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闻言,我整个人如坠冰窟,紧咬牙关喝道:“你说谎!”

    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块花绢扔来:“自己看吧。”

    我颤巍巍地拾起花绢,正是那块被他讹去的百花图,如今一裂为二,剩下半片沾满墨迹,上面龙飞凤舞八个大字:

    ‘情绝缘断,后会无期。’

    这字,即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五雷轰顶。

    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如意奔来扶我,被我一把推开。

    “你们合起来骗我!”

    刹那,泪水犹如川河决堤奔流而下,我紧攥花绢,悲愤呐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为了五百两黄金出卖我!”

    母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底似乎涌上几许悲悯:“云初,好孩子,忘了他吧。”

    “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和明夜。。。”我抬头,泪眼婆娑的看向母亲,哀戚道:“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他们母子既然收了我的钱,自然得答应我的要求,那便是从此与你再无瓜葛。”母亲的神色静如秋水:“至于你,也该适时收心,接下来半年你须得认真学习夏家的规矩和做人媳妇的道理,待成人礼一过,就准备婚事吧。”

    我不置信地瞪着母亲,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般。那个温柔慈爱、细腻婉约、万分宠溺我的母亲,何时变得如此冷若冰霜、硬如钢铁?

    “我要去找明夜。”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挺直背脊:“他还在等我。”说完转身就跑,如意一手扯住我的衣袖,我奋力甩脱。

    “别拦她。”耳后听见母亲冷然道:“让她去。”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朱漆大门,在福伯的惊呼中头也不回地往外奔,街头漆黑一片,寂静一片,除了打更只听见我凌乱的脚步声,在寥落在茫茫夜色里,有一下没一下得响着。

    雾气混合泪水迷蒙了我的眼,我摔倒、爬起、又摔倒、再爬起,裙子钩破,裤腿沾血,披头散发不管不顾地跑,直跑到那块烫金牌匾下。

    ‘月满楼’。

    他曾经带我来过好多次,我扮成小书童,他扮成小公子,两人偷偷溜出宋宅,到这郡里最大最有名的客栈吃最招牌的五花肉。

    小二睡眼惺忪:“大半夜还敲门,谁啊。。?”见到我,吓一跳,指着我嚷道:“你。。。是人是鬼?”

    我不理,绕过他,往二楼跌跌撞撞地冲去。

    推开天字一号的门,里头空空如也。

    “哎。。。我说小姑娘,你干嘛呢你?”小二跟上来,没好气道:“你谁家的呀?”

    我一手抓住小二的衣角:“明夜呢?九娘呢?”

    “什么跟什么?”小二没好气:“咋又来个一见俊男就思春的姑娘?真是白生得这般斯文!”

    “明夜呢?九娘呢?”我只反复问道:“他们在哪里?”

    “你说住这房的两母子?走了走了,今儿掌灯前就走了。”小二一脸不耐烦:“我说小姑奶奶,三更半夜的,您不要睡觉我可要睡觉啊,您动静再大点儿就得把其他客人都吵醒了,拜托你,爱发疯往别处去,行不?”说罢拽我下楼,推出门外,‘砰’地关上大门。

    我沿着墙头滑倒在地,一个人蜷在角落无声哭泣,直哭到后来,眼前迷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整整三个月,大夫几乎每两天就问一回诊,但我不吃不喝,瘦得皮包骨头,大夫也是一筹莫展,如意成天以泪洗面,最后母亲索性跟着一起绝了食,我才终于肯吃点东西。

    然而我始终不能原谅母亲,自那之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直至父亲海上遇难的消息传来,母亲病倒了。

    她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年,双瞳遥远而空洞,我喂她吃药,她喝一半吐一半,脸色苍黄如蜡纸。

    “云初,我不吃药了。”有一夜,她忽然道:“反正再吃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了。”

    我心慌意乱,面上强笑道:“娘,您胡诌什么呢,不吃药病怎么会好。”

    母亲沉默一会,问道:“爷爷呢?”

    “出去了,还没回来。”自从父亲出了事,爷爷一夜白头,马不停蹄地在外奔波,那时我还不知,父亲的那批货究竟有多么贵重。

    母亲垂眼:“我们家不行了。”

    “怎会呢?爷爷一定有办法的。”

    “我昨晚梦见你爹爹,他说他很想念我,想我跟他一起喝茶种花,从此田园野鹤,坐观日落月升,再不奔波了。”

    我听了,眼泪‘哗’地落了下来,赶忙抬手擦掉。

    “可怜的孩子”,母亲斜靠在床头,打量我的眼神无端端得陌生,嘴里喃声念道:“真是可怜的孩子,你若投生在别家,必定金玉良缘、子孙满堂。”

    “我投身在宋家,就是我最大的福气。”我握住母亲的手,方才发觉她原本细腻润洁的手背已变得干裂枯燥,想起这几个月来自己的冷硬态度,心中酸楚而懊悔:“娘亲,女儿太不孝了。”

    母亲像是没听见我的话,絮絮道:“夏家自上次那事之后绝口不提婚期,你爷爷去的致歉信也杳无音讯,本想等你爹爹回来一同上京拜访宋家消释误会,没想到你爹爹却。。。如今宋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夏家至今一声不问,可见是打算划清界限,袖手旁观了。。。”

    我咬唇,咬地口中涩苦:“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家里。”

    母亲望着我,半晌轻轻道:“不,是我不好。”说着,哭了。

    “娘。。。”

    “答应我,孩子”,母亲回握我的手,瘦削的十指蓦如钢筋一般扣得我生疼:“别去找他,这一辈子,都别去找他。”蓦地一声剧咳,咳出一大口血。

    “娘!”

    我惊恐,摔了药碗,扑过去扶母亲。

    母亲匐在床头,双眸半闭半合,鲜红的血丝布满唇瓣,于烛光飘摇的夜里显得有些鬼魅:

    “你若不答应,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