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七】

    【七】凌狼步青

    周围安静的吓人,伸手不见五指,知痕分不清方向,无助站立。他不知该向何处去,本能感觉平恩就在身后,然而回望过去,唯有漆黑一片,莫说旁人,就连自己的影,也是无踪。或者随便向哪里走去,知痕胡乱想着,又怕哪一脚踩空,落下叵测深渊。无惧,知痕对死从来无惧,不论是当初亡命天涯,还是后来兵戎暗算,他一概是惧或不惧,想也不想。

    但一直他都怕,怕的一件极小的事,那便是方才逃的匆忙,还未来及与平恩说,平恩这时必定正心焦,说不准已经不顾病体在冰天雪地中四处找寻他。若不还他个活生生的自己,知痕怕,怕就此被他恨上。旁的人怎么恨来知痕都不屑,在他心里那些和身外物没什么区别,但平恩是特殊,数遍世人连娘亲也算上,知痕扪心自问,最不愿就是被这个人记恨。

    为什么?报恩吗?

    知痕早先问过,可铜镜中的自己除了一张笑颜,什么也不肯讲。反倒是小九抿着嘴角笑嘻嘻:“你不愿被恨的,天下只有一种人。”

    “何人?”

    “媳妇呗。谁不知道正经如老夫子都怕老婆呢。”小九的小脸被煎药的火炉映的红扑扑,她虽然不知知痕问的是哪个,却能一语中的。

    媳妇......知痕摸着胸口暗自揣度,他从不奢望平恩会了解其中一分,更不奢望他能和自己同样念头,甚至连说也不能说,硬将这颗心压在舌下苟延残喘,也不肯让他窥见半分毫去。半分毫,半分毫他说不定就会厌,就会恶,就会上了肝火,无辜添病。好比现在,知痕逃之夭夭,根本也不是为了这条小命,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若非平恩在,他根本也觉不出这命的珍贵。他唯一怕的是平恩为难。自己将死一了百了,可萧大人无论是杀是留,都将是系在平恩心上的结,难再纾解。

    然,今日此刻,濒危弥留,知痕却又反悔,他想要叫平恩为难,管萧大人如何,他想要的无非是留在平恩身边,老死相望,仅此而已。

    竭力攥紧拳头,费尽全身气力,居然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知痕总觉全身仿佛被五花大绑,胸口一股闷气郁结,压的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心急如焚,若是平恩他也同样煎熬可怎么了得;声嘶力竭,若是平恩他同样喊不出声压抑于心又怎么了得。知痕第一次觉得无力,他从不屑哭泣,以为那是蠢人举动,但今日里,他宁愿哭的,也不要像现在这般,困在黑暗无垠。无边绝望的黑暗迷途啊,知痕心中长叹,残念一丝仍存,若星星之火——若可以再见他最后一面,万劫不复也全值得。

    一个声音犹如天籁喃喃:“醒过来,醒过来。”

    一个光点犹如极乐闪现,虽然模糊的看不清形状,且远在天边,却强似于无,支撑起知痕最后的信念。

    也不晓得捱了多久,一股清流灌入口中,又自口流彻四肢血脉,知痕觉得重似千斤石担的腿居然可以微微抬起,慢慢的,可以蹭着地皮前行。大喜过望,虽然举步维艰,总胜无望。蹭一步也难,知痕不得不半步半步的挪,而那光点始终遥远,宛若蝼蚁眼中白云儿,宛若井底蛙眼中蔚蓝天,思可触,指难及。饶是如此,知痕也不放弃,即便气力耗竭,耐性磨尽,光点仍远在天边,也不肯停下。

    好一个平恩,好似春阳,装在心房,暖着周身。渐渐的,知痕手指也可动弹,四下摸索,竟够到一个温暖毛绒的物什,不知是什么。再细细摸来,知痕不禁大喜。活的!摸到脉动之际,知痕几乎要大笑出声,一张嘴,才觉得喉咙干涩,刀割一般的疼。“呕。”知痕头一偏,吐出一堆腥臭,眼睁不开,只觉有人在身边忙碌,很快便将那堆秽物打扫的干净。手上那毛茸茸的东西也动了动,湿热的舌头舔着自己的脸。

    迷迷糊糊又睡去,再醒来,身子轻巧了许多,睁眼打量四周,自己正身处莫名山洞一块青石板上,身下铺着厚实毛皮,倒也不冷。抬头,一个陌生男子的宽阔背影映入眼帘:“谁?”

    男子闻声转头,二三十岁的模样,阔脸庞,一脸胡茬,皮肤黝黑,眼睛深邃:“你醒了?好些了没有?”

    这人的口音很是陌生,嘴巴里好像含了块糖似的吐字不明,胡茬又挡住唇形,根本看不清楚,知痕只能极尽耳力,生怕听不准,会错意。“你......救我?”知痕思索片刻,笃定这人之前绝未曾谋面。

    “你怎么会中后陈国的箭毒呢?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参军入伍的,”陌生男子眯起眼,等着知痕的坦白。

    知痕知道瞒不过,便将前前后后的事交代个大概,其中,刻意瞒下了平恩的身份。

    “这么说,你救了人?救了人为何要如此狼狈的逃?”男子很是精明。

    “我......我没有逃.......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回家乡去。”知痕垂下眼帘,睫毛颤抖,他的谎说的并不高明,却出乎意料的听到了男子一声赞同:“嗯,出门再好,哪能比家。有家自然要回家去。就算是死,魂也该飞回乡。你做的对!你从哪里来?”

    “啊?”知痕不能说,只好装傻。

    “那你叫什么?”

    “知痕。”

    “好名字,我叫凌步青。”

    “凌兄救命之恩,知痕感激不尽,日后必定做牛做马,百倍报答。”

    一阵静默。知痕道自己说错话,正要赔礼,却听凌步青淡淡的道了句“好没意思”,连忙闭口,道歉的话原封不动塞回腹中。

    “你是却邪?”男子话锋一转,云里雾里。

    “什么?”这次知痕当真是听不懂了,却邪为何物?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成了却邪?

    “却邪么,我知道的,你是却邪之人。”

    “何谓却邪?”知痕隐隐觉得自己身上有个天大的秘密。

    “你竟不知?”凌步青有些不信,挥了挥手中一物,“却邪是奇特面相,嗯,像你这样......”凌步青指指他的左边,鲜红欲滴的耳垂,“世人风传,却邪之人可以入药,专门医治疑难杂症,对疯癫尤有良效。我之前也是不信的,看了这个才知道传闻竟是真的。”

    知痕转眸,瞪大眼睛,盯住他手中之物——那东西再眼熟不过,正是平恩交给他的木盒,一直揣在自己怀里,就是昏倒雪中,也未曾离身。怎么上了他手上?!

    “还我!”知痕一着急,不顾病体未愈,慌慌伸开前臂去够,却被凌步青轻巧闪身避开。

    “墨子绝学,耳闻不如面见,借我几日,待我看完,必定完璧归赵。”男子嘟嘟囔囔,自顾自的说,也不管知痕乐意不乐意,拿在手里就是不肯还。

    “听你说话,也像是读过几年书的,怎么这般无赖用明抢的?我偏偏不想借你,还我。”知痕急火攻心,还未够着那木盒和贼人,一口鲜血已经喷出,洒做一滩。人也气极,晕厥过去,又坠入那熟稔的黑暗之中。

    朦胧中,隐约又摸到了那个温暖毛绒的,握在掌中,知痕忽然觉得心安不少。

    他未睁眼,因此错过一双幽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