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伤心洛丽塔(6)
“她很乖,从来不和人争执,爱干净,小的时候睡不着就让我抱着她的头,特别害怕黑,也很害怕脏,每天洗脸要很长时间,只要我一想到我闺女的头被丢在荒郊野外,我的心啊,我就恨不得死的是我,我想替她死……”她嘴角抽搐着,苦不堪言,“你说这人咋这么狠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么让我孩子活过来,要么就让他陪葬!”
“你平静一下。”我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你这种情绪我也没办法记录,回去以后好好想一想,还是我刚刚那些问题,如果能想起来什么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直接去你家里。”
不久后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走进法医室,把女人从椅子上扶起来,走的时候不忘回头说上一句感谢的话,“麻烦您了警察同志。”
坚强得令人心疼。
第二名死者的身份也查出来了,是另外一所高中的初一学生,当天廖大国就派人先后去了两名受害人就读的中学了解情况。
两名死者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年龄和死因,其余的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们就读的高校距离较远,家庭住址也隔着十几条街,也没有任何线索证明两名受害人之间存在联系,那么关系链就不完整,例如仇恨等诸多杀人动机都不存在,从而进一步向极端杀人这一方向靠拢。
为了巩固这一推论,廖大国又派人去了两名受害人家里了解情况。
家属给出的回答十分抽象,或者说他们因为工作繁忙而疏忽了对孩子的关心,所以也不清楚孩子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和谁结仇之类。
“仇杀的话是要一定基础的,起码凶手和这两家人会有利益上的冲突,就算一时忘记,可这两大家子人怎么就没一个人想得起来,显然这就不是一起仇杀。”廖大国回来以后就坐在我的法医室里,东张西望,颇为感慨,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现在条件好了,起码屋里能留人了,我刚干刑警的时候条件差,没有固定的解剖室,就连你们解剖用的床都是砖砌的,通风不好,光线不好,满屋子都是硫化氢和二氧化碳,根本待不了人。”
好好的正聊着案子呢,怎么突然话锋一转和我说这些?
“我想来想去啊,还是觉得你不要给我投票了,我也不能让你大材小用。”廖大国长叹了口气,“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阳奉阴违,其实我没有恶意,就是性子直了点,以前觉得你一无是处,现在倒是觉得你挺好的,我要是让你当刑警等同于毁了你。”
对于廖队这个人我以前的印象十分不好,但现在他却让我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缺陷,包括我也是一样。而当这些缺陷处于一个对立面时,就会让两个人形同水火,不能自控,但冷静下来就会明白,你的敌人有时候也很可爱。
“那天我也就当个玩笑,再说,你不想毁我我更不想毁你,你要是真的暗箱操作,肯定会有人嚼舌根,说你徇私舞弊,滥用职权。”
“沈毅,咱们能成为好朋友。”廖大国有点认真。
我一笑置之,“和廖副队长当朋友我可不敢奢望。”
“婆婆妈妈的不是你性格啊,言归正传,我给你说个事儿。”廖大国巧妙转移话题,又把视角挪到案子上面,“你猜我在死者家里发现什么了?”
什么?我问。
“胸罩,还是大码的。”
我调侃他,“廖队观察够细微的了。”
“我问过学校老师,这个初中女孩发育得各有不同,有的早发育,有的晚发育,而这早发育的就必须提前戴乳罩。你仔细想想,一个十四岁女孩比成年女人发育得还成熟,会不会有一种视觉上的震撼和冲动?”
“你不会是一个隐藏公安内部的伪君子吧?”
“你别打岔行吗,我和你说正经的呢。”廖大国接着说,“尸检你做过,尸体我也看过,这凶手会不会就好这口,喜欢这种早熟的少女?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你看过没有,里面讲的就是这种中年男人和未成年少女的伦理爱情。”
“我想起一个人,孙晓萱,她应该也在穿这种大码的胸罩。”
廖大国沉默了,若有所思。
“荷尔蒙分泌与多巴胺数量可以影响到发育的快慢,而荷尔蒙激素饱和量和遗传有一定联系,孙晓萱的母亲可能也是个早熟女。”
说完这句,廖大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照你这么说高晓东的嫌疑又大了。”
“没错。”我深吸了口气,“我看过结案材料,孙晓萱母亲的乳房上也发现了针孔。”
“说高晓东不是凶手,可偏偏孙晓萱的母亲也是个早熟。可说高晓东是凶手,他又不存在充分作案的思想准备和前期条件,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我相信自己这次不会再判断错误。”
矛盾之中有必然的合理性,只有找到这种合理性真相才会不攻自破。
“除非……”
“你想到了什么?”廖大国问我。
“高晓东的案子是一起错案!”我直盯着廖大国那一对粗眉大眼,“这样不就说得通了么。”
廖大国第一次对我竖起大拇指,“你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你等着啊,我现在就让人去调资料……”
这一等就是一天的时间,到了晚上廖大国的电话打了过来,让我去他哪儿一趟。
撂下电话我去了他办公室,看见他桌上叠着一层脏兮兮的,质地粗糙牛皮纸工艺的老公安局档案,上面盖的公章已经有些发黄,模糊,但1992年的字样仍旧清晰可见。
一边拆廖大国一边说,他是翻箱倒柜,头还磕了好几个大包才找到这东西。
廖大国把案宗往我面前一扔,说他没有看出什么毛病来。
我抓起其中几份资料也仔细翻阅起来,案件中所有材料、报告无一丢失,很全面,保存得也比较完整,的确很难从中挑出毛病,不过一部分资料中的内容稍微有些笼统,对细节记录十分模糊。
我念念有词,“有人举报高晓东猥亵少女,警察赶到现场时撞见正在行凶的高晓东,手上有血迹,凶器上有指纹,于是就定罪了,这是不是有点草率。出现在凶案现场,有血迹,有指纹就一定是凶手吗?”
“可惜高晓东没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啊,上面写得很明白。”廖大国用力敲打了几下案宗。
“早上六点多,这个时间段会不会不太正常,还有为什么是在高晓东家里,受害人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出现在他的家里的,而这个目击者又是如何目击到高晓东作案的,这上面都没有写清楚。”
“九几年条件跟咱们现在肯定比不了,能写成这样也就不错了。”廖大国又说,“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先入为主了,我们不能客观肯定这就是一起错案。”
廖大国说的没有错,我是有一点先入为主了,让没有客观依据的判断占据了大脑的主导位置。但刚刚他自己也说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所以我们应当进一步确认或去排除,总不能一直带着怀疑原地踏步吧。
“新四大街是哪?”我问。
“早改建了,现在叫西湖大路。”
西湖大路不就是孙晓萱家前面的那条街吗?
廖大国解释,“孙晓萱从来没搬过家,后来棚户区改造分了一套房,就是现在住的地方。”
“那个报案人是不是也还住在这里?”
廖大国耸肩,“不得而知。”
我将墙上的一张市区地图摘了下来,以孙晓萱家为中心,抛尸地点为外围圈出了一个范围不算大的区域,“你说凶手会不会就在这个圈里。”
“没懂你的意思。”
我继续说,“廖队,你不妨仔细想想我们手上的这个案子,犯罪人很诡道,很狡猾,作案不留痕,这么一个精明的罪犯十五年前怎么就那么轻易被人发现了,如果高晓东这起案子里大有文章那这个报案人绝对是有问题的。”
“你说报假案?”廖大国点点头,随即又摇起头来,“可是高晓东自己认的罪。”
“九几年刑讯逼供的事儿还少吗?”
“这是咱们公安机构的老伤疤了。”廖大国看了看手表,又说,“晚上我去拜访一下局里的老同志,他们应该更了解这个案子,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我摇头,“我想再做一次尸检,就不去了。”
“那行。”廖大国抓起衣服,拍了拍我肩膀,“别太辛苦。”
廖大国走了以后我去了冷藏室,将第二名死者的遗体从大抽屉里拉了出来,通过移动单车推进了法医室里,闷热的夜晚顿时之间变得凉爽起来。
头颅缺失的遗体已经被冻成了冰块,白森森的,透着一股子寒气儿,再加上如同“人体拉链”一般的解剖刀创,远远看去让人不寒而栗。
待冰冻自然融解后我穿上解剖服走到她们中间,握着手术刀切割那卑微的,已经残缺不全的身体。
经过繁琐的尸检程序,我在一具遗体上有了新的发现。
死者两手手心各有三条条状白色区域,形态类似沟状勒痕,两深一浅,并且在空白区脱皮的组织中我侥幸发现了一些微量物质,看上去类似“屑”。因为物质数量太少,达不到检测需求的提取量,我只好将整块组织切割下来,利用显微镜、多波段光源观察,又通过沉淀、显色等化学反应来判断微量物质的属性。
化验结果显示,该物质有光泽,微红色,在液态中不易溶解或不可溶解,湿气中易氧化,很明显是一种金属氧化物,而能产生氧化物的金属只有铁。
所以得出结论,这种物质是三氧化铁,俗称铁锈。
第二具死者遗体是维薇主刀解剖的,但她并没有发现死者手心内的疑点,主要原因可能是要离开这里了,心情不太好,所以尸检的时候会心不在焉。
每个人都有疏忽的时候,所以才需要二次、三次甚至多次尸检工作,所以这样的马虎也算不得上什么。
说说空白区,也叫苍白区。
生前形成,死后保留。
人活着的时候血液正常流通,因为血液充盈毛细血管,所以皮肤白里透红。但当受到挤压的时候,血液会向周围扩散。皮肤会随之变成灰白色,和受压物体的形状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死者生前抓取过三根条状的物体。
可随后我又有些茫然了,因为我在死者的头顶也发现了三氧化铁。
我努力发挥自己的想想,可挤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手抓到的同时头也可以碰到,还是条状。
这晚,我留在法医室里,与尸同眠。
夜深。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急躁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从走廊那边跑过来。从沙发上缓缓地坐起来,慢腾腾地走到了门口,我看到四五名刑警跑来跑去,廖大国也在其中。
“不用打了,沈毅在这儿呢。”
张弛冲廖大国吼了一声,那边大声命令,“让他赶紧准备准备。”
我眯着半睡半醒的眼睛问张弛,怎么了?
其实心里早已经有了底儿,看这兴师动众的景象就知道发生案子了,但还是觉得亲口问一问心理上会更有准备。
“找到了。”
“凶案现场?”我大声问。
张弛阴森回答,“人头!”
还没来得及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拖着笨重铝制工具箱的我就被张弛拉上警车,赶到现场的时候就看到不少人拿着棍棒,驱赶着一只似乎发疯了的大黄狗。
没有人认得这只大黄狗,自然不知道它是那户人家的,只知道它嘴里咬着的那个东西很恐怖,很不简单。
我刚下警车就听见“砰砰”几声枪响。
开枪的是廖大国,为防止群众受伤他果断击毙了这只疯狗。
狗的乱吠声被终止,但人群的议论声却从未停息过。他们大声叫喊着,警察开枪了,终于打死了,咱们过去看看它叼的到底是个啥玩意。
有人为了一探究竟,不顾民警阻拦跑了过去,低头一看就是一声惨叫,“头,真是人头啊,还是个女的……”
一只啃着人头的大黄狗,让这个圆月之夜变得无比怪诞,荒谬。
“把人弄走,别让他们进来。”廖大国一声怒吼,又冲着我大喊“沈毅过来!”
我拎着工具箱小跑过去,当距离拉近时速度又不受控制地放慢,地上那颗苍白的,被狗叼咬得面目全非的人头让人感到无比作呕,并不是说现场情况有多壮烈,而是这种死亡的恐惧与绝望实在让人感到压抑。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把这些人给我拉开,警察办案有什么好看的!”廖大国指着人群怒吼着。
人是这世界上好奇心最强的动物,明明很害怕却又忍不住接近。
张弛勾了勾我,问,“你怎么了,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没事。”我缓过神,敷衍着。
我只是想起了那位家属说过的一句话,她的女儿爱干净,害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让她抱着自己的头……
放下工具箱蹲在地上,我没有去碰这颗人头,而是掰开那只大黄狗的嘴,在锋利的牙齿以及喉咙内剐蹭下一些碎肉渣和头发丝。
“帮我挡着点,这狗肚子里面有东西。”
闻言,张弛和身旁的几个刑警帮我撑起一块黑布,避免这血腥的一幕引起群众恐慌。
动了刀,掏出狗胃,我发现了大量半消化的人体组织。
“你带东西了吗,帮我做粪检!”
“做粪检干嘛?”张弛问。
“一会你就知道了。”
“你给我个方向。”
我说,“看看它的粪便里有没有人的nda。”
张弛做了粪检,说白了,就是微量物质提取,但通常我们是从人体皮肉组织与毛发里提取微量物质,而这次却成了从物质中提取人的组织碎片。
结果和我预料得完全一致,这只狗的粪便里含有大量的人类dna。
而且大便呈溏结形状,含有人肉消化分解后所形成的蛋白肽和氨基酸。
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震惊,难道这是一条吃人肉的狗?
“我顺便捎带着对了一下,两组dna很像。”
我补充,“我刚才也看了创口,是利器所致,创面整齐,一刀砍下来的。”
廖大国露出又震惊又振奋的表情,大叫一声,“是谁养的这条狗,从哪跑出来的,天亮之前必须给我找出来。”
因为在现场的人员不够用,廖大国又打电话回局里,这一次几乎是全员出动,在这一带的棚户区内大范围搜索。
我和张弛则带着人头和狗的尸体回到局里进行更系统的化验,意外的是我在这只狗的脚掌内发现了三氧化铁。
不久。
张弛欢天喜地跑进法医室,“没有错,是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