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慈母耳边言

    天空一道耀眼的闪电猛然划过,似乎照亮半边天际,让两人在水汽朦胧中彼此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单手撑着船舷,微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撑刀望着船上,闪电光亮中脸色煞白。

    轰隆——隆——隆,巨雷响彻天际,似乎要劈开这暗黑连成一片的天空与江面。雷鸣之中,木楚猛然开口:“我之前一直没骗你,你信不信。”

    那雷声震耳欲聋,掩着她的声音,不知几人听闻。

    岸边李棋依然不动,木楚眼睛愈发模糊,直直向他望去,只依稀觉得他嘴角轻轻张合,似乎有所言语。

    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明,木楚揉揉眼睛,看看这雨多稀奇,居然是热热咸咸的。

    她颓然倒在甲板之上,闭上了眼,再不去看。

    …………………………

    须臾,一艘威风凛凛的官船沿江岸行来。

    王广忙向宁王禀告:“王爷,调度的战船已至。贼人两人负伤,即刻去追必能全部捕获。还请王爷下令!”

    宁王望着江面远去的木船,缓缓才道:“不必了。”

    王广脸上身闪过一丝困惑,犹豫下再次问道:“是,那下官即刻派人过江通知南岸郡守,沿路堵截。”

    “慢着,”宁王沉声开口,“今时疾风暴雨,此处江深浪急,风雨平稳些再派兵士去即可,他们残兵败将,跑不到哪里去。大不必为那三人与风浪为敌,折损我大洛兵士。”

    “是。”王广领命后退到一边,偷偷打量宁王。

    宁王,先帝皇孙,行冠礼后袭宁王爵位,因其曾为皇长孙的特殊身份,未在朝中担任任何职位。这位传说中的王爷深居简出,久不露面。

    如果今日不是几名王府侍卫携光王铜符,宁王令牌请其调兵缉拿逃犯,恐怕自己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见到这宁王样貌吧。

    宁王动了不动的凝视江面,一侧侍卫将蓝布包袱呈到他身前,一侧黑衣侍卫为其撑起一方伞(真讲排场,出来打架还带这玩意儿)。

    那伞撑得委实枉然,他已全然湿透,又何惧再多淋上些急雨,冲冲自己心中晦暗不明,朦朦胧胧的地方。

    半响,江面一片水汽,天空黑如暗夜,再看不清远处,光王伸出手取过布包,转而对王广说道:“今日有劳王督卫了,本王虚负爵位,并无调兵权利,不过是奉皇叔之命协助追拿要犯,王督卫调兵神速,护卫有功,后面的事就劳烦大人酌情处理了,本王先行一步回去向皇叔复命。”

    点头朝王督卫示意后,宁王李唯转身朝北面来路慢慢走去,他低头看看手中蓝色包袱,却未急着解开看看长路奔袭来追的东西是否在内,只是看着那包袱皮,轻轻摇头,嘴角牵动,苦笑了一下。

    徐徐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再看恒江。在这岸边,半响前她看见他便满脸惊喜,想飞奔过来;片刻前他用刀指着她眉心,她满目震惊。那时他们那么近,他总以为能带她回去,可再回望,却已是隔岸茫茫。

    李唯握紧拳掌,回身快步离去。

    …………………………

    甲板之上,砂落将木楚扶坐起来,在她背后察看她右侧箭伤,砂加扶住木楚肩膀,看她紧咬嘴唇眼睛紧闭,担心问道:“落,怎么样?”

    砂落轻轻触碰羽箭,仔细观察一下,竟夹住箭头直接快速将羽箭抽了出去。

    砂加只惊了下,旋即明白过来,拍拍木楚脸颊道:“喂,楚楚,睁眼睁眼!你可别睡了!这羽箭正从你手臂和身躯缝隙穿过,箭头刮伤你手臂箭尾为衣物所滞。你是多好的命啊你。”

    木楚费力睁开眼睛,满眼通红,白他一眼,“这是我人品好。”便闭目不发一言。

    如砂加所言,渡过恒江之后便有乔扮作商队模样人在江边接应,他们简单处理伤口,将木楚砂加砂落三人乔装成商队中人。

    没有电话,没有电脑,没有互联网,谁稀罕这样的时代?

    有的,有的。

    踏上逃亡之路的木楚由衷感谢如今她处在一个通信落后的时代,只要他们一行人与马匹跑得足够快,利用时间差也许就能够在个关卡兵卫收到信息前逃离洛国。便是飞鸽传书,这风雨雷电的天气,也是大大不宜吧。

    一行人马不停蹄直奔南方。十余日后,终是安然进入夏晚国境。这一路风雨疾奔,夜不安眠,昼不停歇,时刻提防,处处伪装,一行人都疲惫至极点,但踏入夏晚边境小城的那一刻,他们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一趟,他们带着各自的任务,冒着风险远赴敌国,再见故国山水,想到家中亲人,怎能不满心欢喜。一张张放松带笑的脸中,只一张四处打量,有目迷茫,与和乐美满的整体氛围分外不协调。

    “砂加,我家中还有什么人?”木楚低声开口。

    砂加微微一愣,自那日在恒江木船上拔下羽箭后,这一路十余日,无论他如何逗她,她都未曾说过话,只一副怏怏的样子。切,不如刺激刺激她算了。

    砂加悠悠开口道:“你家中人口众多,有一大群哥哥姊姊弟弟妹妹,不过你离开夏晚前,大抵一共没和他们说过几句话。如若说过,也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哦,原来不太合群,难怪去做杀手这么孤僻高风险的职业。

    “你爹虽然承袭一个爵位,但特不招朝廷待见,处处受打压,家里一堆夫人要养,日子也不好过。”

    哦,原来是落魄贵族家的孩子,难怪去做杀手这么短线高回报的职业。

    见木楚眼睛打量着周围小路,四处乱溜,砂加语峰一转道:“虽然你爹孩子很多不差你这一个,但你娘却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是真心关爱你,你一见到她自然就会明白。所以,以后便是为了她,也不要再说恒江边的那些话了。”

    砂加望着天际浮云,少见地叹了一口气。

    半日后,定水城中一处寂静宅院,砂加扣了扣门,便将踌躇不前的木楚推到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后传来,霍然一下,门被一把拉开。看到门后那张面容时,刹那间,木楚便明白了砂加的意思。

    那妇人面相与木楚之前在李宅水中所见面容有八分相似,却是形销骨立,面容憔悴,眼睛肿得厉害,也不知多少日没有吃好睡好。楚母木贺氏见到木楚的瞬间眼中便蓄上水汽,双手微微颤抖,转瞬便一把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随即木楚便感到肩头一片湿热。

    纵有千言万语,都化在其中。

    木楚心中轻轻颤动了一下,那紧紧的拥抱让她觉得温暖心安。

    “不哭,不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木楚不禁抬手回抱伤心的母亲,又笑着问道:“娘,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傻孩子,哪有为娘的认不出自己孩子的道理,你便是再黑上几分,娘都认得出来。”楚母擦擦眼泪,拉起木楚的手往屋里走,回身又对砂加说道:“砂加,快进来坐,一时太过高兴都忘记招呼你了。好孩子,谢谢你。”

    “伯母,跟我还客气什么,你们母女团聚,好好聊聊才是,想必楚楚很多话想对您说。我还有要事去办,明日再来看你们。”

    楚母拉着木楚进了里屋,“几个月不见,楚楚你长高了,瘦了。”

    楚母拉着楚楚的手便一直不放,左看右看,只觉得女儿怎么也看不够。

    这处宅院不大,自木楚去洛国后,楚母日日以泪洗面,染上病气,便被家中主母遣到这处旧宅来住,只一个王姓的年长婶子照顾楚母。不多时天色暗下来,楚母便说什么也不让王婶动手,要自己亲自给木楚做些她往日爱吃的菜肴。

    “夫人,这怎么可以呢?您身体本就不好,好好与小姐聊聊,还是我做吧。”王婶担心楚母健康,说什么不肯放手。

    “王婶啊,阖家上下大抵只有你才唤我一声夫人,我本就不是矜贵之人,做做饭菜又何妨。今日见到楚楚,我的病便全好了。”木贺氏说着,便伸手去取青菜。

    木楚拦住母亲手臂道:“娘,孩儿让您担忧了,今日您和李婶便都好好歇着,尝尝孩儿的手艺,这趟洛国,我也不是白去的。”

    不多时,五个小菜一个清汤摆上木桌,楚母满脸含笑望着女儿,待尝过之后,眼睛都弯成月牙,硬是又多吃了一碗饭菜表达自己对女儿手艺的欣赏。

    当晚,母女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木楚讲述自己在洛国的经历,略去李棋的部分不提,只说光王放长线钓大鱼,假意设套让人救她出狱,最后又派兵士在恒江阻击他们。幸亏砂加机智,砂落勇猛,他们才逃出生天。

    楚母随木楚的讲述时而皱眉,时而浅笑,时而紧张。当楚母知道木楚在狱中中热骨散,高热失去了以往记忆时,分外心疼,立时便搂搂木楚说:“可怜孩子,什么都不记得,当时该多难受不知所措啊。不怕,以后在娘身边,娘每天都给你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你以前的事情啊,娘每一件都记得。”

    柔柔慈祥的声音自耳边传来,絮絮讲着木楚的以往趣事,从她坠地不哭,到她去跟兄姊弟妹吵闹,从她与儿时伙伴爱玩的游戏,到她少年时期的小小倔强,她的每一个故事,楚母都记得那么清晰。

    “娘不知道也多后悔当日没有拦住你去洛国,楚楚,以后再不去冒险了,好吗?”

    月光从木窗透过,满室清辉,木楚蜷缩在木贺氏单薄的小小怀中,却觉得那怀抱无比宽大温暖。

    “恩……”朦胧月色中,木楚点了点头。

    …………………………

    隔日晌午,定水城外一条清澈溪流旁,一个少女身穿长裙立在水边。日头正烈,她也不躲避,定定站在亮处,仰头闭目晒太阳。

    “还嫌你自己不够黑啊。”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