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二十 ** 大结局

    **二十**莫失莫忘

    无名全身入了冰海似的冷透,面前这人早非当日冷漠不近人情的公子,而转为地地道道鹤梅山庄的少主人,满溢的杀气,贪婪的望向远处石屋,那里端坐的人。

    “公子。”无名想都没想,便舍身挡在前面。就算自己是蚍蜉也不要紧,蚍蜉也有撼树的勇气;就算卑微到身后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她也要拼了命的保护,不为那曾经的歧途,不怕辜负了老夫人的养育之恩,她甚至没有任何的理由和权力挡在鹤公子面前。无名紧咬下唇,第一次违背伦理道德条条框框,义无反顾站出身来。

    鹤一行的眼几乎瞪出来,无声的质问无名是不是疯了,几时沦落到和幽冥谷的那些恶劣之辈同流合污了?

    无名无言以对,她相信总有一方是疯了,不是自己就是身外这个世间。是是非非,非非是是,清浊自在人心,她能力所及的,唯有自己认定的一条路。唯有呵护心底残留的净土,哪怕只剩方寸之地。

    “就算是豁出性命,我也不会走的。”无名的剑早丢的无影无踪,只好捡了根树枝握在掌中。

    “蔼—”路边深沟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吼,跟着,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掌攀上尖石,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鹤一行推下山崖的墨砚子!

    “小畜生,你敢暗算我!”墨砚子咬牙切齿的骂,眼通红,青筋暴露。

    “哼,何止是你,那群跟着我斗心眼下山找却邪的人都被我暗算的一干二净。恩,你们幽冥谷谷主怀里藏的毒无色无味,倒是杀人的妙药。”鹤公子意味深长道。无名闻言,又吃了一惊:“你居然.......”雪沉姑娘若在天有灵,只怕死也不甘,私藏之毒被这等人利用。

    “不错,我是落井下石,过河拆桥,怪只怪他们贪得无厌,想与我分享却邪之人,哼,做梦!我赐毒赏他们全尸,算是客气的。”

    “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墨砚子借助无名的帮助缘壁上来,脚一踏地便忍不住斥骂,“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比谁高贵,谁比谁卑微,你既不是神佛魔怪,又凭什么自命不凡,枉断别人死生?!你就不怕债台高筑,到时候统统十倍百倍偿回你身!”墨砚子低咒着,到后来到骂不迭,“你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鹤一行到底年轻,听不得泼骂,立即还口:“我是谁?!你假冒天竺高僧时,还服帖的拜见过我的娘亲呢,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墨砚子和无名听的均是一愣:“你娘亲?”“老夫人?”

    “不错,我娘亲便是雍荣华贵的前秦国皇后庞苏妍!我乃是前秦唯一的皇家后裔太子行!”鹤一行说起出身,把原本高昂的头颅昂的更加过分。

    无名忽有一念闪过脑海:“等一下,那老庄主......”古刹前,被周佩瑶逼死的那个杀人僧又是何等身份?

    “不准提他!”鹤一行的面目愤怒的狰狞,“那厮与我并无瓜葛,他原名范增难,不过是我外祖父庞本手下的一条走狗,若非不是念在琅邪破城之日,他拼死护的娘从深宫逃生,我定然早就宰了他,免得他四处以我生父炫耀自居。”

    “难怪你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无名恍然又回到了最初古刹之前,火海一片,橙黄刺目。

    “他不配!莫说他,凡是欺负我母后的人都该死,包括我所谓的父王,那个平恩,哼,那个懦弱之徒一样不能幸免!”

    “什么?!!”墨砚子和无名不约而同惊呼道,“前秦皇帝死了?!!”

    鹤一行厌恶的斜睨墨砚子,不加理睬,恶劣的伸手拽无名:“走走走,我们到远处那个人跟前去说说清楚。”

    无名面如土色:“公子,不要!”

    鹤一行充耳不闻,拖着她边走边自顾自的说:“母后死前曾对我说过,只要有却邪之人做药引,莫说长生不老,就是起死回生也不无可能。从娘逃出宫来的那天起,至今鹤梅山庄已经攒够了九百九十九颗女子之心,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今日我设法弄死这却邪,用勒的用闷的都好,只要趁他将死未死之际,挖出暖热的心便可,娘亲会因此死而复生,我会因此得长生不老,而无名你会因此得以报恩。如此皆大欢喜,有多完满。”

    无名终于听懂了,鹤一行这是要将平恩身故的消息血淋淋的摆在知痕面前,生生逼死他:“不要。”她不想,她不愿,虽说老夫人复活是她多年夙愿,虽说侍奉公子,忠于公子是她对老夫人的承诺,可为什么,泪流满面,无语凝噎,心口仿佛压了巨石,闷的透不过气。远处,那么鲜活,那么痴情的一个人,举世罕见,见者犹怜,叫她怎么忍心,怎么能够痛下杀手?!!偏偏拗不过鹤一行的力气,无辜的被他拖着走,好容易手碰到一棵小树,好像捞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树上的小枝丫刺进肉掌都浑然不觉疼。

    “公子.......”无名低声哀求着,凄凄楚楚,以泪洗面。依她的性子,就算寄人篱下,为人奴役时,也不曾求过半分。可今日,她除了哀求,完全的无计可施。

    鹤一行转过头来,狞笑三分,凶残七分:“哈,若我告诉却邪,只要他死,我便去用还魂法救平恩,你说,他会怎么选?”

    无名一个寒战,从头冷到脚。她现在一心想要守护石屋旁正安宁世外的那个人,却为何举手投足间纸一般无力无能,无可奈何,公子一句话云淡风轻的,就能吹走她所有决心和努力?

    一道黑影突然横冲直撞过来,原来是顾不得重伤在身的墨砚子,他用身体撞开鹤一行拖拽无名的手臂:“跑!”

    无名却站定不动,颓然垂泪:“往哪里走?”

    哪里能容下这对相爱执着的人,哪里能任由我保护他们,哪里能躲的开恶语中伤,哪里能逃的了鹤一行一类的人的贪念杀戮?

    除非知痕,他忘却平恩,忘却这段痴恋,绝望心死,或者平恩站在此地,微笑如旧,否则,哪里有转机?哪里可重生?

    他依旧是却邪,

    依旧被世人窥伺,

    依旧情深几许等爱侣回归,

    依旧天资聪颖,却傻的会被鹤一行或其它任何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几句谎话骗去性命,

    即便如此,依旧无悔,只为一点‘或许’。

    或许鹤一行会良心发现,真的拿自己的心救回平恩,

    或许或许的机会很渺茫,比微尘还不如,

    或许根本就没有或许。

    但是,这个人,怎么会因为或许仅仅是或许,就轻言放弃?

    怎么会不因此搭上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稀缺的区区性命?

    怎么会不因此令苍天都扼腕叹息?

    无名直觉一颗心,如石子坠入茫茫深海去:“我若是能令时光倒转的神仙,该多好。”

    君心似我心,我心泊君心,人非物不是,百年芳菲尽。

    君心陌我心,我心逐君心,恨无神仙力,与尔共浮沉。

    我心倾君心,君心随谁去?难道付黄沙,吹做大风意?

    我心慰君心,君心何所藏?莫非天尽头,有君不甘忘?

    墨砚子一口血咯在地上,鲜红的刺人眼:“不可以放弃.......无名,你可明白知痕利用后陈国兵力来反攻前秦的目的吗?他无非.......无非是想要临阵倒戈,从奸臣手上夺回兵权,还给平恩。他.......说过,天下既是平恩所愿,他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帮他完满。”

    “哈哈,”鹤一行拊掌大笑,“太可笑了,一个男宠,除了身体买卖,祸国殃民,还能做什么?!他临阵倒戈?我看是哄弄你玩的,他恨前秦国还来不及,怎么会帮平恩?啐!那个十五峰上,被男色蛊惑的平恩,更是妄为君主,不战而退,拱手让出要塞,使得后陈十万大军措手不及的兵临城下,全城人心惶惶,他非但不劝不慰,不领兵力战,反倒躲进后宫,那个男宠呆过的别苑,赏的什么月。哼,母后说的对,他就是软骨头到家,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也不配坐至尊交椅,若不是我外祖父暴毙,别说那个男宠带十万兵马,就是再带上十万,也不在话下。”

    “你错了!”墨砚子虚弱不已,言语却分外有力,似是回光返照,“平恩到别苑去,是为了守候知痕。他们早有暗约,离魂扇、掣心剑就是凭证,它们的涵义再明白不过——魂离才散,魂不离必重聚;掣心反语‘邪撤’,琅邪城破,在外之身心可撤——只要知痕借兵攻来,他便一定会开城放人,到时里应外合,杀庞本,夺皇权,重整前秦。若后陈兄弟肯放过他们,两国交好,礼尚往来,成友邻之邦;若不肯放,那平恩便会举全国之力与后陈殊死一搏。到时,有熟知后陈兵力情况的知痕相助,不难取胜。最关键,无论胜负,经此一役,知痕便能以功臣身份光明正大留在前秦,留在平恩身畔,再不会被人当男宠指点羞辱。”

    “胡说八道。”鹤一行脸色微变,他对这样周详又刚烈的计划闻所未闻。母后,范增难都是只字未提起过,这一宏大计划,鹤一行暗暗心惊,目光寒冷,瞄向远方那无辜人身上,此人绝顶智慧,天下无双,若非自己手中握有他的软肋,定然没把握掌控他。杀意闪过眼眸,鹤一行暗下决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为防万一,这个人绝不能留!

    “可惜,知痕潜进王宫,翻遍深宫内院,也未找到平恩踪影.......”墨砚子无不惋惜,“若不是我与他再度偶遇,好容易劝下,只怕他早已......”那倔强的人儿恐难等到第二日就已厌倦世间,绝尘而去了。后面的话墨砚子并没有说出,但无名却清清楚楚的了解。她虽晚生二十年,没有赶上知痕平恩的故事,可这一路耳濡目染,真真切切,切身体会,却是丝丝入扣,感动在心。现下留的,除了与墨砚子雷同的惋惜,还有绵延不断的痛楚,替那一双天人永隔。

    偏鹤公子还要雪上加霜:“他自然是见不到的,就在他入宫之前,母后已经领了范增难闯进别苑,趁人不备,将被男色迷惑,误国的昏君处置掉了!”

    一石惊破水中天,无名和墨砚子同时惊呼出口:“什么?!”

    鹤公子笑的越发类鬼:“没什么的,母后说,无非是瓶极品的化骨水,浇遍他从头到脚,然后看着他一点一点融成血渍,渗入土中,干干净净,渣也不剩。哈哈,可笑那个叫平恩的傻瓜,都化到胸口,快没气了还声声念念的求,求母后不要将他的死讯告之知痕,求母后就此放过知痕,就算是为了惩罚自己对母后的极度冷漠,也要让二人阴阳相隔。不过,”他眨眨眼睛,指指远处,那里有人被无名他们的呼叫惊动,已经朝这方迈步,“我会如他所愿不告诉他真相,我还要设计骗他把却邪之心交出来呢。”

    “公子留步!”无名死死拖住鹤一行的一条手臂,用尽千方百计的哀求,“无名今后再不逃了,求公子大人大量大慈大悲,放过却邪之人。他只是错生肉胎,并无罪过呀。”

    鹤一行一甩衣袖,将无名摔个趔趄:“并无罪过?你可知我泱泱前秦国便是毁在这人手上,还有后陈,听说后陈国围城兵卒十万一夜之间军败如山倒,全因身为主帅的他,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弃军逃夭,自己翻进深宫寻人,久待不回,致使大军群龙无首,兵心大乱,加上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到头来死伤多数,最终辗转回国的仅仅剩下三成人马。而并肩王翼天丹更是自此心灰意冷,留书一封后便杳无音信。新皇独立难支,虽费尽心机,仍是无法同时对付内忧外患,最终难逃亡国厄运。你还敢断言他无罪过!哈,这却邪之人穷尽今生能否偿清罪孽我看都未可知!!”

    无名彻底无话。鹤一行的确所言不虚,知痕与平恩,一场痴迷在法理之外,在世俗之侧,不被包容许可在所难免,尤其还搭上了两国交战,千万人性命。一个不惜与相国岳丈为敌,破釜沉舟,也要挽留知痕在身侧;一个,始终担忧另一个,怕他为难,为他着想,不惜背负不仁不义不忠的恶名,借兵来替他夺取天下。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却因彼此身份,染了多少鲜红,仿佛白娘子水漫金山的故事,注定不得人心,要遭天谴。

    他们势单力薄,仅靠彼此倚撑,可为了对方,仍是不自量力的与命搏力,与天抗争,以卵击石,头破血流。终落个两手空空,竹篮打水。

    他们难道不知命难违,既已定,便无可逆?

    他们难道不怕干净净,白茫茫,参商永离,天各一方,徒劳牵挂?

    他们难道不愿相忘于江湖,各自平安?

    无名呆立着,眼看鹤一行大步流星兴致盎然朝知痕走去。思绪忽而飞到奇怪高处——或者知痕得知平恩死之后,会重新活过,或者二十年来,他只是盼一个结局而已,是喜是悲,是聚是散,统统的已经不打紧.......

    “啊!”一道人影飞起朝鹤一行不顾一切的撞去,鹤一行身子一斜,手中扬起的掣心剑残壳,毫不犹豫刺进了那人身体,顿时血流如注。“呸,”鹤一行厌恶的剑也不屑于拔出,咬牙啐道,“不自量力。”

    无名则是被那一地的殷红惊醒过来的,急急上前扶起墨砚子,发现他伤的实在太重,已近弥留。

    “求你......拦住他,”墨砚子奄奄一息,却还惦念着石屋旁那个守护了二十年的人,“知痕自创毒功,本来就打算趁寿命折半,随平恩而去.......只因我用错了药方,他又是却邪......今日已得不死之身,他.......我骗他,说替他寻平恩,有朝一日定然还他个完好的.......”话音渐落,最终停歇,然而却似醍醐灌顶,石子一般激起无名心湖层层波澜。

    死生在命,专注在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一个化为灰烬,至终牵挂,一个愿极长生,只为或可再见。

    不过是渴望相知相依,不过是为了相恋相惜,他们就当真十恶不赦,无可原谅吗?比起那些贪得无厌,只为长生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呢?比起那些视人命如粪土,自诩为神的人呢?比起那些虚情假意,碎人真心的人呢?比起阴暗处种种作恶,根本摆不到白日下的人呢?

    他们不过是爱极了彼此,不过是相信这个世间有他们容身之所,不过是相信若没有,自己也可创造。他们不过是相信了自己是这世间的一部分,可以为自己做主。

    他们比那些爱了的人,何止是多一个极字?!

    单纯如他们,何罪之累?

    无名缓缓起身,阳光第一次照进心底。她终于拿定主意。

    鹤一行轻快的向知痕走去,一思及这个却邪之人竟会为他独占,便难抑心中狂喜。很快,他便可得长生,如果却邪的心够分量的话,他会考虑将自己的母后从地下挖出复生,助自己恢复前秦江山,如果不够,那很遗憾,真的很遗憾。母后你怨不得我。

    胸有成竹的鹤一行终于来到知痕面前:“平恩他......啊!”

    一把锋利,穿透他的胸膛,仔细看去,竟是刚刚刺入墨砚子体内,懒得拔出的掣心剑剑壳,而剑柄正握在身后一人手中。

    无名!竟然是无名!!鹤一行无力倒地,死不瞑目。他与成功只有毫厘之距。

    知痕困惑的望向浑身是血的女子:“他刚刚说到平恩?”

    无名扬起最真的笑靥,只是眼角隐含泪光,星星点点:“他没有死。墨砚子累倒了,他来不了,让我转告你,平恩还活着,只是暂不知下落。”

    知痕有些失望,却落落大方,回敬这个勇敢的女子以诚挚之欢颜:“妙极,只要他尚在人世,我们定可再相见。”

    风起,云淡,叶如绿玉,碧空,青山,水若莹镜,有男子,迎风而立,临渊而笑,似望见那天际氤氲,一抹期盼已久之身影,愈走愈近。

    【终】

    海其咸,

    雨其涩,

    你道为何,为何?

    全因泪一滴,

    曾落。

    天其高,

    地其阔,

    你道为何,为何?

    全因思漫漫,

    无托。

    枝其茂,

    叶其多,

    你道为何,为何?

    全因情万种,

    婆娑。

    山其毅,

    水其婀,

    你道为何,为何?

    全因心如旧,

    不舍。

    神其叹,

    佛其说,

    你道为何,为何?

    全因意难忘,

    成魔。

    命其坎,

    运其坷,

    你道为何,为何?

    全因信弥坚,

    如锁。

    时光荏苒,韶华退却,光芒万丈,也无色。

    前秦国亡,后陈国衰,改朝换代,浓浓淡淡,都在后人轻轻一笔勾画中。

    于是乎,今日厚厚青史书册,模糊了一双踪影。知痕与平恩。无人知道他们葬于何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