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下)(25)
夏末的时候,杜寒绡结束了一大批发纺织绣品出口的事宜,秦妈的身体也似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杜西凤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事务去陪着秦妈,守候着,但也改变不了任何死神收割亡魂的进度。
“其实这样挺好的,是夏天呢,四处鲜花盛开,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好时节,在这种时节长眠,似乎也没什么遗憾。我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会走在冬天,又冷又阴,没有生气,不是冬天就好,不是冬天就好。”秦妈这样安慰杜西凤。
此时带秦妈去杭州似乎是不现实了,于是杜寒绡安就请人将院中原本种着水藻的池塘掏空,再重新修葺,加工加点的敦促进度,然后再把精心挑选的荷花移进池内,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时候打开院门,让人用软榻将秦妈抬进来安顿在池边的阳光下,由杜西凤陪着欣赏那些荷花在阳光下肆意绽放摇曳的模样,最后徐徐闭眼。
秦妈的后事是按照她的遗愿去安排的,火化后封罐,虽然此时北方纷乱,但杜西凤还是决定亲自带着北上,将其洒至昔日北平城外的一处荷花淀中,以完成秦妈生前的遗愿。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她一生漂泊,最好的时光与最年轻的岁月都是在北平度过的,她希望死后也能回到那里,看看那所旧城,想一想旧事,忆一忆旧人。”
杜寒绡送杜西凤出城,交待她早去早回,一切小心,杜西凤将自己的印章交给杜寒绡,告诉她现在时局动荡,她这一去怕是月余断信,让她自己凡事多作思量,随机应变,不用一定等自己回来。
“你这是把我们一起的东西都交付给了我。”
“有什么不可以吗?即使在当初我帮楼韶华换了你的香,让你落败,你那样不解与愤慨之时,你也不曾真的不相信我或是恨过我,我又何偿不能在此时将这点身家交与你?若这世间还有谁能让我全心全意的相信,你是必然在内的,若你都不能信了,我也再不会信谁了。”
送走杜西凤后,杜寒绡回到府中,下人们正在撤除披挂的白绫结花,结束一场死亡分离带来的余影,一切似乎回到了平静如常。
站在烈日下,望着那满塘残败枯萎的荷花,杜寒绡走了神。那并不是因为季节更递而造成的正常枯萎,而是她为了让秦妈最后看到那荷花映莲而偏执蛮横地将这些花移来这方池塘,带来片刻的灿烂维绽放,安慰一颗将亡之心后余下的残烬。
杜寒绡叫人过来,吩咐下去,让人连夜把这塘里的残根枯叶除去,把这里的东西都处理干净,因为看着太过惊心与悲伤,总教人想起身边的人在一个个离去,消失,太无力,太无奈。
海城再次经历了战争是在夏末时节,焦灼的对持在城门口发生,双方对战近一月,城内许多房子被征作为照顾伤员的场所,总能在街上看到被抬在担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匆匆跑过。工厂在这样的情形下停工,杜寒绡结算了所有人的工钱,如果有想出城逃命的可以随时离开,如果有想留下来的,可以留下,杜家只要还能维持,就不会赶她们离开。
“也想逃,可是朝哪逃呢?”女绣娘叹息着捂紧自己怀里的孩子反问。
此时,杜西凤离开海城已经近两月,一直音讯全无,杜寒绡看着下面这近千号人,想找个商议对策的人都没有。与杜寒绡有些泛交的门户朋友都相继作别离开,城中的大户人家或出洋,或迁离,都陆续消失在了海城。渐渐地,原本热闹繁华的海城变得沉默与没落,铺面大半都关掉了,街头上多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虽然还不到寒冷的时节,但却看在眼中有一种萧索之感。
“东家,您要不也考虑一下离开吧,毕竟这时局太不稳定了,不知道哪天或许就又发生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也知道,如今守着海城不说赚钱,每日养着下面的那近千号人,都是一个不小的口子,不如……”一位即将离开的铺面掌柜在离开前特意来与杜寒绡作别,临行时不禁劝慰。
杜寒绡抬手示意止住他余下的话,表示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道:“再看看吧。”
“我知您心善,但在这种局面之下,失财是小事,失事才是大事,万一城破,若外来的人要敛财,如今这城中第一个想到的,还留在这里的便是您了?就算您不介意失财,这人呢?毕竟人活一世,命字当头才是重,审时度势吧。”
杜寒绡知道这位掌柜是一片好心,是关心自己,自己执意的当面拒绝只会让他更担心与失望,所以为了让他能离开的安心,最后变了口径,点了点头道:“好的,我会考虑您的意见,您先带家人离城先吧,不要让她们久等。”
杜寒绡目送那个老掌柜离去,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转身回屋,刚落座不到片刻有人小跑进来报信儿,说外面来了个洋人,急着要见杜寒绡。
杜寒绡皱眉疑惑,海城里的洋人大多都离开了,谁还会在这时候找自己?她起身出门看去,便见到一个戴着黑色帽子,拿着手杖的人面色凝重地进来。原来,是那位杜兰特先生又来了海城,他在出发时并不知道这边已经变得不安全,所以当船一抵岸看到满城疮痍,立即惊呆了,原定接待的人没有出现在码头,他无去可处,只得怀着一线希望去了杜宅,但那里已经变成了大院,好在听到杜寒绡还没有离开海城的消息,便又赶紧找来了这里。
“谢天谢地,感谢上帝,杜小姐你还在城里,否则我要疯了。感觉真主,感谢上帝!”杜兰特在见到杜寒绡后兴奋激动起来,一阵比划,对天合手,抽出自己衣领里的十字架来亲吻。
杜寒绡将她安顿至一处安全又安静的宅子里,向他道明了目前的情况,好的情况是目前海城的执政者能赢,一切如旧,坏的是执政者输,由新的人接手海城的控制权,但是不论是哪一种,目前都没人知道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才能结束这样的紧张形势。所以,杜寒绡建议杜兰特先生尽早回国,一旦局确安全稳定下来,她会通知他再来华采货。
“你是一个女子,你都不怕,我也不会太害怕,既然来了,我还是希望能够完成此行的目的,收购到足够的纺织物带回去,因为你们的东西真的非常走俏,很多贵妇和小姐都很喜欢,我不想让她们失望。”
杜兰特的坚持也是有道理的,他是商人,来了就不想空手而归,所以杜寒绡在隔日带他去仓库,把所有的成品展现给他看,但是杜兰特却摇头,表示这些货物数量远远不够早先约定的,勉强能够及上一半,还差一半。
“杜兰特先生,并非我不履行约定,是现在遇到了特殊情况。战争正在发生,工厂不得不关门肆业,我们的合约上也曾有写明,若因为战乱或天灾危害不能如约完成,我会退回全部的预付款项,再补偿一成订金。如今现在有一半的货,你可以带走,支付一半的费用,我也依旧再如约补偿你一成订金,如何?”杜寒绡与之谈判。
“杜小姐,我知道你是个有诚信的人,也知道你迫不得已,你合约上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后路,我也不能从这个上面追究你任何的责任。但是……这一切其实并非只是为了钱,就当是我请求你吧,因为在我出发之前,我也签订了一条苛刻的合约,需要将这一整批货交给一位大商人,也是一位贵族,如果我不能带够全部的货回去,我会破产,甚至无法再在我的国家生活下去。”杜兰特面露难色,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他为了利益最大化,在自己本国接下了一个庞大的订单,并签订了非常严苛的条款,已经没有退路。
“成完这批货,是您的一笔生意,也是我人生的一场重大转折,我不能输。”杜兰特脱下帽子,向杜寒绡微微颔首,当是这个一向自视高贵的法人低下了头颅请求她。
杜寒绡微有迟疑,心中自然是不想将一个人逼至绝路,但她也不敢轻易因为感性而去承诺他什么,因为承诺一旦说出口,她就必须要做到,否则就是毁了织香堂的信誉。
“给我两天时间,我考虑过后给你回复。”杜寒绡最后回复。
“好的,谢谢您,杜小姐。”
当夜,杜寒绡几乎彻夜难眠,辗转许久之后披衣走身,走到屋外静立在阶上,抬头望向头顶才发现今日是月圆之夜,即是惊喜,又忽地生出一阵惆怅。
“时间过的真快呀,忽而一刹的功夫,便是一年快过去了。若是你在这里,你会怎么做呢?”杜寒绡望着那轮明月,不禁有些感叹。
“你肯定能有好法子的,你向来聪明又周全,没什么能难倒你。”不自觉的,杜寒绡微扬起唇角,目光徐徐下视,望向那挂着灯笼的对面回廊,似乎见到了那人一身西装立在那,唇角带着一丝笑意。
杜寒绡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眼花的错觉,却也不愿意移开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与他微笑,直到那身影渐渐消失,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通透,伴随着一些翅膀煽动的声音,杜寒绡再抬头望向天际,只见一道雪白的光似乎正自那月光之中落下,渐行渐近,最后来到院顶,看清那是一只禽类。
能身雪白的它在夜空中犹为醒目,一身白羽在月光下闪着银光,不似凡物,那是一只嗥,楼韶华说它们是鸑鷟的后代,有幸见过它们的人一生都会有好运气,而如果有谁能被它们调中成为主人,更是会获得终身之幸。
杜寒绡尝试性的伸出手去,伴随着一声清鸣,那只嗥振翅起飞,落到了她的肩上,然后收翅静立。杜寒绡意外于这只鸟如此的相信自己,竟一时的诧异和不知所措。忽地听到有一点响声,她回过头去寻看探望,见到一个年轻绣娘正小心探出头,站在回廊后侧的拱门入口处看着她。
“怎么了?有事吗?”杜寒绡柔声询问她。
那绣娘摇摇头,有些怯懦,杜寒绡就朝她走过一些,招招手示意她不要害怕,有事就进来说。
年轻绣娘终于从拱门后露出全部身子,紧紧攒着衣服的下罢走上前来,微低着头在杜寒绡面前的阶下站定。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呢,是有事吗?”杜寒绡再次耐心询问。
“我听有人说,你要离开海城,是吗?”
“嗯?谁说的?”杜寒绡皱眉。
“很多人都在说,说你要关掉宅子,也和其他人一样离开海城去自保。”
“你这么晚不睡,偷偷来我的院子,就是想看看我还在不在吗?”杜寒绡微笑。
“不止是我,还有她们,那外面还有许多人。”年轻绣娘伸手指过去,杜寒绡顺手侧头,见到拱门一侧几个脑袋迅速的缩回去了。
杜寒绡这才意识到,绣娘对自己的不信任已经不是个例了,或者是已经在大众中间蔓延开来的一种通遍心理。她有震惊,亦有迟疑,之后转身走向那道拱门,隔着那道墙站定,朗声开口。
“大家都出来吧。”
在片刻的安静沉默后,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响起,之后是成片的喧哗与脚步声,不一会儿儿,她的院子四周涌入了数百位绣娘,将小小的天井站满。
“掌灯吧,这么多人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挺奇怪的。”杜寒绡冲闻声而来的下人吩咐。
下人得令后赶紧在四周掌起了亮灯,将院里映得通明,杜寒绡就走到阶上站定,目光自下面的一张张面孔掠过,审视她们的表情,有担忧,有漠然,有气愤。
“你看起来很生气,为什么呢?”杜寒绡第一个指向一位年轻的绣娘,她看起来漂亮且高挑,有着一种跳脱的青春美艳,以及一种桀骜不驯。
“我没有生气,哪里能生气呢,我们能暂居在这里,本就是受了杜小姐的恩惠收留,应该感激不尽的,哪里还能不知足?就算您要离开海城,不再管我们,你也不欠我们什么。”
那年轻绣娘说着这样的话,似乎是表意杜寒绡真的迁离,也不能表示不满,可脸上却是不屑,甚至翻过了一记白眼,惹得旁边一位年长妇人的不满,伸手推动她的胳膊,低声喝责她不要无礼,同时向杜寒绡堆着笑脸赔礼,替这个绣娘道歉。
“东家,闺女不是这个意思,她是不会说话,您不要介意。”
“没关系。”杜寒绡微笑安抚那位老妇人,之后目光落向那绣娘,道:“对,你说的没错,收留你们,安置你们,如今在这种局面下依旧没有舍弃你们。我杜寒绡可以抚着自己的良心对你们每个人说,我对你们问心无愧,甚至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庇护你们,是我的情份,舍弃你们,是我的本份。于你们而言,不论是气愤还是不甘,论到底都是我对你们太好了,才开了这个头,让你们觉得这些情份变成了义务,若我从一开始就不管你们,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早早逃离,你们是不是就觉得更容易接受?”
杜寒绡讲得坦荡与直白,那个老妇人尴尬的低头左顾右盼,其他也都瞬间变得目光游离不安,那个年轻女子涨红了脸,鼓起腮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立即被老妇人拖拽着拉到身后,低声喝斥她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这么说,您是真的如他们说的那样,是要离开海城了,是吗?”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有些怯意,但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
“我先想问问,你们是从哪听到这则消息的?是谁第一个听到的。”杜寒绡发问。
众人四下相望,交头结耳,似乎是在核对消息来源,最后指向一个看起来瘦瘦的绣娘,说明最先听到的是她讲出来的,是她在众人中间散播消息说杜寒绡要丢下工厂里的众人自己离开。
“我看你不像是个有心机散播谣言的人,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所以,你又是从哪听来我工弃城的消息的?”杜寒绡望向那个绣娘。
那绣娘涨红了脸,吱吾了许久,直到杜寒绡穿过人群走到了她面前,柔声提醒她不要害怕,只是想希望知道是谁在背后试图左右局势,并无意于责怪这个绣娘。
“是一个教书先生,他说他有可靠的消息,你已经订了出洋的船票。加上……加上我曾看见你在与老掌柜作别时点头答应会考虑离开的事,我……我就信了。东家,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