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瓦解
萧冉陷入了一片混沌,朦胧中,她的四肢都被棉絮缠上,明明是如此轻柔的东西,然而它们贴到她身上,却像是挥之不去,重若千斤的物事,禁锢了她的行动,限制了她的自由。
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拼斗,踢、打、踹、扯,使尽各种方法终把棉絮甩掉,却还是无法摆脱这种肉体甚至灵魂都被桎梏的感觉。搏斗中,一人慢慢踱步至她身前。光线太过阴沉,她根本瞧不清他的样子,直至他站到她面前,她才看清楚——
连响。
她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他,只见他俯身下来,轻轻地对她笑了笑。
一如既往,笑得柔柔的,好像漫天的星星都从他的眼睛里溢出,呼啦啦地洒在她身上。
“阿响?”她低哼,伸出微颤颤的手要抚摸他的面颊,他却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就抬腿离开。
“阿响!”她加大声量呼唤,却换不来他的一次回头。他的身影逐渐消失,毫无保留地退出了她的生命。
萧冉怔住了。
.
“冉冉…”就在她发愣的片刻,身后响起了一道清亮而又熟悉的声音。她蓦地回身,背后,肖燃对着她,温柔地笑。
不同于围簇在连响身上的黑暗,自肖燃出现以来,围绕在他的身侧的,就是一大片艳丽的光芒。五颜六色,绚丽多彩,一层推着一层,涌动,覆盖,再重现,美丽得不可方物。
萧冉差点以为,凸现在他头上的,是很多很多圈五光十色的光环。
“冉冉!”他又叫了一声,悬挂在唇边的弧度拉得更大,她也忍不住对他笑了笑。
“肖燃…”她喃语。
骤然,多变的光芒倏地消失,一条条,一块块黑色的乌云从肖燃身后浮现,它们张牙舞爪,侵占了半个天空,缓缓地融合在一起,变成了吞掉整个光明世界的阴沉乌黑。
“肖燃!”萧冉惊呼,脑子里只有奔过去的想法,然而身体却像钉在木板上的钉子一样动也不动。她焦躁不安,大呼大喊,泪水很快挂满脸庞,但肖燃却像是丝毫不曾发觉异样一般,只一直对着她微微地笑。
她喊着、叫着、哭着,却始终不能移动半步,只可以眼白白地看着,对她笑着的他,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慢慢趋向于消逝。
“肖燃!”
.
“肖燃!!!”萧冉叫了出来,睁大双眼时,只看到一片白白的天花板。发现自己靠坐在一张椅子上,萧冉立刻摸索着站起来,忆及刚刚公车爆炸的一幕,惊骇的感觉侵袭全身。
“肖燃!”她一边惊慌地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试图扶着椅子往前走。
可以确定这是医院,她被安排在较为安静的走廊的一排椅子上,才刚走出去,她就看到了混乱的情形:人又多又乱,绝大部分都在痛哭,有的伤者还流着血。阳光刺了进来,但却无法驱赶医院的阴暗寒冷,这充斥着四周的压抑,让她产生了晕眩的感觉,甚至站立不稳。
“肖燃…”她走进人群里,一个个地寻找,边抹泪,边寻找。
“肖燃…”她抓到一个医生,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裳,泪眼婆娑:“医生,帮忙救人的人去哪了?他在哪里?肖燃在哪里?”
年轻医生很不耐烦,他紧蹙着眉,勉强压制住自己的烦躁:“你是哪里的?是家属就在这边等着,不要妨碍我们接收伤者,去去去!”
他说完将萧冉的手扯了下来,转身离开。萧冉愣愣地盯着他的侧影,惶惶然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跟着他跑过去,不屈不挠地:“医生!伤者在哪里?你告诉我好么…”
萧冉紧追着走过去,她必须要找到肖燃,至少,也要获知肖燃的消息。
“冉冉!”
突然,脑后像是响了一道惊雷,萧冉停住。她钉立在原地,身体紧绷得比石头还要僵硬。
“冉冉!”
那把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萧冉像是陷入了水火之中,身体的感受变得极度奇妙,一会儿是被水晕淹没灭顶一样的绝望,一会儿是在火花耀眼绝处逢生般的激动。
“冉冉!”
声音已经抵达身后,一双有力的手臂攀上她的肩膀,将她扳了过去。
霎时之间,萧冉泪如泉涌。
.
眼前的人,是他!
“肖燃!?”脑海里劈过一道闪电,萧冉抖了下,勉强站稳。
她昂着头,用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的手抚上肖燃半黑半白的脸,她摸着他,贪婪的目光顺着动作,从上至下,从头部至颈部至腰部地扫了一遍,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迫不可待,那么的无处不至,好像看漏一眼,就会错过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一样,近乎痴狂。
终于,确认这的确是他,确认他尚在人世,她才翕动嘴唇,努力地说出一串话,声音哽咽得不成语调,上一个字还没说完,下一个字已经吐出来取而代之——
“你…我,你还在,真好。”
说完这一句,她猛地用力抱住他,再也不用死忍地放声痛哭。嚎啕大声的哭泣,就像是小孩子考试成绩不好回家被父母痛打一顿后大哭发泄一般,无需隐忍,也无需掩饰,情真意达,弄得肖燃心中又软又酸又疼。
他抬起手,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背部,她吞了一口口水,哽咽了一下,哭得越发厉害,声音更大,身体的抖动更加明显。
“好了,一切都好了,我没事,我很好,当时我不在车上,没受伤。”他附在她耳旁,轻声地向她解释事发的经过,她听着,心里涌起后怕的感觉,攥住他衣裳的手抓得更紧,哭得喘气,几乎连呼吸都不能控制。
肖燃的胸膛被濡湿了一大片,那种潮湿的感觉仿佛带着生命似的,慢慢地渗入到他的身体里,让他的眼圈也红了红,眼角,丝微的水汽溢了出来。
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哭泣和倾诉,丝毫不曾理会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直到医院的工作人员上前劝阻,肖燃才拉开萧冉的手,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不哭了,我们回去吧。”
萧冉可怜兮兮地窝在他的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无助的样子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肖燃动了动被她抓得酸痛的手臂,她敏感地发现,却不松开,反而更用力地抓住。
.
一身泥土的肖燃带着衣服粘满血和尘的萧冉从医院里走出,他也顾不上搁在酒店停车场的小车,随便打了辆车赶回萧冉的宿舍。
一路上,萧冉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和衣裳,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感受到她无助的害怕,他主动靠近,把她的头摁在怀里,轻声说:“不怕,我在,我一直在。”
到了她的宿舍,肖燃好说歹说才让她松开自己。帮她倒了杯水定惊,看着她喝了水情绪稳定下来,他才说:“没事了冉冉,你先去清洗干净吧。”
话毕,她就像一支箭似的冲到他身旁,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角,忍着泪问:“你要走了吗?不要走,不要走。”
她应该是还没完全镇定下来,渴望和害怕的眼神比小狗儿还可怜,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抱着她说:“我不走,你先去洗澡,我不走。”
好不容易将她劝进了冲凉房,肖燃坐下来,喝了一大口水,身体的紧绷度才缓缓地释放开去。但只几分钟的时间,萧冉就顶着湿漉漉的脸庞冲了出来,一脸焦躁,看到他还在沙发上躺着,脸色稍缓。
“怎么了?”
她向他走过来,坐下,又紧紧地贴着他,淌着泪乞求道:“你别走,你别走。”
肖燃大惊,他呆滞地看着她,心里震动万分。萧冉喃语,泪水涟涟:“肖燃,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
在她再次爆发之前,他伸手抱住她,彼此的身体都在战抖着,但他的声音却十分沉静:“我不走,冉冉,我一直陪着你。”
.
萧冉被吓坏了,情绪久久不能平复,意识到这点,肖燃妥协了——纵使很不合适,他还是决定带她回自己的宿舍稍作安顿。
公车爆炸时,他并不在车上,躲过了那一劫。当时他想也不想就往回奔回去寻找她,恰恰在这时,她也赶过来寻觅他,两个人,就这样生生地错开。他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她,回到警戒线附近看到倒地而卧的她,心脏几乎停止。
误以为她也受了伤,前往医院的路上他惴惴不安,饱受煎熬。及至抵达后一个年轻的急诊医生看了看,在他十分怀疑的目光下说出晕倒的理由是休息不足和紧张过度,他才放了心。同时,也暗暗取笑自己,明明是自己也可以确定的事情,一旦发生在她身上,就变成了举棋不定,真是关心则乱。
她醒来那时,他刚好出去帮她找热水。结果热水找不到,回来时她却不见了。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到她,当时还是怕得要命,没想到她却哭得像个泪人,但也因为这样,他反而心安下来。
那一刻,他瞬时明白了她的感受。
她在害怕,当年那个噩梦,再来一遍。
又心疼,又难过,甚至有那么一点羞耻和欢喜。在她抱着他大声痛哭的刹那,他竟然在暗自庆幸。
他当时在想,连响,对不起,谢谢你。
谢谢你,留给我一个如此美好的萧冉。
他的眼角溢出了点水汽,然后,一个比从前更加坚固的念头深深地驻扎在他的灵魂里——
冉冉,我死都不放手了。
.
萧冉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跟着肖燃回到宿舍。这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宿舍,比她想象中还要干净整洁,肖燃给她倒了杯水,安抚了好几句才去洗澡,可从冲凉房出来见到坐在沙发上的她瞪大双眼如临大敌地盯着他,不禁失笑。
“怎么了?”他揩揩她的发顶心问,她摇头不说话,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瞅着他,贪婪的目光很明亮,却掩盖不了一脸倦色。
“要不躺下来休息一会?”他心疼地建议,她还是摇头,肖燃默默地叹了口气,只觉腹中饥饿的感觉渐渐起来。瞥瞥墙上的钟,午休时间已到,只好打定主意煮饭做菜吃。
不想萧冉却跟着他走进厨房,不愿意离开他半步,见此情形,思及家里也没啥食物,他只好打了电话叫了外卖。吃完饭后,肖燃又叫萧冉休息,萧冉依旧不肯,她像是小尾巴一样蹭着他,怎么也不肯离开,也不肯闭眼,彷佛只有他的身影停驻在她的眼眸里,她才觉得安全。
肖燃只好抱着她卧在沙发上,开了大屏幕看电影,电影很长,足足三个小时,头一个小时,萧冉还在死撑着瞪大眼睛看,又半小时后,她已经昏昏欲睡,熬到第二小时,她终于睡着,肖燃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踏入卧室,把她放到床上,开了空调,盖好被子,在她额头上留下轻吻,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
原本调了闹钟六点就起来做饭,没想到自己也睡了个天昏地暗。被温暖的感觉热醒,肖燃痛苦地张开眼,发觉自己的右手手指正被萧冉握在手中,他微微地怔了下,扭头看向窗外,黑夜早已降临。
“几点了?”他问道,声音哑哑的,萧冉抬头看看他的眼睛,又垂下头看着两手交握处,淡淡说:“八点多了。”
“噢!”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饿了吧?我做饭给你吃。”
经过一个下午的冷静,萧冉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她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等待着肖燃的饭菜,他做得很简单,两人很快就解决了迟到的晚饭,然后又一起看电视,综艺节目十分搞笑,萧冉僵了大半天的脸小小地露了点笑容。
肖燃见状,也跟着笑了,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冉冉,我们会一直一起的。”
萧冉没有转头,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电视上,不过嘴角动了动,她应了一个字:“好。”
晚上睡觉前,肖燃又叫萧冉睡房间,萧冉犹豫了下,迟疑地说:“其实,我们可以一起睡的。”
肖燃却摇头,蹭了蹭她的脸颊,说:“不要紧,我可以等。”
.
睡到半夜的时候,肖燃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不做思考,他就从沙发上跳起来直奔房间。房间的门没有锁死,里面亮着光,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远远看去,门口像被贴了几道金条,于黑夜里发出诡异的光彩。
可肖燃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他冲到门口,想也不想就推开了门,映入眼前的,是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哭泣的萧冉。
“冉冉,怎么了?”他大吃一惊,立刻走到她面前坐下来,抚上她的额头。她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双眼肿得像核桃。
“怎么了?”肖燃大觉害怕,往前移了一点,一把拉过她抱紧在怀。她对上他的眼睛,喃喃地说:“肖燃,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他一震,沉稳地道:“你做噩梦了?”
她木木地点头,稍稍褪去红色的眼球又流出泪水:“我…我梦到你被黑暗卷走了,我梦到你对我说,萧冉,我走了,我也像连响一样,走了。”
这个噩梦,是今日在医院里那个梦的延续:在她的呼喊下,肖燃终于醒悟过来,但是,他只对她笑了笑,就淡然地说——
“冉冉,对不起,连响走了,我也要走了。以后,你一个人,要快快乐乐。”
她当时就被吓傻了,那种痛心的感觉好像刀子割在心脏上,一下下,钝痛得让人恨不得立刻死去。当睁开眼,发觉这只是一个梦时,她又是庆幸,又是难过,最后竟忍不住窝在床上一个劲地傻哭。
.
肖燃震惊得难以置信,他用力捏住萧冉的手臂,大声道:“冉冉,我不会走!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
“连响是连响,我是我。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他坚定的眼神好像茫茫雨夜里唯一的一盏灯光,那么明亮,那么罕有,引得她只能倚靠和沉沦。
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充满欢欣,喜悦,快乐和不舍。
他瞅着她,心里越发柔软,好像被水浸泡着似的。低低地叹了口气,他俯下头,印上她的唇,辗转反侧。原本只想安慰性地亲吻几下就离开,没想到她却张口咬住他,吃了痛,他的眉峰蹙住,正想要向后退开,她却就势迎上来,继续吻住他。
“冉冉!”他喘了一口气,恼怒地离开,看向她的眸光也多了几分赧然:“别这样!”
她却充耳不闻地继续扑向他,轻轻地亲了亲他的脸颊,他不禁松了口气,可下一秒,他的身体就倏地绷住,只因为,她咬住他的耳珠。
“冉冉,别这样,我…我忍不住的。”他攥住拳头,艰难地说,被她咬过的耳珠变得赤红,她瞥了瞥,没有说话。突然,她低下酡红的脸庞,伸出粉红的舌头,缓慢却又准确地在他的唇瓣上来回地舔了几下。
那么的回味悠长,那么的恋恋不舍。
瞬间,他的神经都绷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迎视着他,脸比日薄西山的夕阳还红,语气明明漫不经心,眼睛却亮得惊人:“为什么要忍?”
话音刚落,肖燃一个反身就压住了萧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