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下)(24)
齐嫣与杜寒绡一起吃着从北方带回来的干果,喝一些自酿的米酒,就着一盆炭火在窗前聊至深夜,齐嫣讲了许多在北地的事情,遇到的困难,惊险,甚至是生死关头的命悬一线。听得杜寒绡不由皱眉,不敢置信于这个在两年前还是只有满脑子荣华锦绣,心心念念只想嫁给孙玉堂,然后过完安逸一生的那位大小姐,此时已经变得这样坚韧与果断。
有困难,有惊险,自然也有一些阳光与温暖,齐嫣拿出了一张已经有些磨损的照片给她看,告诉她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一位同自己有着一样志向的老师,她们在英国相识,在齐嫣回国之后依旧保持着联系,在数月前他放弃了国外优渥的一切归国找到齐嫣,要与她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同时他也希望齐嫣能够同意,给他机会让他与她共度一生。
杜寒绡打量照片上的人,私文的书生模样,戴着眼镜,笑得有些羞涩,与孙玉堂的张扬自信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那玉堂呢?”
“他……,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想他应该过得很好吧。”
“你就放下他了吗?当初你曾那么热切的想要与他共度一生,为之努力。”杜寒绡问。
“我没有放下,他将永远活在我的生命里,记忆里,不论过多久,当我回忆我的童年,少年,他都会是最鲜明的那个符号,那个人,我对他的热爱与追逐是我在长达近二十年的年轻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最宝贵的记忆。这一切,是我曾经最赤诚,也最疯狂追逐过的向往,永远都不会改变与磨灭,不论多少年后我想起来,都会觉得那是值得的,我不曾后悔的举动。
但是,生命在继续,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过去成为了过去就再回不了头。就如同曾经的我停留在小时候的约定执迷不悟,不肯放手,而孙玉堂已不再是小时候的孙玉堂,我们才有了那么多的不愉快。现在,我懂了,时光在走,人也会走,一样的起点并不意味着就能一直同行到终点,我们都会在渐行渐远的路上分开,然后除了各自挥挥手送上祝福给对方,别无他选。
之后,山高水远,人生漫漫,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遇到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经历各自的人生起起伏伏,完成自己的一生,这就是人生。”
“你现在活得明白通透。”杜寒绡笑了笑,冲她举杯。
齐嫣笑了,道:“你比我聪明,你也能活透,只不过你不想而已。”
“我是个愚钝的人,心中有怯,中心有畏,可能永远不会如你这样洒脱明白。”
“你的怯,你的畏,从来不曾困住你前行的脚步,你依旧热爱着生活,向前走,有着善良与勇敢的品质,不论在哪,那个人一定很为你骄傲的。”
“借你吉言。”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还是放下这一切,尝试迎接新的人生吧,果敢一些,会不一样的。像我一样,改变一下人生的方向,会有更多东西随之而来。”
齐嫣劝着杜寒绡朝前看,不要纠结于从前,去放下与改变,杜寒绡微笑与她碰杯,表示会考虑尝试,之后聊回到她的学堂,她就兴至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她想成立妇女权益联盟,维持女性的权益,让更多女性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权力,不只是再只宣讲一个口头的话语,而是建立一个有效的机制,拥有强有力的后盾支持。
几日后,齐嫣返回了北地,带走的还有杜寒绡会出资支持她成立联盟的承诺。杜西凤说,齐嫣现在变得不一样了,她有着明确的目标与利害分析,不论是对感情,还是对人际的关系,不能用不达目的不择手段来形容,但是她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脑袋空空的大小姐,要杜寒绡提防一些。
“这些我都感觉到了,她此次回到海城找我,并非为了过节重聚,只是为了说服我,让我出资去支持她,她的一言一行都有着明确的目的性。不过……我对她的资助并不会因为她带着太明确的目的而改变,一件大事的成就,一段历史的改变,需要一些这样的人去努力,不择手段的去完成目标,她就是这样的人。这一切,与高尚或是低劣无关,而是事实的存在的必然关系,总要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更何况她努力的还是一个好的方向。所以,我会资助她,尽管……今后她会与我越走越远,但我还是想向她挥挥手,送上最好的祝福,希望她所奋斗的目标早日实现。”
不久后,齐嫣登上了报纸的头条,她在北方成立了妇女联盟,打出要让女性与男性一样拥有平等权益的口号,不论是家庭地位,还是工作,还是人际自由、生活权益,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向在这个国家与土地上延续了数千年的传统教条宣战。
之后,她与那个照片上的男子组成了家族,却拒绝举行传统的婚礼,甚至拒绝进行登记公证,只是简单地在报纸上发布了一小块的声明,表示与那个男子结成了家庭,但又不与传统的夫唱妇随的娶妻式声明,她在那则声明中强调了两人是由两个自由且平等的生命个体的联合,他们共同生活,却又各自拥有自由的灵魂与生命,是独自的个体,如果在未日他们有了分歧,说或是有了各自更佳的追求,他们都拥有权力提出解除这场婚约。
这是一场离经叛道的举动,是一次对大众教条的宣战,除了当事人之外的许多人都对其指指点点,骂骂咧咧,甚至有人找到了她们的居所,在门外挂上死老鼠,刷上大字报,以此来表示对她的不满与控诉。但是,齐嫣并没有退缩,她依旧每日正常的进出着,做自己的事情,好像什么意外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齐嫣家里养着的小猫被人投毒杀死,她终于有了反应,齐嫣为自己的小猫写了一份吊唁之文,这是再一次的骇人听闻,她将那只猫视作自己的家人与朋友,将它的死亡视作是为女性平权之路上的一次牺牲与迫害。
她主动找到最大的报社接受了采访,直面那些一直想要向她宣战的人,要那些人站出来与自己对话,她会在城中的茶楼上设桌静待,谁想上来与她辩论或是质问,都可以,但只要那些人不要再躲在黑夜中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作小人行径,当见不得当的鬼魅与凶手。
那一日,齐嫣坐在茶楼一个下午,全城的一半的老老少少都来围在门外看着,在厅内挤着,水泄不通地盯着那一身青色改良男装,一头短发的女子端坐在桌前喝茶,似乎所有男性对她都充满了恨意与不满,咬牙切齿地想看她怎么被打倒,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与之对话,辩论,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敢私自议论着她看起来凶相,不是个好妇人。
最后,一个年迈的老者被推出来,他是传统旧德的固守者,他走上前来,意气风发地拿出一纸方稿,扬扬洒洒地朗读出了齐众人之力总结出来的,对齐嫣的近百条指控,其中不守妇德,不安伦理,不服从男子,抛头露面等等都成为过错。
言末,所有围观的人鼓掌欢呼,像是单方面的宣判着对齐嫣的胜利,想看她落荒而逃,羞愧哭泣的模样。但是,他们都失望了,齐嫣看着众人的欢呼,她依旧喝着茶,微笑环视,最后站起身来,伸手拿过那一纸判词,目光微潋,徐徐扫过,捻指轻轻拉扯,将其从中间撕开,再重合,再撕,再重合再撕……
纸张的撕裂声在众人的喧哗声起初不可察闻,后来那喧哗声渐消,撕纸声显现出来,再之后喧哗声更低,撕纸声更盛,最后所有人闭上嘴,安静下来,只有那呲啦作响的撕纸声在空气中格外明显,如刀如刃划过空气划过每个人的心头,锋利尖锐,所向披靡,最后扬手洒起,纷飞如雪,齐嫣用微笑迎对所有人各异的目光!
“这些错,不过是你们男权至上给我强加上的罪过,于我而言,全是污蔑,亦全是笑话。大家生而为人,拥有同样的灵魂,同样的世界,虽然有身体力量上的不同,但却没有谁比谁更尊贵,没有谁比谁更高等与优先。站在这里的诸位,不论你是老是幼,是富是贫,你们有谁不是由一位女性孕育出来的?谁不是自一位女性的胯下来到这个世间?
你们觉得女性应该低人一声,而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鸣,第一口奶水,谁不是由一位妇人赐予的?你们所有人生命的最根本之所,谁不是源自于一个女性?我甚至可以说,女性才是这个世界,人类,文明,一切一切的最源始创造和给予者,才是最传大的存在。你们应该尊敬,甚至敬畏每一位女性,那是你们的根源所在,女性远比男性更加尊贵与崇高。对女性的不敬与侮辱,指责与诋毁,都是对你们生全根本的诋毁与质疑,你们忘根忘本,才是最有罪过的人。”
齐嫣的一堂话,让所有人张大了嘴,鸦雀无声,那个年老的长者涨红了脸,指着齐嫣一度颤抖,却气得说不出话来,齐嫣就转而看向他。
“您是他们这些人眼中的长者,你以为自己尊贵有身份,可是你不也是从女性阴道里爬出来的?你说女性要有德,那你的德在哪?你三妻四妾是什么?你的命是你的母亲给的,你给过你母亲什么样的生活与尊敬?如果你有一点知恩图报,就应该去找你那不知廉耻,对你母亲不忠的父亲报仇。你母亲才是孕育了你的人,你的孩子也是你的妻子孕育的,她们传递生命,她们在为这个世界贡献,她们有德,而你一无所用。对母你不孝顺,对妻你不忠,对这个世界你不义,不忠不孝不义的匹夫老儿,应该反思的是你,应该自愧的也是你,却还站在这里洋洋得意,对我大放厥词,简直笑话!”
那老者的脸从红至青,再从青至白,最后气得连连后退,一阵咳嗽,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甚至要扬手去打齐嫣,好在有人及时拉住,几个人将他一起架着离开了茶楼。
“你们听着,女人从来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赋予这个世界的东西远比男人更多,你们的母亲,姐妹,妻女,都是这个世界的英雄,你们应该学会尊重她们。她们获得自由与开化,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女性不会反过来凌驾于男性之上,更不会去占有或是剥夺你们的任何权益。
我所想要让所有人明白的是,也希望你们能明白的是,男与女,同为人类,不论任何性别,健康与否,只要还活于这个世界,就是平等的生命体,是相互尊重与和谐的共处体,随着时代的推移,这一切必然成为现实,你们现在只是畏惧与抗拒时代的变更与进步,改变思想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与选择,困守旧的那一套,你们只会被时代抛弃,成为笑柄。”
齐嫣以一已之力对抗了整个城市的男性,发表一场陈词,之后慷慨走出茶楼,人群之中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说话,一切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她离开后,所有人又爆发了如火山迸裂一般的愤怒与激昂,拍着胸口说着马后之言。
呵,这就是时代。
【12】逝者如斯夫
随着北方局面的变革,齐嫣的城市发生了战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齐嫣失去了联系,杜寒绡派人送去的信被退回,原定的资助也无人来领取,她像是一下子消失了。有人说她是在战乱中死亡了,也有人说她是被暗杀了,还有人说她其实是出逃国外了,但又都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一切就像是消失在了水面的雪花,没了踪迹。
直到有一天,杜寒绡收到了齐嫣的来信,那估摸着是她在消失前写下的,因为路途耽搁才在很久之后被杜寒绡收到,再仔细看看落款时间,核对报纸上的消息,那果然是在同一天。
在信中,齐嫣告诉她北平再度陷入战火。起因缘于一场学生游行的镇压活动,学生与治安军的冲突引发流血事件,之后作为导火索,以一批学生为引导的起义在北平内爆发。“投笔从戎,救国自济”的口号被大声呼出,且迅速得到了响应,那些代表着这个国家新鲜年轻血液的群体,终于不再沉默,投入至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开始起舞泼墨,改写旧章,谱写新篇。
每一个历史的节点,是进程,亦是灾难,学生们的起义改变了北平城沦为东洋军租界的命运,让这所千年古都看到了一丝曙光,但同样也带来了一起浩劫。在起义军势不可挡逼近之时,穷途末路的当政者选择了鱼死网破,在退出城门之前自城内燃起大火,一如当年那个封建王者陨灭时同样的选择。
人性的自私与贪婪,总在最后的时刻暴露无疑,所有的善良与胸怀,在强弓之末都消失殆尽,撕毁伪善与假笑的面具,残存于那些人心底的唯有恨与怨的种子,自心底生根发芽,开枝结藤,最终开出罪恶之花。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式的偏执,成为强者失败之时,留给世人的一场噩梦,
就这样,历经数年重建,才稍有起色的一方城池再次被夷为平地。焦土葬白骨,缟素裹残尸,一切的繁华复兴再度化为残骸颓垣,黑与红交相挥洒,腐蚀掉所有的平静祥和,最终只形成满目疮痍的颜色,焦烟与血腥味成为罪恶之花的香气。
“每一段历史的进程,总需要用累累白骨作为铺路的沙石,用鲜肉去留笔青书,没人能够改变或是选择。我们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要被其所吓倒,继续前进,前进,前进……
或许,这将是我最后留给你的信,我决定投入一场不被世人所知晓的战争中去,这场战争不会有歌功颂德,不会有欢呼,甚至不会有参战者死后的坟墓。它将不被世人认可,不被历史认可,甚至在将来这个国家再度崛起时不被自己的同胞认可。但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世界能够变得更好,总人有一些人化为鬼魂隐藏于黑暗中,我愿意为了让世界更好而先化为这样的鬼魂。”
这是杜寒绡最后一次收到齐嫣的来信,之后她如断了线的风筝,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