗽得这样厉害?脸颊亦泛着红,你……你昨日可也是吃多了地蛋?”

    “王大壮,你怎么知道?咳——咳,我最喜欢吃地蛋了,昨天伙房小五,咳——咳,晚上还偷偷多给我烤了两个。” 被称作四儿的小兵费力说完,中间又咳嗽了好几气儿。

    “你难道没听说吗?”王大壮满脸惊疑地望着四儿。

    “听说,咳——咳,听说什么咳——咳?”四儿抬起衣袖,擦了擦红红鼻子下端快流过河的鼻涕。

    “唉,四儿你笨死了,我听骑兵营和弓箭营好几个人都说了,最近伤风寒的人越来越多,其实那并不是单纯的风寒,而是……”

    王大壮左右看看,见没有军官巡视,压低声音神秘道,“而是一种形似风寒,症结却又类似鼠难的怪病。而这种病,正是由于进食了保存不当的地蛋引起的。”

    鼠难,可怕的鼠难……

    想起小时候故乡经历过鼠难的乡亲的死状,四儿浑身抖了抖,又是一阵咳嗽,双眼泛起红丝,带着一丝疑惑一丝希望问道:“怎么能呢?咳——咳,我们一直,咳——咳,都在吃地蛋,从来没听说过地蛋会让人生病啊?”

    王大壮又远离开四儿一步,语带同情地说:“地蛋是我们北境的特产,运到南地当然会变化啊,我还听一位算熟识的医士讲,他听临近固城中赵神医分析,此症可以藏于人体血脉之中数日乃至数十日之久,一旦发作,便势不可挡。四儿,你头可疼?是否浑身无力,四肢酸疼?”

    小兵四儿双眼圆睁,点了点头。

    “这里我先守着,你快些去问问军中医士吧。”王大壮说着,又远离四儿一步。

    四儿谢过王大壮,一边咳嗽,一边擦着鼻涕,捶着发热欲裂的头,晃晃走去,心中满是愤懑——寻常他最爱吃的地蛋,金黄易放,是冬日最好的储藏,而今居然变成了致命的毒瘤。

    离乡到这边境,别说战功未曾立下,连夏晚的大门都还没进去,如此倒下,真是窝囊,如此丢了小命,到底是为了啥啊?

    还是在家种地好啊……

    望着四儿颤巍巍远走的背影,王大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长吐口气,心中暗道,还好,还好,不烫。今儿午饭,说啥也不吃那地蛋了。

    等晚上换了岗,还要调下班才好,听说这个病,离得近些,便会染上呢,以后要离那些有症状的兵士,远远的才好……

    如斯对话和情景在洛军营帐中,马场旁,各军营乃至伙房,都在悄然扩散。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声声”不息。

    如此这般,又是两日之后,至腊月二十八,洛军中的兵士已是人人惶惶。一系列不停在耳边被提起的“地蛋”,“变质”,“鼠难”,“传染”以及颇为让人信服的“赵神医”,“医士”,“咳嗽”,“高热”,“四肢乏力”,在邻近年关这个特殊的时间段,更加引起兵士们的恐慌,焦虑,与乡愁。

    ……………………

    至腊月二十九,洛军主将张猛于中军帐中开会,部署八门攻势,众将商议之后定于正月初一兵分九线,倾力而出,合力围攻诺斯关八处城门。第九线于外线待命,待八门中有一处露出破绽,便去支援,给驻城守军致命一击。

    前八条线路的将领授命完毕后,张猛摇了摇头,叹气道:“唉,如果宁王仍在的话,便是这第九线路最好的统领人选,可是……唉,算了,老夫回去再向陛下请罪吧。”

    他虽叹着气,摇着头,语气亦满是惋惜,可是仔细看去,眼底深处,却不见一点儿哀戚。

    抬头,他望向一个年轻将领,“李德,你来统领第九线吧,记得要派先锋在八门之间游走,见到八处有任何一个地方守军出现空隙,便咬住他们,决不能松口。”

    张猛说这话时,面部肌肉紧绷,似咬着牙根般。

    过去这月余,他过得不曾轻松,他曾多次部署洛军兵士们攻击过选定的城门,有一次,在攻城木与攻城车的重攻下,水步门旁的城墙甚至被冲撞出了一个丈余的缺口。正当洛军兵士准备越过缺口入城时,旁边的水步城门却突然洞开。

    攻,攻不下,凿,凿不开的城门,就这样大列咧突然敞开,洛军兵士瞬间愣了一下,城门,居然自己开了……

    转瞬,两骑枣红骏马带着一队骑兵突然冲了出来,马上的两个青年挥舞长刀杀入洛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周正擅防守,却不精于进攻,张猛从未想过,他会让部下如此出击,城外推着攻城车等辎重的洛军兵士亦被冲杀得措不及防。另一边,缺口处的城墙内已架起临时性的围栏,夏晚工兵们在骑兵与驻军增防下修补着缺口。那一战,短兵相接,双方死伤惨烈……

    那一战他终究没能攻入城中,擅长防守的周正,是他攻进道路上最大的敌人。可是,现在,他有五十万大军。

    周正,曾经的对手,如今你倒下去了,不管你是如何倒下的,我还依然站立着,而且,我会昂首着笑到最后。

    沙场之上,只论胜败。

    想到此张猛笑了起来,松开紧咬的牙关,气势豪迈,“诺斯关虽坚固,但我军围城两月,城中补给不足,已是强弩之末。此番自初一起,我军连续攻城,昼夜不停,同时攻打各门,敌军驻防有限,定会顾此失彼,如此,我们可在新岁给景帝献上一份大礼。”他猛拍身前桌案,大声说道。

    众将领纷纷附和,齐表决心。

    站在末位的李德忽然说:“大将军,近日军中得伤寒的兵士见多,左副将军高知质和右校尉孔河西都已抱恙,军营下阶兵士中有些关于地蛋引起疾病的传言甚嚣尘上,军心浮躁,总攻开始之前,还望大将军安抚军心。”

    张猛皱了下眉,高知质和孔河西病倒的事他知道,贵族子弟,便是如此,扶不上墙!稍遇到点风浪,便随风摇摆,不管也罢。

    可是下层兵士如此情况,他却不了解。

    晚膳时,张猛亲临普通兵士的伙房,当众吃了一个烤地蛋,以此表明军粮安全无恙。

    可是隔日,军中便有传闻,张大将军吃的烤地蛋,根本不是烤地蛋,而是从都城特意给将领们配运来的山豆,形似地蛋,却全然不同,价格上更是天壤之别。左副将军高知质和右校尉孔河西就都吃的是那个山豆,张大将军也不过是拿豆当蛋,在兵士面前做作样子。

    无论哪里,无论古今,人们热衷秘闻,于是,小道消息永远传播得比官府文件和新闻联播快。

    当然,在没有移动联通电信的异时空,地蛋问题在三两日内还未传送至洛国都城。

    ……………………

    腊月三十,除夕。

    洛国都城一派喜气祥和,都城中官家大多得了消息,新春之后,攻进夏晚便会到一个转折点,家中有子弟在边境军中的,都期盼着军队早日凯旋,子侄建功立业。像以雷利之风一举击溃了米国的光王一样,一战成名。

    光王府,一个男子身着朝服,峨冠博带立于一片树林之中。

    这是一片桃林,冬日树叶尽已凋落,便是枝干也是干瘪无力。林中有几株树枝干黝黑,似被火烧过,损伤的厉害,可却依然立着。

    男子修长的手指划过黑色的枯干,枝头残留着昨夜的落雪,黑白相衬的粗砺摩挲间,他似乎感受到了桃树枯暗根部蓄藏的力量,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一阵欢快的鸣叫在耳边响起,他抬起头,一只肥肥的胖鸟落在桃树枝头,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加非,又出来玩了吗?还是简之不在,你太无趣了?”他伸出一只手,加非蹦跳到他食指之上。

    揉揉加非的细细绒毛,一扬手,加非拍拍小翅膀,向远处另一株桃树飞去。

    抬起头,是有些熟悉却每日不同的天空,都城冬日的天空,真苍白啊。

    高空中一个小黑点逐渐靠近,慢慢清晰起来,一只上体深蓝褐色,□□纯白色,兼带暗色条纹的燕隼在上方盘旋两圈后,朝桃林飞了下来。

    一群雪地上觅食的麻雀被它惊起,呼啦啦一下全都消失无踪。它颇带着几分得意之色,落到男子臂弯上,似打招呼般,展喉鸣叫了一声。

    男子拍拍它的头,“飞得越来越快了。”

    燕隼听懂了般展了展翅膀,炫耀一下,然后又收好羽翅。

    他扬唇笑了一下,自燕隼淡红色的腿羽中取出秘藏的纸卷,自语道:“简之你果然活得很精神嘛,乐不思洛了吧……”

    “王爷,宫中郑公公来带话,陛下请您在夜宴开始前先去西安阁喝杯茶。”远处,贴身侍卫朝男子恭谨道。

    “知道了,你一会儿给林加,加非喂喂食。”光王李喧作了个手势,燕隼林家展翅朝那侍卫飞去。

    光王拍拍朝服袖口,见加非犹自在枝头蹦跳,“加非,你太过弱小,便只能在都城等待,只有拥有更强大的翅膀,才能驾驭更远的地方。”

    他迈开大步,朝桃林外而去。

    ……………………

    都城皇宫内张灯结彩,每年除夕夜,景帝都会大宴群臣。现下离夜宴开席,还有一刻钟。

    西安阁内,景帝手持刻刀,认真在雕着一展木质屏风。那屏风上是一株玉兰。三朵盛放,两朵含苞,栩栩如生。

    “陛下好刀工啊。”光王在内侍通报后,鼓着掌站在西安阁入口处,诚心赞美道。随后,他便欲行君臣叩拜之礼。

    他确是佩服这位兄长雕刻的制作的手艺,只是,不是雕刻屏风而已。

    景帝扬扬手,示意光王免了那些礼,招呼他走到近前,“十六弟,你帮我看看,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景帝退后两步看看屏风,仔细查看,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合心意。

    光王站在景帝身侧,须臾,缓缓道:“此屏风上的花卉,陛下雕刻得已是惟妙惟肖,花少了叶的映衬,便少了几分唱和。但是,玉兰树先开花,后生叶,绚丽花朵与繁茂枝叶,必不可同现,臣弟愚见,不若,就撒上几滴晨露。”

    景帝笑了起来,一手拍拍光王的臂膀道:“不愧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啊,事情交给十六弟办,朕最是放心。对了,” 景帝略顿一下,放下手中刻刀,“可探明简之下落,朕时刻都记挂着他安危。”

    “禀陛下,臣弟无能,还未得到消息。臣已责成兵部侍郎黄可去办,亦与出征夏晚的张猛大将军通过信,张将军不日攻下诺斯关后,便可在诺斯关周边全力查访,到时,便会有消息了,请陛下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忧虑。皇侄聪慧,吉人自有天佑。”

    景帝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他也不换宫女内侍,自己将做木工的工具一一收好。感叹道:“张猛虽勇猛,毕竟已过知天命之年,我大洛以后就全靠你们年轻一辈了。当下,攻下诺斯关,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朕忧心的,却是易斯关。”说完,景帝停下手,看看光王。

    易斯关在原米国与夏晚的交界处,为米国所掌控,自光王攻克米国后,为洛国掌控,后为夏晚大将韩时攻占,由夏晚掌控。

    易斯关与诺斯关一个在东,一个在北,为两个最重要的军事要冲,占据这两个位置,便是扼住了对方的门户。现在一个在强攻之下,无增兵,已是囊中之物。另一个要塞,却让景帝时刻记挂,本是囊中物,却转眼就丢了。韩时,这块绊脚的大石头,夏晚第一名将,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可是,即便你是我策谋道路上一块稍大的石头,不过也是多费些力气搬开罢了……

    光王直视着景帝的目光,在那目光之中,他看到了太多东西。

    “臣弟愿为陛下分忧。”须臾,光王收回直视景帝的目光,略低下头作臣子状道。

    当夜宴席之上,景帝按一年臣子们的功绩论功行赏后,臣子们忆往昔岁月,展望新春大计(介就是个公款吃喝的茶话大会?)。

    光王自座位中站起,众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

    他少年成名,丰神俊秀,一直以来,是都城中女子倾慕的对象,男子效仿的榜样。而今,便是敛了些旧时的锋芒,依然浑身不自觉间散发着锋锐之气。

    “陛下,如今诺斯关胜券在握,臣弟恳求出征易斯关,扫平我大洛一统大陆最后的障碍。”

    周围一片抽气之声,臣子们心中皆感叹,好战的光王啊,好战的光王,又呆不住了……

    景帝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马上否定,片刻之后,才缓缓看着光王开口道:“今日除夕,此事稍后再议。”

    他略顿一下,满脸慈祥,“十六弟,你王府中是不是一直少一位正妃。而今,你早日成家才是正事,你可有中意之人?有的话,不妨跟朕说说;如若没有,便让你皇嫂帮你物色物色。”

    此言一出,更甚刚才光王所言。

    四下立时又是一片感叹之声,猜测之音。众人眼带遐想,暧昧,猜度的目光纷纷看向光王,景帝身旁的皇后魏氏亦冲光王点头笑了笑。

    好家伙,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光王握住手中的杯盏,脸上却带上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