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九 **

    ** 九 ** 无罪无过

    青灰城墙,苔腻湿重,青石路拐,黄衣婢女。风过鬓角,若孤猿啼,细沙似雨,锋利割面。面前红衣,冷着颜色,银丝一毫,握于掌中,缄默沉甸,泰山压心。婢女甫喘,一路飞奔耗竭太多,不敢抬头,怕相对面。对面人,信由衷,虽然无言,却有重托。而自己,负其望,曲其意,伤其怀,怎么看都恶贯满盈。

    无名喘定,也不抬头,声低落尘:“为何救我?我能瞒你一次,能欺你一回,就能瞒你二次,就能欺你二回。你再救我一万遍,我还是要利用你,找到却邪,我重任在肩,推卸不得。就如同你,杀人无数,闭口扮哑,为的也不过是当初托付。”

    红衣女子盯着她,仍是沉默。

    无名苦笑:“我命是老夫人所救,从来由不得我,鹤梅山庄在外人来看,杀人荼命,十恶不赦,而在我来看,可赐温饱,是人间极乐,再多不是,也当如是。”

    红衣女子目光如注,渐渐已不及初时冰彻入骨,相较之下,黄衫婢女,一语诉尽生平大半,心思枯荣,容颜憔悴,泪未凝,人飘若叶:“你既非我,岂懂我心?好比我非你,一样不能知。怪谁,怪谁,肚皮不过分寸薄厚,相隔中间何止千里。却邪,天下奇人类,夫人不图亦有人非份。怪谁,怪谁,谁不羡那起死回生,青春永驻;谁不愿作壁上观,潇洒看淡。夫人无错,却邪无罪,福该浅兮厚兮,由得天地由不得人。”

    无名垂首,泪终落,青石板上,水光绽,分不清是眼中泪,还是天上雨。又或者,是心底无根水。

    足点起,作笔锋,踏青苔,红衣舞。小楷俊秀——周佩瑶,惊的无名抬眼望:“你是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红衣顿首,再翩然,行云流水草书“千山”。无名略一思忖,点头应道:“好,我随你去,这是我欠你的,迟早要还。只是去了,所见所闻,也未必能该我心意。”

    周佩瑶闻言,驻足迟疑,但片刻,仍是带了无名北上离去。

    健步如飞,仍觉迟缓,三月过尽,才到千山南麓。放眼望去,郁郁葱葱,莺莺翠翠,直至半腰,忽变洁白,无名知道,那是百年累冻的冰雪。这人迹罕至之地能有什么故事,她皱皱眉,不发一言,紧跟红衣。周佩瑶是自从入了山郊,便不在树梢飞驰,换作与无名并肩步行。开始无名便觉异常,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渐渐才觉察红衣女子步履不再轻盈,反而愈发像位老者,沉重蹒跚。

    莫非是山高雪厚,难以适应?无名伸手,想要搀扶,红衣一躲,笨拙避开。无名这才发现,她的一只手始终攥在心口,冷汗涔涔。

    莫非是这山有鼓弄?无名眺望山顶,果然见远处一道并不显眼的白光驰过。待回首来,却是一条绿眼雪狼,魁梧高大,若立起,怕是比男子还要高出不少。再望四周,原来她俩不知不觉,已然来到一条雪谷入口,四处高地,差不多十几双绿幽幽的光,在打量她们。

    无名看了一眼周佩瑶,再度伸出手去:“你怎知道我今生还没喂过雪狼?”揶揄调侃,分外轻松,倒叫周佩瑶措手不及,侧目对视,手仍是未接应她伸出的臂,而是缓缓抬起,指向谷底深处。那里能见一道洞隙,里面黑漆漆,似乎别有洞天。奇怪之处不在洞,而在洞外不远,有一冰凝镜台,上卧着一名男子。

    近些看,男子四五十岁模样,衣衫褴褛,肩阔膀圆,虬髯盖面,不辨五官。胸脯时高时低,应是个活人。可二人走至几乎近丈,也不见他假寐醒来。无名蹙眉,红衣尖叫,若猿哀鸣,声声啼血。饶是沉睡美梦,也会被无情粉碎。男子忽的坐起身,胡茬遮掩不住满面疤痕,狰狞魔样,好像下一瞬就要扑来咬碎来人。

    “尔等是谁?尖叫为何?要看雪崩不是这么个看法。”

    红衣嫣然一笑,目露寒光,尖声更高。无名掩口偷笑,眼看着群狼下山围拢过来,龇牙咧嘴。

    男子显然动怒,咆哮更狠:“莫自恃为女子便以为我不会动杀手。告诉你们,普天之下,我只保证不杀一人。”

    无名脱口而出:“可是却邪?”

    男子闻声色变,倒退一步,粗掌两挥,身后群狼遂听令蜂拥而上。无名急忙拔剑,虽然先前被白发女子重伤,但服下周佩瑶丢过的几味草药后,已好到九成。挥剑斩断最近的一只狼爪,再回首,一群狼首血盆大口,阴影层叠,瞬间将自己吞没,再难论什么步法招式,杂乱无章,横劈竖砍乱刺一气。到处都是狼爪,到处都是獠牙。一时间艳红四溢,血光冲天,腥臊灌鼻。不知是血进了眼,还是眼前都是血,无名只看得到红色成河,血流溅天。狂怒狂啸狂杀,无名砍到手腕酸麻,马上剑就要脱手。血红中窥见狼群背后一人独立,好整以暇。登时气极,寻了个缝隙冲将出去,顾不得左股背后几道撕疼,无名一剑逼到男子面前,霹雳一般。男子敏锐,拔剑相向,一柄白骨短剑,凶神恶煞。无名不敢怠慢,剑锋一转,转至身后腰斩一匹巨狼,待到转回,已挽开剑屏,将自己与男子统统罩在其内。

    也不知纠缠熬战了多久,久到无名几乎忘了自己还是血肉之躯,待到一剑发狠,向狼群方向震开男子,这才发觉,自己早是衣衫褴褛、满目疮痍,遍体鳞伤、惨不忍睹。肩膀左腿的白骨都被咬碎,剩下深深血洞。背部刀割般痛,想必伤口也不浅。轻轻一扯,痛入胸口,眼前一黑,不得已,无名以剑点地,勉强撑住身体。

    周佩瑶不知去向,雪白血红混乱之中,并不见她的踪影。

    狼群都不再进攻,虬髯客也坐回镜台之上,引吭高歌,似乎忘了会有雪崩一事——

    我本山间鲁莽夫,

    不识半卷书。

    风月无关逍遥,

    冰皑艳妆狼舞。

    天下熙攘利之奴,

    不足道,

    一抔黄土。

    “你为何要找却邪?”男子唱够歌谣,慢悠悠开口。好像无名不是重伤将死之人。

    “受人之命不得不从。”无名声低,自知不久,心绪竟无波涛浪起。她命,注定如此。

    “我只见过一人是却邪,”不知是笃定无名无救,还是别的原由,男子沉默片刻居然倾囊相诉,“数十年来,你是来寻却邪的第三千三百三十三人。当年我杀第一人时,他曾嘲弄我,说人心贪墨,会前赴后继,不顾一切,为长生不死掏心挖肺,亦不足惜。你倒是说说看,掏心挖肺,命都难留,又哪里来的长生不死?你说你是受人之命,不得不从,难道你就没有半分贪念,想过若得到却邪,自己享用的?大恩大德,亦是别人,怎样也不及自身当真长生来的实在。”

    “大侠这话错了,”无名站立难支,索性瘫坐雪中,任身体渐渐冰冷,“女娲造人,人造心,心思再狭再广,纳的都是眼中乾坤。方寸也罢,沧海也罢,进在眼里就拔除不去。贪念如瘤在脏腑,剜不去。德行似血骨中藏,抽不尽。更有信仰,占据心头,挥不去,除不掉。取或舍,无一不是油然心生。我说不得不从,为的便是德行信仰,恩义如山。恩义赐我性命,我自以命相报,天经地义。大侠笑我贪念,疑我中肯,想必是看尽人间百态,有感而发,不过,无名尚有一惑,大侠剑下三千三百三十三命,祭奠所为何人?他仅是却邪而已?”

    虬髯客良久不答,再发声,幽幽然,依稀是方才歌谣之续:

    “最厌忘恩负信徒,

    犹胜穿肠毒。

    仁义道德丢尽,

    不忠不孝歧路。

    锦绣河山岂容污,

    烬成灰,

    剑为白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