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深冬
穆秋萍端坐在客厅中，此时早已过了她往常休息的点，电视中放着一些没有营养的偶像周播剧，打打闹闹，上一刻看过的剧情下一刻便记不住了。穆凡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酒精的后劲冲上来，一下一下撞着脑仁，疼得像要撕扯开来，而电视里嘈杂的声音让她更加不适。她强忍着这种不适感，艰涩地开口：“妈，宋景生只是开车送我回来，我们没有什么的。”
“是嘛。”穆秋萍的神色很平静，“你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他也去国外待了几年，不至于连道个别也要抱在一起吧？”
她越是平静，穆凡越是害怕，几次想要说出实情却不敢张口，只是反复否认。穆秋萍什么也没有说，突然站起身走回房，过了一小会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熟悉的盒子和一封信封。
穆凡看着那个铁皮盒子，后背瞬息间惊出一身冷汗！
穆秋萍站在她的面前，野蛮地掀开盒盖子，当着她的面往下一倒，里头洋洋洒洒地飞出许多照片、奖状和剪报，漫天飞舞，然后一张张落在地上。她指着脚下那张照片上仅有十七八岁的宋景生，尖声质问：“什么都没有你收着他那么多照片？”
“还有这个！”她又将手中的信封用力一甩，同样甩落一沓照片。穆凡低头扫过去，虽说镜头离得远，可一眼就看出照片里赫然就是她自己和宋景生在y市牵手逛街、拥吻相依的各种照片。
“你现在还敢说你和他什么也没有吗？！”
穆凡猛地抬起头，“这信封里的照片你哪来的？”
穆秋萍冷笑，将手上甩空的信封往她身上一掷，“还能有谁，当然是不希望你们在一起的人！”
穆凡头痛欲裂，许是最近穆秋萍的复诊情况太稳定，又许是今夜酒壮人胆，竟生出一丝奇异的反叛心理，反正瞒不过了，就干脆的承认：“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着了。我从七年以前就喜欢宋景生，现在他回来了，我决定和他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祝福我们。”
“你和谁在一起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他！”哪怕穆秋萍已有确信的答案，可当她坦诚的一瞬间，眼神中还是流露出震惊和不可思议，“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是——”
“我们不是！”穆凡大声打断她，“我就是个从小被你们当宠物一样领养回来的外人！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何况我每一个交往对象你都会反对，既然注定不被祝福，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啪的一声。
她的脸被重重地打偏到一边，而穆秋萍举着右手，愤怒地看着她，“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么看自己的？”
穆凡捂着脸，轻笑一声，“难道不是吗？”
她剧烈喘息着，酒精像是急欲从每个毛孔中挣脱出去，可又硬生生堵在半途，让她难受痛苦地想要立刻用冷水浇熄。然而心里憋了那么多年的话却在今天这个晚上奔流不息，刹也刹不住地往外涌，“当年选择放弃我的，除了宋汝良以外，不还有你么。”
穆秋萍被她短短的一句话给怔在原地，张了张嘴，“你、你在说什么。”
穆凡直起身，看着她：“当年宋汝良抛弃我们的时候，你虽然选择了带我离开。可是自那一天起，你再也没有对我笑过一次。别说普通母女间的亲昵，就连我无意间碰你一下，你都会带着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厌恶躲开。”
她停了停，等待着对方的反驳，然而却没有。
她失望地笑了下，“以前我不明白。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仅剩的和你相依为命的人都会这样被你憎恶着，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你恨我。恨我体内留着的不是宋家的血，恨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才会害得你被宋汝良抛弃，害得你原本幸福美满的家猝然崩裂。”
深吸一口气，“我说的对吗？”
穆秋萍一言不发，尽管眼神有所躲避，可她的答案已经全部写在脸上。
穆凡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照片，“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他，因为知道不可能，从来也没有开口说过。后来他离开了，我也曾试着和别人交往，但如你所愿，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你几乎就要成功的把你对这个世界的憎恨和厌恶统统嫁接到我的身上。但是他回来了，哪怕困难重重，他都在努力让我相信我也可以遇到真爱，不会孤独终老。”她攥紧照片站起来，同穆秋萍面对面的平视着，“所以哪怕只有一次，我希望你可以祝福我，妈。”
穆秋萍看着她，冷冰冰地开口：“我不会祝福你们。”
“宋景生的身上流着宋汝良和景韵的血，当年他动机不纯的来到宋家，处心积虑的帮着景韵拆散了我们家，成功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倒值得你这样护着？！”穆秋萍一字一字地说，“我不会同意！如果你非要和他在一起，就永远不要再来见我，再也不要踏进这个门一步。”
说完，穆秋萍再也不看她，踩着还没来得及全部捡起来的照片回了房，猛地关上了门。
穆凡的双手松开，被攥得面目全非的照片掉落在地，同地上那些被践踏而过的少年心事一样，再也不能安然若素。
这个晚上她以为将会是一个无眠夜，可酒精的作用还是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待到早晨六点整瞬间清醒，回忆起昨晚的事一阵后怕。
医生曾交代过穆秋萍不能受刺激，可她昨晚冲动之下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字字诛心足以致命。不敢再想，慌忙起身走到穆秋萍房门口，迟疑了下还是敲了敲门，“妈，你起来没？不如我们再谈谈，我有话要和你说。”
连续敲了很多下都没人回应，穆凡心下一凉，当即推门而入，却看到床上空无一人，连被子都叠的好好的，就仿佛一夜未睡一般。
她当即吓得魂飞天外，七年前在医院楼顶发现穆秋萍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逝，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就往外面跑，可临出门的那一刻手机突然响起，她抱着一线是穆秋萍打来的希望又奔回客厅，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却是傅念茹的声音。
“穆凡，穆阿姨在医院，我想你最好来一趟。”
穆凡赶到医院的时候已是晚来一步，宋汝良的病房门紧紧关闭着，里面涌了一波医生和护士，一片忙乱，根本不见穆秋萍的踪影。景韵焦急地在外间会客厅里徘徊，宋景生则坐在沙发上，两手交握抵在额头，看不到表情。
见她进来，景韵是满脸抑制不住的怒意，“你妈那个疯女人刚来过，你又来干什么，是不是真要把你爸害死了才算甘心！”
穆凡不理她，直接快步走到宋景生面前，“我妈呢？”
宋景生急忙站起来，“阿姨刚刚晕倒了，现在在急诊室，念茹陪在那。”
穆凡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宋景生想要拉住她，却没能拉住。
急匆匆赶往急诊室，一眼就看见正躺在角落病床上的穆秋萍，此时挂着点滴还在昏睡着，傅念茹坐在一旁简易的凳子上，低头拨弄着手机。她疾步走过去，想要确认下穆秋萍的情况。傅念茹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穆阿姨之前醒过，但情绪不是很稳定，医生给她打了一支安定，现在在睡着，你别吵醒她。”
直到现在，她的心还在剧烈跳动着，害怕的手都在抖，理智根本不在线，于是本能地听从了傅念茹的建议，脱力般坐倒在角落的凳子上，望着穆秋萍苍白的侧脸出神。
傅念茹没有离开，“你如果还有力气站得起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但要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穆凡机械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最终站了起来。
两人站在急诊室外的花坛边上，透过明净的窗户可以看到穆秋萍的病床。穆凡没有着急问傅念茹要给她看的是什么，而是率先发问：“我妈为什么会昏倒？我爸又怎么会急救？”
“别急。”傅念茹手指不停划过手机屏幕，然后顿住，递了过去，“这是我录下的视频，你看了就知道了。”
她又解释，“我不是有意录下的，伯父的状态这段时间不是很稳定，一直想留下点什么，但又不希望景阿姨他们知道，就找我录了几段话。正录的时候，穆阿姨就进来了。”
穆凡盯着屏幕，没播放的状态上定格的正是宋汝良。她迟疑了下，没有直接点开播放键，而是拉着滚动条直接跳到有穆秋萍出现的地方，才点了下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傅念茹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
当时的情况应该很混乱，镜头并没有对焦，声音也很嘈杂，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背影和说话的声音。
她几乎是屏着气咬着牙看完的，同她设想的出入并不是很大。
穆秋萍气急败坏的上门找宋汝良理论，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无情和无耻，又痛斥同在场的宋景生道德败坏和狼心狗肺。宋汝良躺在病床上无力反驳，一阵沉默，匆匆赶来的景韵又迅速加入这场骂战，维护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用极尽刻薄的言辞开始反骂穆秋萍装可怜博同情，又顺道怒骂不在场的她寡廉少耻勾引自己的儿子，还企图谋图家产。穆秋萍气势汹汹而来，却被景韵流利的骂词攻击的节节败退，最后因受不了刺激晕倒过去。而宋汝良也因血压突然飙高引来了医生和护士。
整件事的结尾荒唐且仓促，两败俱伤。
她死死抓着手机，再也没有勇气点开第二次。
傅念茹说：“你不准备看看伯父说了些什么吗？”
穆凡停顿了下，把手机还给她，“不用了，谢谢。”
傅念茹接过手机，看着她，目光竟有一些慈悲。这种目光让穆凡厌恶，转过身就要走，却听到对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伯父知道你和景生之间的事，他说他不会反对。”
穆凡停下脚步，听到她又轻轻笑了一下，“听到这个开心吗？在所有人都反对你们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支持你。”
穆凡转过身看向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比起她的灰头土脸，傅念茹哪怕在医院都是衣着光鲜姿容出众，“出于对你的愧疚，伯父不打算反对你们。可今天的事你也看见了，才不过捅破一个窟窿就已经闹出翻天覆地的动静，你确定仅凭你们那点经不起推敲的关系就可以走到最后一步？你的任性妄为已经伤害到了你的至亲，也让周旋在你身边的所有人都陷入痛苦。都活到这个年纪了，你该不会还天真的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吧。”
若非她言辞攻击的对象是自己，穆凡恨不得都要为她进步非凡犀利准确的用词鼓掌喝彩。然而不得不说，傅念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锤在了她的心上，但她努力稳住心神不想被击垮，冷声回击，“你如果真有那么好的口才倒不如去说服宋景生，上次谈话后的结果难道还没有让你死心么？”
傅念茹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是，我说服不了他，这段时间他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说服伯父阿姨，怎么才能让你后顾无忧的去享受爱情的甜蜜，然后自己跟个疯子和傻子一样钻牛角尖自我折磨，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不是变成这样的宋景生就让你满意了？！”
穆凡怔住。
“从前我认识的宋景生飞扬自信，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痛苦。”傅念茹说到最后嗓音艰涩到哽咽，“而他的痛苦，都是因为你。”
说完，她没有再看穆凡一眼，转身离去。
此刻的急诊室外已不再安静无人，冬日稀疏的光可有可无的落下，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在意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眼中的世界已灰成一场落幕。
穆秋萍很快醒来，看到穆凡出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起身下床独自离开医院。穆凡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一前一后地回了家。对于在医院发生的所有事，穆秋萍只字未提，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却开始拒绝同穆凡的任何对话，不吵闹不争执，仅仅是视若无睹。
因担心穆秋萍的病情恶化，于是打电话向医生请求帮助，并把穆秋萍目前的状态一五一十的转述。医生听后表示诧异，“你母亲的病情按理说正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情绪转变？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吗？”
因事关自己，她没有办法叙述的过于清楚，只是含糊地解释是因为自己恋情被发现才导致的。对此医生更是费解，“不应该呀，之前你母亲也给我打过电话，说发现你时常夜不归宿，可能是正在恋爱。我当时也担心你母亲又会出现之前的症状，便问她有什么感受。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竟开始学着接受并假装不知情，然后坦诚之前对你兴许是太过苛刻，想要改变自己。这中间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不如你带着穆女士再来一趟医院，我来同她谈谈……”
电话最后被匆匆挂上，穆凡在独坐于房中许久。
那晚的争执还犹言在耳，她对穆秋萍的种种言辞讥讽就像一把垂在头顶的剑，带着血，刺得她们遍体鳞伤。
她从来都不知道，被她心存埋怨的母亲，并非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自私冷血。即便曾经恨着，即便内心无法靠近，却依然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改变。
可这些，她统统都没有看到。
之后，穆凡和公司请了假守在家里，日日陪在穆秋萍的身边，尽管想尽办法，却依旧得不到谅解。
期间，宋景生有打过无数次电话来，她全部拒接了。
然而好消息并非一个都没有。值得庆幸的是，陆晓青平安回来了，和张斯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