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 二

    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一路穿过明亮宽敞的走廊,来到一间私人病房,推开门。

    病床上空无一人,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护士转头看向他,露出微笑:“hi,yourdadwentout.”

    微微一怔:“wheretogo?”

    “maybegotothelawn.”

    “thanks.”

    宋景生折身往楼外的草坪走去,才出主楼就看见宋汝良背对着坐在轮椅上,身后站着一位黑人护工正低头同他说些什么,暖融融的阳光铺撒下来,像一副静谧的油画。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护工恰好转过头来看见他,扬起手打了个招呼,他才缓步走过去。弯下腰,看见宋汝良脸上带着的笑意,也微微一笑,“爸,你怎么出来了?”

    宋汝良斜眼看他:“今天太阳不错,护士都同意我出来走走,你难不成还要啰嗦……”

    他笑了一声,“哪敢,只是医生也叮嘱你要静养。”瞥见对方不满的眼神,赶紧又转口道,“不过偶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确实对病情也有帮助。”

    宋汝良这才满意地哼了哼。

    长年躺在病床上不见阳光,让宋汝良消瘦的脸庞显得分外苍白,如今日光一晒,看起来倒像是气色好了不少。宋景生矮身蹲下,问:“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今天我在一家华人饭店居然看见了松鼠桂鱼这个菜式,光瞧图片就挺诱人的。”

    宋汝良怔了怔,随即笑:“往日里你没少学着医生的口气叮嘱我饮食清淡,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宋景生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宋汝良倒是接着说下去:“这里的菜馆都是中看不中吃,食材也不怎么好,你就别费心思了,真要想让我舒心一点就别折腾了,把我送回中国才是正理。”

    宋景生说:“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别说我,医院也不会同意放你走。”

    宋汝良笑了笑,“你也别拿医院吓唬我,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今天医生是不是和你说我活不久了?”

    宋景生双眉微敛,语气轻松:“怎么会,医生只说你需要静养,不要太操劳。”

    宋汝良微微一叹,“你呀,要说机灵劲还真不如凡凡,她要么不说谎,一说准能蒙过去。你要想骗我,还真得再下下功夫。”

    他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穆凡,心下一怔,有片刻的失神。宋汝良瞧着他这副模样,暗暗摇了摇头,说:“都三年过去了,别说来看我,连个电话也不曾有,要说心硬,这孩子的确是狠,虽说不是我和秋萍亲生的,但性子和我还真是一模一样,说一不二,谁劝都没用。”

    涉及旧事,他不好接话,只是恍惚忆起她的决绝,溢出一丝漠然的苦笑。

    她不止是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

    三年了,她的心的确是坚硬如铁,说分手便是分手,再无一丝留恋,既不会给他机会,亦不曾留给自己一条退路。

    说起往事,宋汝良垂暮的眼睛中还透出几分异样的神采,只是这光亮不足以支撑太久便又黯淡下去,“但我哪里有资格怪她,说到底,是我不配做父亲,亏欠了她。”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

    宋汝良转头看向他,“你一开始同我说起和她的事的时候,我也想过阻止,可是后来想,是我们上一代人作出的孽,又怎么能怨你们。你们俩其实都是好孩子,是被我和你妈给耽误了。其它的我也不指望,就希望等我死后,你给你穆阿姨捎个信告诉她我死了,也许她的恨意就能淡一些,余生也可以快乐点。然后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去,找到凡凡,带着她一起来我的墓前看看我,随便说两句话,好让我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爸——”

    “行了,别安慰我了。我的身子骨我知道,我从商一辈子,是盈是亏心里算得最是清楚,这三年都算是偷来的,已经是赚了。”

    宋景生还要再说,宋汝良却虚弱地抬了抬手,阻止他,“只是这一生,我唯一亏欠的就是凡凡和她妈,可我也清楚,无论我怎么弥补,她们都不会再原谅我了。但你不一样,你穆阿姨嘴上说恨你,只是迁怒,倘若你用十二分的真心,她未必不会点头。至于你妈……这几年你都没和她正经说过几句话,她表面上执拗,其实心里也后悔。她总想给你最好的,却唯独不知道什么才是你喜欢的。”

    宋景生默然。

    “好了,太阳也晒够了,该回去了。”他转头示意了下,护工赶紧上前,朝着宋景生笑了下就推着轮椅往回走。宋景生没有动,只是看着人渐渐远去,两道交错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段。

    半年后,宋汝良苦苦支撑的心脏终是衰竭不治,享年65岁。遗体火化后,骨灰并没有葬于美国的墓地,宋景生同景韵商量后,决定按照宋汝良的遗嘱带回中国安葬。但景韵却不愿意离开,只是安静地抚过丈夫的遗像,淡淡笑了笑,“我在中国已无亲无故,连朋友都没有,这里好歹有傅家相互关照着,我就不走了。”

    宋景生没有过多劝说,只是点头说好。

    这几年来景韵日日为了宋汝良的病情担惊受怕,本保养得宜的面容也日渐憔悴苍老,眉宇间早已没了往昔的戾气,多了几分对世事的妥协和无奈。她看着这个曾被她亲手抛弃在宋家,又远送去美国念书的儿子,心中思绪万千,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从前无论做什么,都是我一手安排,如今你大了,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吧。”

    宋景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地握了下她的手。

    临启程前,恰好接到了周子信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答就这两天,周子信笑道:“那正好,还来得及赶回来参加我的婚礼,伴郎的位置就留给你了。”

    宋景生微微一怔,握着手机的手指无端紧了紧,声线却极力的稳住,“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过,你动作倒是快。”

    周子信在电话那头笑得神秘,“追了很久了,没好意思告诉你,新娘你也认识,老熟人了。”

    这人蔫坏,没说出答案便匆匆挂断电话,徒留宋景生云遮雾罩,心中却慌张地生出一丝预感。

    这三年他并非完全没有穆凡的消息,他知道她去了h省,也知道她买了房子过得不错。在没有他的新生活里,依旧坚强开朗,就同上一个七年间一样。

    而这些消息的传递者,正是周子信。

    回国的那天,景韵没有来,反倒是傅念茹来送机。她穿着长长的驼色风衣,即便在人流穿梭的机场也不会显得路人,依旧风姿卓越。她看着他,笑得淡淡的:“你终于还是要回去找她了,枉费我等了你那么多年,还真是有点不甘心。”

    宋景生低下头,似笑非笑了一声,“谁知道呢,也许这次回去她已经嫁人了。”

    傅念茹挑眉,然后长长的‘哦’了一声,说:“那挺好的。”

    他失笑。

    航班的登机广播开始播放,低头扫了一眼手表,正准备道别,眼前的人忽然再度开口:“她就那么好?当初她那么果断的和你分手,你明明也在生她的气,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她?”

    其实不想开口问的,可终究还是没忍住。

    宋景生怔了怔,随即浅笑了下。

    是啊,三年了,她没有联系他,他也从未试图去找她。说不生气不难过是假的,从三年前回国开始,无论她怎样回避和逃跑,他都从未想过放弃追逐。尽管知道前路艰辛,可还是苦心经营费尽心思。和宋汝良的谈判也好、和景韵的争吵也罢,他无一不在努力地为他和她的未来铺路。然而在面对最艰难的坎坷时,她的第一选择不是同他共同面对,而是选择放手。

    分手的那天,他静静地看着她离开,中途看见她回首望过来,心霎时间跳得如当年初生情窦的少年一般,没有张口挽留,可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呐喊地回来,但她终究还是落荒而逃。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年是他远走逃跑,如今又变成了她。

    从十三岁到三十岁,从相识到分别,再从重逢到分手,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他们所有美好的、痛苦的、挣扎的、悲伤的记忆都早已化成一座围城,将对方牢牢圈在其中,哪也去不了。

    不管他走得有多远,终归还是要回到有她的地方去。

    他抬起头,没有给出解释。只是松开拉着行李箱的手,上前一步,给了傅念茹一个短暂的拥抱,随即松开退回原地,然后转身离去。

    美国飞回中国,不过十几个小时,他上一次回来用了七年,而这一次是三年,加起来不多不少,刚刚好十年。

    十年,也只是一段转身的距离而已。

    回到国内,他第一时间便是买墓地给宋汝良的骨灰下葬,等匆匆办完一切后已是周子信结婚的前一天。他几乎是彻夜不休的飞往y市,刚到机场就见有人举了个接机牌接机。

    上了车,接送的司机说新郎现在太忙,没法亲自来,吩咐务必要把贵客亲自接到酒店。他笑了下,忽然问:“知道新娘是谁吗?”

    司机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听说是从事广告行业的。”

    他皱了皱眉,没再开口说话。

    到了酒店,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周子信。不过明天就要当新郎,不忙就不正常了。他先是回房洗了个澡,收拾妥当后下电梯找布置的礼堂,转了半圈也没看到什么迎宾牌。随手拦下一位酒店人员询问明日婚礼的礼堂在哪,就径自过去了。

    礼堂是酒店的宴会厅,容纳量很大,璀璨大气的水晶灯全部打开,就能将其中照得宛如宫殿。里头已经开始有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陆续布置起来,看得出来周子信是花了大手笔。他一边走一边看,有个工作人员狐疑地看了过来,问他找谁。他照实直说:“我是新郎的朋友,也是明天的伴郎,过来看看布置得怎么样了。”

    工作人员的态度立刻殷勤起来,“好的好的,您随便看,如果有哪里不满意的和我们说,还有时间可以改。”

    他应付了几句,发现也没什么可看的,正准备走,那人又说道:“不过真巧,刚刚新娘和伴娘也来看过,才走不久。”

    他蓦地停下脚步,突然问:“新娘漂亮吗?”

    那人怔了怔,随即笑道:“看您这话问的,怎么会不漂亮?本就天生丽质,明日我们的灯光一打,肯定比公主还要美。”

    宋景生低头笑了下,觉得自己问出的问题真是愚蠢至极。

    他转身离去,经过长廊时终于接到新郎的电话,说已回到酒店,问他人在哪。他笑答来替他视察礼堂布置,对方很满意,说一定会封个大大的伴郎红包给他。宋景生嗤笑一声,“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给你的红包总不能少过伴郎红包吧。”

    周子信一点也不含糊,“那是自然了。”

    挂了电话,他朝电梯方向走去,准备上楼去见周子信。电梯很快就到,他伸出腿迈进去,电梯门缓缓合上,正当门快闭紧时,突然听到一阵匆匆赶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一道已熟悉到已过耳不忘的声音传来——

    “等一下!”

    他下意识地急忙去摁电梯的打开按钮,电梯门依旧无情地合上。

    看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上的自己,露出一丝苦笑。

    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

    本来众好友决定给周子信在夜店办个单身派对,美其名曰最后的狂欢。但周子信犹豫再三还是给拒绝了,十分畏惧这件事成为以后婚后吵架的把柄,还说要为明日的洞房保留实力。众人大呼没劲只能散去,唯宋景生双手环胸,靠在墙上笑睨着:“这么怕新娘子?”

    周子信摇头纠正,“应该说是喜欢和尊重。”

    “看来——”他笑了下,“新娘肯定很好。”

    “你这不废话吗。”周子信笑着轻打了他一拳,“不好我能娶啊。你可不知道,我追了她有多久,这么费劲娶回家可不得好好供着。”

    说完,周子信瞅了瞅他的神色,忽然小小地吸了口气,然后龇牙笑了下,“不过这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地道,没早点告诉你。”

    宋景生扯了扯嘴角,“是我回来晚了,但还是祝福你们。”

    周子信眯着眼看他:“真心的?”

    他回看着他,没有说话,双眸中迸出的光像是要杀人。

    周子信举手投降,“好好,反正我打不过你,明天就等着看我如何春风得意吧。”

    晚上周子信不住酒店,早早就走了,临走前说了句,“对了,伴娘很漂亮,明天介绍你们认识?”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手动关门。

    第二日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他早早爬起来赶往周子信的住处会合,在临出酒店时看到一众年轻女子和几位长辈穿着鲜亮地往里走,正好同他擦肩而过。想必是新娘的好友和亲友。

    他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些东西,却没能抓得住。

    迎亲的队伍十分壮大,光豪车就有八辆,周子信一身西装笔挺英俊,正应了他昨晚说的春风得意。到了酒店,众迎亲亲友团个个摩拳擦掌,雄赳赳气昂昂地直杀新娘所在的行政套房。

    当然,闭门羹肯定是要有的。新娘那边的亲友团也不甘示弱,拿出了女汉子的看家本领,堵门拦路设关卡拿红包样样不手软。宋景生很少参加国内的婚礼,这样的场合见得少,也有些吃惊,只是往后了躲,笑看前方的兄弟朋友们过关斩将,最后不得已还是拿大把的红包求爷爷告奶奶地哄着让对方开了门。

    以周子信为首,一见门开出一条缝,立马一窝蜂涌了进去,里头的笑闹声惊呼声霎时间接连不断。

    此时,作为伴郎的他本该立马进去,可临到事了,他终究是没有敢跨出那一步。

    热闹是旁人的热闹,幸福是他们的幸福,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此时进去也不过徒增尴尬,倒不如远远祝福就好。

    他转身欲走,却忽闻身后传来昨日在电梯口听到的那个声音,清脆又着急——

    “喂喂,你们别挤别挤!哎哎,我的腕花掉了!再挤我可就不让你们带新娘走啦!”

    他急忙转身。

    身着粉色伴娘裙的她正气急败坏地喊着,无奈人潮涌动,她只能自己费力去捡掉在地上的腕花,有些心疼地吹了吹花瓣,露出几分无可奈何又宽容的笑意。

    房内有人喊着:“穆凡,快来!新娘的鞋子快被找到啦!”

    她赶紧系好腕花,旋身往里走,边走边说:“说了让藏严实点的,偏你们心疼新郎!”

    他站在门外,同她不过几步之遥,看着她粉色的裙裾在视线中微微漾成一朵桃花,几乎能迷了人的眼。

    周子信说得对,伴娘长得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