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4)
楼邵华转身,守在舱口那里,忍受着周边摇摇欲坠的桅杆上落下的断片残干,面临火海,却始终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甚至都不显露任何的急躁之意,仿佛在闲庭赏花,静侯在那。
最终,在浓烟这后有脚步靠近,携带着血腥气来到他面前,他默默放下了负在身后一直紧握的银簪,伸手揽接住摇摇欲倒的来人。
“好了,你到了。”
三小姐只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四周一片黑暗,也一片火红,猎猎韶华之中,面前的人带着微笑迎接她,最后这笑容逐渐远去,与那头顶的黝暗夜空溶为一体,消失不见。
等三小姐再醒来时她躺在干净柔软的雕花大床上,珠帘,雕窗,插花,鲜茶,一切的考究与典雅让她知晓,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安稳局内。
一个小姑娘进来告诉她,再过半天她们就能抵达海城了,并为三小姐送上了干净的衣物和看起来可口的食物,以及一碗汤药。
三小姐没有吃东西,只是喝了药,换了衣物后走出去,见到自己身置于一艘大船之上,船身半新,不同于货船或是普通的商船,它有亭有阁,有花有木,甚至还有一方池塘与假山小瀑,池中锦鲤在闲游。
停步走入一条临海的回廊,海风将垂在侧边的白色纱幔吹得四下翻飞,起起伏伏,前路若隐若现,像是无数纷飞的白蝶翅膀。
楼邵华负手立于回廊的另一头,着一白西装,临海而立,沉静地出着神,侧颜如刀斧镌刻的雕塑。三小姐走近,刚想要开口之际,他抬手在唇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示,随后将手指向远方的海面。
三小姐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见到远的碧海蓝天之下有点点白星正在靠近,愈来愈近,后来看清那是一群白鸟。
白鸟们带着呼啸之势,也带着一种无语伦比的美感莅临靠近,楼邵华拿起放在廊上的一只盛着些鸟食的青花小碗朝空中扬臂挥洒,那些鸟儿就都张开嘴捕食,同时发出了一种三小姐从未听过的长呜,悠扬又带着些许婉转的幽怨音调。
楼邵华指指另一只青花小碗,三小姐会意地拿起来,也扬手洒向空中,再次听到那些悠扬的长呜声,甚至还有一只鸟并不惧怕的飞到了她的肩头落下。
“它挑中了你。”楼邵华说。
“挑中?”三小姐疑惑。
“这种鸟叫嗥,相传它们是鸑鷟的后代,在幸见过它们的人一生都会有好运气,而如果有谁能被它们调中成为主人,更是会获得终身之幸。”
“真的?”
楼邵华负手于背后,侧过身来看向三小姐微笑,道:“小姐你觉得呢。”
感觉被戏弄了,三小姐轻轻扬臂伸手,那只白嗥也就振臂高飞追随自己的同伴而去。
“还我。”
“什么?”楼邵华反问。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两人正对话之际,那食完鸟食的白嗥迎上一阵海风,再度发出长鸣,似乎是在与两位海城相逢的投食者作别,俯身向回廊而来,簌簌地结队穿过回廊再自长廊尽头离去,朝着我垠的蓝天大海而去。
在白纱与皓翅之间,阳光也似乎盛了几分,三小姐为了避开飞鸟而朝后退步,与楼邵华的距离拉开。一个恍惚间,那通身雪白的人似乎也成了一众飞鸟中的一员,要随时与之一起振翅而去,她竟不自觉是生出些畏惧,或是其他的陌生之感,在自己毫无意识之前伸出了手腕,手指轻抬朝对方探去。
手指与羽毛划过,鸟尽声息,最后只留下两个相对而立的人,三小姐才似回过神来,垂下手腕,转身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
楼邵华望着三小姐脚步急促地离去,并没有阻止,一片雪白的羽毛自空中安静落下,他抬起手指准确地将其捻到指间,随后再伸向船外的空中放手,任其自由高飞。
傍晚,海城码头。
红霞漫天,长天一色,华彩一袭,天地犹如披上盛装的仕女般妍丽端装。
随着一声沉响,以及船身的轻晃,大船在海城外滩的码头上靠岸,夕阳如一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自浩瀚的清台江面,一路绵延到天地一线的尽头。
楼邵华先下船,老材已经在那时恭候多时,恭敬地带着一众仆人向他行礼,同时一个身着灰色西装马甲,搭配白色衬衫的的年轻男子边扬手将腕上的灰色西装外套丢给身后的仆人,边自人群之后快步走来,上前不由分说地伸手揽住了楼邵华的肩,给他一个亲密拥抱。
“二哥,你可吓死我了,父亲和大姐也都为你担心坏了,绿姨为你烧了一圈的香拜了几天的佛,总算回来了。”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不成,还是没我在你觉得没人陪你喝酒,觉得无聊罢了。”楼邵华回拍男子的肩膀调侃。
“哈哈哈,说到酒,我可淘到了一坛上好的竹叶青,一直忍着等你回来呢,看,够兄弟吧,今晚我们就……”
“三弟,你忘记父亲给你下的禁酒令了吗?”
在两人喜于重逢之际,一个沉稳缓慢的声音响起,楼邵华脸上的笑意也在闻声之后微敛。侧头,见是一身黑色西装的一个年长男子,约三十左右的模样,面目棱角分明,双目微挑并不太大,但却锐利异常,普通人与之对视后会下意识地别开眼睛,不与之直面。
“大哥。”楼邵华出声招呼,被他唤作三弟的另一个男子也了出声同样的唤了一声。
“二弟,平安回来就好。”
男子微笑,客气又疏离,但又恰到好处的不让人讨厌,似乎就是那种熟人相见的标准模样。此人,正是海城孙家的长子,也是素有海城三少之首之称的孙传业。
知晓了他的身份,也就不难知晓了那个年轻人就是孙家的次子孙玉堂,一个年方十八的意气少年,以武闻名,也以义称道,才于年前的海城武术比赛中斗败了来自南洋的数位拳击高手,之后就被城中少女个奉为最佳夫婿目标,一时风光四起。
“多谢大哥派船去接应。”
“客气什么,你可也是我们孙家名义上的二少爷,父亲舍得用私船去接你,是他疼爱你,可与我没什么关系。”
聊至此处,气氛不勉有些尴尬,正巧身后的船上有些许脚步声靠近,是船上的仆人带着随行之物下船,楼韶华后退半步将距离拉开,也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
在众人之后,最后走下来的是换了身衣裳的三小姐,长发挽于脑子后成髻,玉头银簪横插收拢,双耳悬着翡翠玉兰花样小坠,一身浅绯色的三重绣花套裳,即富丽精致却又不庸俗,厚重端庄却不繁重迂腐。
她面上轻覆着一层薄纱徐徐而来,但是才走出两步一缕江风刮过就将那薄纱吹飞出去,将她的真实面容显露无遗,药效已过的她容貌恢复,肤如细脂,面如皎月,教人惊叹。
有女如殊,身披彩霞,莲踩碧波,滟滟滢滢。当三小姐缓步自搭板桥走下来时楼邵华不禁微微有些皱眉,他看不见,却感受到了四周空气中忽然出现的安静。而事实也是,那一瞬间四周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走了神。
薄纱在空中翻飞,在晚霞中如一只纷飞的蝶来到楼邵华的面前,而三小姐也在脸上展露浅浅微笑来到板桥的尽头,缓缓伸出手去。
楼邵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唇角扬起一丝笑意的,只是身体本能式的抬腕伸出手去,但是……却也在最后一瞬间,两只手于空气中平行划过。
另一只手腕迎搭上了三小姐伸过来的手,又或者说三小姐的手落到了另一只伸出的手臂之上,轻扶着,踏步离开板桥落足于海城的地界之上。
“二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杜小姐,也是你未来的大嫂……”
一句话,仿若许多东西在瞬间开放,亦瞬间凋零,楼邵华侧过头面向孙传业和她身侧的熟悉面孔。他的神情是微妙的,孙传业当他是感觉震惊与意外,便有些得意地笑了。
“杜小姐,楼寒绡,就是父亲有意让我迎娶过门的杜三小姐,二弟可听清了?”孙传业补充,更像是挑衅。
“二少爷,多谢一路照应。”杜寒绡在旁边微笑出声,语气疏远陌生。
“客气了,不足挂齿。”
“三小姐,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子,名义上是孙家的二少爷,实际上是昔日北平制香名门楼家的唯一传人。当年北平陷落,楼家被一伙匪徒灭门,他就来了孙家……”
孙传业侧手示意着向杜寒绡介绍楼韶华,语气算不得认真,旁边的孙玉堂听出他有意在揭楼韶华的旧伤疤,就出言打断孙传业,脸上显露不悦。
“大哥,你能少说点吗,要介绍二哥就正正经经的介绍,总提这些事情做什么?”
孙传业瞥过孙玉堂,笑了笑,顺势道:“诺,这位脾气大的就是我们孙家的三少爷,全公馆的掌上明珠,海城的小霸王,你可别惹他。”
孙玉堂自付是个男子汉,被孙传业用掌上明珠来形容,立即就像是炮仗遇上了火苗要跳起来,好在旁边的楼韶华伸手及时拉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上前一步挡住他,并且微笑接过了话头。
“大哥向来爱笑说,自家人说笑罢了,三小姐不要见笑。”
“自然不会,楼少爷。”
“大哥,三小姐一路颠簸辛苦了,您还是带她先回公馆休息吧,莫要站在这里吹冷风了。”楼韶华温和客气地提出建议。
孙传业最恨的就是楼韶华这种永远温和,不被激怒,不被情绪左右,挂着招人喜欢的笑容的模样,对人对事永远像是一派善意。这让他在全海城赢得了一个好名望,不管是在孙家还是在海城众人面前,似乎所有的好名声与赞美都由他占了去。
讨厌归讨厌,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用不待见他的语气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话。
“多谢二弟提醒,果然还是二弟细心,懂得所有人的心思。”
楼韶华的脸上恢复了微笑,客气地轻轻颔首,像是没有听见孙传业的挑衅。
孙传业见楼韶华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便觉得扫兴,但还是保持着笑脸,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家仆去开车门,引领着杜寒绡转身上了黑色汽车,绅士得体地再随后坐上去。
黑色的车子离开,带着一行孙家前来迎人的仆人远去,渐渐消失在码头之上,而那天际的晚霞也逐渐退却,黑夜开始缓缓降临。
楼邵华迎着水面上明灭的浮动波纹安静矗立,之前一路航行而来的万里江海都在天际远方了,一切像是刚才醒来的一场梦,他的手在空气中微微一愣的停留后,抬腕抓住了那块在空气中翻飞的薄纱,梦就醒了。
“哥,你看什么呢。”孙玉堂的大手拍落到楼邵华的肩膀上,才将那望着远方江面失神者的思絮拉回来。
“无事,只是觉得……夕阳无限好。”楼邵华微微扬唇,缓缓负手至背。
“只是近黄昏呀。”孙玉堂跟着接了下半句,双腿微微分开,双手插入西裤的兜里,也抬起头随着楼邵华的目光一起眺望远方的夕阳。
日落大江,一线冥灭,旧的一天结束了,长夜降临。
【2】秋水共长天一色
当日晚上,在海城孙家公馆灯火通明,大堂一侧的餐厅内孙马一身暗青色对襟褂,悬一块怀表坐于正中首席之上,年过五十却依旧精神健硕,头发浓密,他看起来眉眼温和,有一些胡子,会让人生出一种很好言语的错觉,但如果你与之直面对话你会发现这个人有一种让你不动声色间被征的威严。他有着他的一套规则,而且谁都不能逾越。
旁边左侧为首坐的是一个身着绿色旗袍的中年女子,窈窕端庄,眉眼温柔,举止娴静,看得出来她拥有过很好的礼仪教导和书卷气,这是一个符合一家女主所应该有的东西。
之后依次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着一身浅碧色裙衫,挽了发髻,着了一套与衣衫颜色相配的首饰,正是三小姐杜寒绡。再过去的位置是空着的,听公馆里的人介绍,那原本是要给二小姐孙情所准备的,但因为她这两日染了风寒,就在卧室里休息,不出来迎客。
右侧为首的是孙传业,也换了一身与他父亲差不多同款的对襟,但颜色更浅些,花纹也简单些,没有任何装饰,似乎是并不想与自己的父亲有任何的相仿冲突,旁边坐着的是着衬衫与马甲的楼邵华,再下去的位置也是空的。
“不好意思,来晚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孙玉堂匆匆地从大门外进来,扬手将一件染了尘的外套丢给自己遇见的第一个仆人,然后就拉开餐桌上的椅子坐下来。
杜寒绡看了一眼孙玉堂,他额头有汗渍,随便地穿了一件有折皱的衬衫,还解开两颗扣子,手腕上有一些浅浅的摩擦伤痕,看起来虽然算不上狼狈不堪,但却也算不得得体。
“老三,你又干什么去了?今天杜小姐刚到家里,你就这样子见人?”孙马发声,显得不愉。
“爸,这个真不怪我,我本来是想着早些回来的,可半路上有个小姑娘……”
孙玉堂话说到一半,孙马就无意听了,挥手打断他,责怪要他马上去收拾一下自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以及关他三天禁足不许出门。
孙玉堂不甘心,还想要争辩,但旁边的楼邵华轻咳了一声,他就知道自己现在不是火上浇油的好时机,老实地闭了嘴先行离席去。
绿姨乘机冲仆人示意备餐,将这一点餐前的小插曲带过不提。
在餐桌上,通过孙马与杜寒绡的对话,孙杜两家的事情也都清楚明白。当年北平还安然为一所繁体盛世时,孙家就与杜家有着数代的交情,虽然一个在北平一个在云南,但长辈之间的莫逆之交和两个大家族之间互利互惠的联合。特别到了如今是局混乱的情况下,不论是金钱还是安全保障的相互稳固需求,让他们有太多需要保持良好关系的需要,比如一场在半年前定下的婚约,让这两个家族的子女联姻。
孙家当年是以点当行业立家,当时在名门林立富庶如云的北平来讲算不得一等大户,富庶有余,却比不得那些世代豪门和各种历代亲贵。当各门各户争相在北方开立门业,兴盛门庭时,孙家的几代长辈弃近求远地将产业朝当时离都城遥远的南方扩张,吃尽了苦头,甚至一被险些门庭蒙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