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空座位
很多家长送孩子上学,都会看见三(1)班的教室里,有个空座位,这个空座位空得有点奇怪,既不在最后边的角落里,也不在最前边靠窗的垃圾桶边,而是第三排最中央的黄金地段。为什么说是黄金地段?临街的店铺看过吗?人流量大,人口密集,商业气息浓厚,单一个月租金就一万八,这就是黄金地段!所谓物有所值,第三排最中央的座位,距离讲台不远不近,是听课看黑板的最佳区域,听课不走神,举手提问有优先权,周围全是班上顶尖学习高手,文化氛围浓厚,备受各科老师关注。能与老师保持友好、默契的表意行为,吸不到粉笔灰,闻不到垃圾气味,不受调皮学生搞笑、滑稽干扰,头顶上就是电风扇、日光灯,交作业方便,上下课进入更方便,两边全是绿色通道,减免卫生打扫、劳动安排,优先考虑评优评模。再看椅子、桌子,四平八稳,质量一流,无刀刻墨痕,无镙丝松动,光滑整洁,一点也不比老板座台逊色。这样的座位难道算不上黄金地段吗?一个座位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要不能,为什么许多家长都跟老师提意见,让自己的孩子坐前排,坐中间位子呢?这里边肯定有文章,一个好座位,相当于战争时期的一个好坐骑呀!座位好,自然有利于学习,座位差,谁能做到出瘀泥而不染呢?可偏偏这么个好座位,不让学生坐,居然空在那里,可惜呀,浪费呀!学生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让我坐那个空位子?家长不得其解,我家孩子能坐那个座位吗?
杜诗诗是刚转进三(1)班的一名女生,个子高大,发育得早,跟她妈走在一块,在别人眼里是两姐妹。班主任聂老师将她安排在第一组的最后一桌,镇守教室后门。这地方是块鸡肋,不好啃。遇上刮风下雨,要把门关上,角落里暗得很,一些拖把、扫帚胡乱摆在门后,也常常是纸屑、垃圾的集合地,霉味加厕所味,杜诗诗坐那里,老打喷嚏。遇上天晴,同学们要开后门,那里成了一条通道,过一个同学撞一下杜诗诗的后背,这里成了学生追打嘻闹的温馨港湾,一热闹,三(2)班以及周边班级的学生,也来这里风光,有时大嚷一声,杜诗诗要吓一跳,有时推倒学生,那学生就压在杜诗诗的身上,杜诗诗发一句牢骚,嘿嘿,对不起,爱起哄的男生马上送她一个外号——猪八戒。杜诗诗说,猪八戒是男的,只配男生用。不要紧,叫老妖婆总可以吧。逢上上课,要想静下心来听讲,对杜诗诗来说,简直不可能。张三扮个鬼脸,李四传张纸条,王二麻子偷吃瓜子,你杜诗诗不看也得看,看了还得乐,乐了就得玩。这里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差能学生也不逊色,你听你的课,我演我的戏!我的地盘我作主!你唱红脸,我唱黑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目的只在一个,要让单调枯燥的课,变成精彩有趣的戏!老师光讲那是单边教学,学生台下争鸣,才能百花齐放!
你说杜诗诗一不傻二不刁,偏偏逼上了梁山!心里苦呀。老爸老妈指望她成才高飞,天天给她下指标,月月向她要考评,她面对家长和一帮学生,那是左右为难。前边那空座位好呀,那对杜诗诗来说,可以算得是个宝座。她杜诗诗有信心,只要坐上那个黄金地段的空座位,保管她改头革面,过五关斩六将,学习成绩济身全班十强。杜诗诗将这一想法给她老爸杜老二说了,杜老二一听,当即赞成。大人有大人的想法,天下父母,谁不为了自己的孩子?杜老二家里别的没有,只有钱。考虑来考虑去,既然一个空座位,空了个把月,明知好,却没有人敢坐,里边定有隐情。杜老二的经济头脑蛮发达,满脑子是钱的思想,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用钱摆不平的。于是瞒着杜诗诗,趁聂老师单骑走家门的时候,杜老二握着方向盘拦了聂老师的去路,双方亮明身份,杜老二开门见山,把一个信封交给聂老师,说:“那个空座位,麻烦你安排一下,我是杜诗诗的爸爸,改日在一块吃个饭儿。”
杜诗诗心想事成,春风得意,在同学面前大肆炫耀:“别人不敢想的事儿,我杜诗诗敢想;别人办不成的事儿,我杜诗诗能办成!”
当日,聂老师并没有在班上正式宣布,让杜诗诗调换座位,改坐第三排最中央位置。杜诗诗敢坐在第三排最中央的空座位上,全是杜老二一手安排的。杜老二开车送杜诗诗到学校里来,直奔三(1)班教室,指了指那个人见人爱的宝座,说:“你把书包放那儿,就坐那儿,没事的,爸替你搞定了。”
杜诗诗有了老爸的授意,底气也足,当仁不让地将肥大屁股贴在宝座上,结束了该宝座长达一月零八天无人垂爱的历史。
故事到这里,远没有结束,还刚刚开始!
聂老师从镜片底下放出两束探照光,照到杜诗诗身上,停了停,杜诗诗觉得这光辉比太阳光还厉害,有些麻辣的感觉。短暂停留之后,探照光偏移开去,接着射向教材,回射黑板,按以往惯例进入上课程序。也就是说,杜诗诗以一位中央领导人的身份坐在显赫的位置上,聂老师既没有发表重要演说或是郑重声明,也没有作任何评论。这在一班学生里,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儿。这个座位,空了一个月零八天,披上了神秘的面纱,在第一个月零九天里,一个外来生,论后台没后台,论成绩没成绩,论长相没长相,居然稳坐钓鱼台,怪事,天大的怪事!
当然,在课下同学的议论里,有同学推测到,杜诗诗的家长有递红包的嫌疑。但递了红包,聂老师应当表态呀,不能像今天这样,不闻不问。聂老师的反常之举成了一个谜团。
让我们把镜头对准杜诗诗,此时的杜诗诗,一坐上宝座,果有当今天子的荣耀!日月为之旋转,山河为之壮丽,班上六十一名学生,如绿叶映衬,突显杜诗诗这朵肥美的红花。她杜诗诗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六十一人之上了!
杜诗诗有关荣耀的感受,是全方位的,来自学生的妒忌、家长的称道、老师的抬爱、个人的独尊,构就她无限风光的神情。
可是,从杜诗诗的屁股贴在那把重量级的椅子上开始,她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接着体温升高,头脑发胀,四肢酸麻,好像有一股电流从椅子上传输到了她的体内。杜诗诗兴奋地沉浸在虚荣心中,对这种身体的不适没太在意。你想想,逢上一场考试,也有个心理紧张的过程,坐上这样一个瞩目的宝座,出现不适是情理中的事儿。问题在于,这种不适没有消除,反而加重了。杜诗诗变得精神惶惚,幻象随之而来。
她看见黑板上的字儿变成了一只只蚂蚁,在歪歪扭扭地爬着,而老师手上的那根粉笔,成了一根医用注射器,老师在黑板上注射,黑板成了海绵,先是吸着水,水变成了粉末,粉末变成了爬动的蚂蚁,黑板擦呢,变成了一只古怪的蜥蜴,把那些蚂蚁呀,全吸进嘴巴里。没吸进的蚂蚁呢,长了翅膀飞了起来,在教室里瞎飞,可怕极了。杜诗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怎么会这样?
那些蚂蚁好像会复制一样,又像会传染一样,它不是普通的黑蚁,而是一种能吃木屑的白蚁,有刀子一样锋利的牙齿。天啊,它们向杜诗诗眼前飞来,杜诗诗赶紧用练习本当扇子,这扇子大概奉了宝座的威力,居然也有铁扇公主手上的巴蕉扇厉害,不但把白蚁扇到了千里之外,可怕的是,周围的学生、还有老师,也被她手上的这把扇子扇出了窗外!一个学生撞在走廊大柱上,被弹了回来,那学生没有报复杜诗诗,反而拿起讲台上的那条古怪蜥蜴,在空中乱舞一阵,将白蚁消灭大半。杜诗诗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再看她的书上,本子上,全是爬动的蚂蚁,这些蚂蚁,有大有小,有黑有红,好像是白蚁的变异种群。杜诗诗吓得往外跑,可屁股粘在椅子上,脱不了身呀。于是,她拼命地撕,将本子撕了,将书撕了,撕成碎片儿,用脚踩,狠狠地踩。蚂蚁成堆地落在杜诗诗地椅子边,并没有死,活动能力更强大了。有三千三百只蚂蚁奉命袭击杜诗诗,杜诗诗只得往自己身上乱抓,往脸上乱抓,往头发上乱扯,蚂蚁死伤过半,杜诗诗也遍体鳞伤。那些蚂蚁可不是好惹的,开始啃吃杜诗诗坐的椅子,趴的桌子。这椅子桌子呀,全是木屑压制成的,上了几颗镙丝,仅此而已。很快,喀嚓一声,椅子角断了,杜诗诗坐在蚂蚁堆里,她想逃,脚麻了,不听使唤,想叫,嘴哑了,叫不出声来!
地板上开了一条裂缝,哗啦一声,杜诗诗摔了下去,可杜诗诗屁股上粘着一块结实的椅子板面,卡在地缝里。她看见下边是二年级(1)班的教室,六十多双眼睛看着她,那些眼睛会放电,一把电风扇,起先还停着,大概是眼睛放电的缘故,居然旋转起来,它旋得有点玄乎,三片页子上下舞动,像跷跷板似的。杜诗诗被电风扇旋了上来,吓得魂不附体,只好爬到桌子上去了。那桌子会长腿,越升越高,杜诗诗一看上边,是天花板!想往下跳吧,又怕直接掉到楼下去了,不想跳吧,脑袋没准要开花儿。杜诗诗只好紧握着桌子角,突然,桌子向上顶了一下,像安了弹簧,杜诗诗的脑袋,居然钻进天花板里去了。她一看,没出血,倒是掉下一些蛛网和灰尘。而她的脑袋,有点像古代的人,犯了法,脸上刺上字,脖子上戴个枷。上边呢,是四年级(1)班,六十多双脚,像乌龟在地上爬。有一双大脚,穿的是铁甲,长一尺四寸,把杜诗诗的脑袋当皮球了,狠狠地踢了一脚。杜诗诗只觉得脖子要扯断,咬着牙一缩,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只听得轰地一声,一条桌子腿断了,杜诗诗骑在三脚桌上,样子狼狈加滑稽。
成堆的蚂蚁不肯离去,仿佛要把杜诗诗当木屑啃吃。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坐这里总行吧。”杜诗诗听到一个哀求的声音,最后她发现,这声音是从她的嘴巴里发出的。
“请在这个合同上签字!”飞蚁递上一张崭新的合同。
杜诗诗看见合同上也被成群的蚂蚁霸占了,吓得哆哆嗦嗦,写了杜诗诗三个大字,问:“可以吗?”
“画押生效!”飞舞的白蚁发出嗡声。
杜诗诗看了看摆在桌旁的血红印泥,用大拇指按了按,在合同上按了一个鸭蛋印儿。
杜诗诗觉得天旋地转,耳鸣眼涩。地缝不见了,天花板上的洞洞也没了,椅子还是那张椅子,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椅子与桌子之间,多了撕碎的纸条儿,像杨柳,像发丝,像彩旗,还飘呀飘地。她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听到一声铃响,她抬起头,打开眼,黑板上的蚂蚁变回了字,老师手里拿着的不再是注射器,而是一支批卷子用的红笔。同学们跑了进来,围着杜诗诗看。
“杜诗诗,一张数学试卷,你怎么做这么久?”
“做试卷了?!不是跟蚂蚁搏斗了吗?”杜诗诗发着愣。
老师走过来,批改她桌上的试卷,很生气地说:“这么容易的试卷,居然没一道做对了的,你在试卷上鬼画符吧。”
同学们哈哈笑,杜诗诗看见老师的红笔,在她试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0。
“杜诗诗,你把本子、书本都撕破了,是没抄到答案气得撕烂的吧?”一个爱扮鬼脸的学生说。
怪事,坐了宝座居然考鸭蛋!一定是谁弄了鬼。
杜诗诗气坏了,回家冲杜老二撒脾气:“那什么鬼宝座,坐上去跟中了魔一样,白天也做恶梦,一张试卷竟考了个鸭蛋,你叫我怎么抬得起头呀。”
杜老二反问:“不会吧?”
杜诗诗哭着说:“还不会,弄得我稀里糊涂把自己的书也撕光了,往后怎么读书呀?”
“是不是送少了?!”杜老二用套着金戒指的粗指头挠了挠没长什么头发的脑袋,又看了看杜诗诗的书包,“把书包拿过来!”
杜老二从杜诗诗的书包里翻出一个信封,信封里一个报纸包,鼓鼓地,原封未动。杜老二说:“难怪,看样子是嫌少了,聂老师不简单呀,毕竟是教数学的,居然考验起我来了。让我再会会她!”
“爸,你说什么呀,”杜诗诗拖住起身要走的杜老二,“打死我也不坐那个黄金地段的座位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心里害怕。”杜诗诗扑向杜老二怀里直哭,“我宁愿坐最后排。”
一个偶然的机会,杜老二从一家宾馆出来,叼着烟,从烟雾里看见一个人,正是聂老师。杜老二马上开车去追,他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报纸包,差点将信封撑破。聂老师骑着单车,从大路拐到一条小路,从小路进了一条胡同,钻进了一家平房。杜老二情急之下,下了车,步行尾随,守在那家平房门口,像猫儿守老鼠。
正守得不烦耐的时候,聂老师从平房里走出来,扶了扶眼镜,接着去扶墙旁的单车。
“嘿嘿,聂老师,我是杜诗诗的家长,不是说好了,有机会在一块吃个饭儿吗,聂老师肯否赏一回脸?”
“吃饭在家吃呀,看,我都把菜买好了,你有事吗?”聂老师扶着车子,杜老二夹着大信封,跟做贼似的,四下里瞅,一面小心与聂老师攀话。
“关于那个第三排最中央的空座位,你觉得我女儿坐合适吗?”
聂老师说:“哦,你就是问这个呀。我刚才家访的这家,有个孩子,一个月前就是坐在那个空座位上学习的,他成绩好,品德好,可惜呀——”
“可惜什么?!”杜老二有些搞不懂意思。
“这孩子有点傻气,为了救别人,别人上了岸,他却没气力爬上岸!那座位就那样空着,看见那座位,我就看见那孩子。校长说,那座位就那样空着,是一种寄托!我也不好说什么。”说完,聂老师加快脚步,从镜片下抹了两滴清泪,让单车拐个弯,从杜老二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