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最长的一夜

    钱芳不想再追究这一家人,只想赶快找到小芮。

    然而,不知小芮离开了多久,小区周围没有见人,再扩大范围还是没有。往自己家打电话,没人接听。钱芳慌了神,说:“黄祺月,我们从这里往回家的路上开,开慢点儿,我沿途仔细看着。”

    黄祺月同意,都在担心小芮找不到回家的路,万一迷路怎么办?

    钱芳提心吊胆,自言自语说:“天黑的时候,她肯定不敢向陌生人问路,恐怕遇上坏人。小芮身上没有钱也不能坐公交车,这里相距有二十公里,她没有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

    钱芳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眼泪挂在两腮,用手抹去,眼睛却不敢眨地张望两旁的道路,寻找那小小的身影。

    黄祺月上两次见钱芳痛哭,一次是寻找小狗拉拉,最终没有找到;另一次是小狗丁丁被毒死,救不回来,这两次的结果都十分悲惨,小芮不至于。

    却让人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车里两人都沉默,没有说出口。黄祺月知道最好的安慰话,也安慰不了此时的钱芳,唯有尽快找到孩子。

    他们开始沿途寻找,黄祺月开得慢,又不能太慢。钱芳探头出车窗外,向每一条路上眺望,不放过黑暗中任何一个疑似的孩子,有时叫停,下车去查看。初春,夜里温差大,风越来越凉,还裹挟着小雨,雨越下越大淋在钱芳的脸上和头发上,分不清是焦急的泪,还是冷雨,她心焦地冒着热气,祈求早一点找到女儿。

    花一个小时才到达家中,钱芳变得激动,不想再打家里的电话,抱着一线希望,一推门就看见——小芮正坐在家中,小芮的书包里一直带有大门钥匙。可是打开门,空荡荡的客厅,灯还是他们出门之前打开的,空洞的房子里,只听见刚才钥匙开门发出的哗啦声,余音寥寥。这曾是她们最温馨欢乐的家,却因为缺少小芮,变得冷冰冰。

    黄祺月和钱芳又一同下楼,分头去寻找,在自家小区周围,像呼唤走失的小狗,很快失望而归。又不约而同地汇合,一起开车返回刚才的路,以反方向,再次沿途寻找。

    直到凌晨两点,这各路或旁的岔路来回跑了四遍,家里也没有,路上也没有。

    钱芳两眼发黑,头脑昏昏沉沉,又要求返回万老太那里,小芮却并没有回去。

    深更半夜,万家人听说还没有找到小芮,也担心,夜不成眠。万老太无计可施只能双手合什,念叨着:“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保佑小芮,平平安安回来!”

    陶圆圆和叶静还时不时打电话,询问进展,她们俩家人也出洞在帮忙寻找孩子,何大志更是亲自上了巡逻车,通知晚上值班的所有巡警,一直在街上巡逻,查找走失的孩子。火车站和汽车站里的蹲点寻人的片警,也没有确实的消息传来。这一晚上人仰马翻,几乎翻遍了无锡城,就是寻不到万芮真的一点踪迹。

    黄祺月想到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背着书包在外面晃荡,像是落单的独雁,万一遇到坏人,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敢说出口,怕吓到钱芳。钱芳的脸色已经煞白,连哭都忘记了,一个劲儿直盯着雨中,麻木了心神。

    车停在路边,黄祺月回过身,用纸巾帮钱芳擦掉脸上的水痕,将风吹乱的头发整一整。有一缕乱发掉进她嘴里,她的嘴唇柔软,是个心肠极软的人,黄祺月将头发拉出来。钱芳很乖巧,一言不发,用无助的眼神,向黄祺月询问结果。

    黄祺月没办法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一向是人狠心硬,这时更是急病乱投医,请母亲杨娟派出手下去寻找。

    直到凌晨四点,帮忙的人也疲乏,距离黎明只剩下两个小时,小芮还是没有找到。钱芳不是累,而是心越来越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是不敢太绝望。不能往最坏的方向猜测,否则连寻找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一次从空无一人的家里出来,站在楼下,黄祺月已经连续开车七个小时。他点一只烟,靠在车门把手旁,钱芳还想出去寻找,黄祺月说:“歇一会儿,再等一下!”

    钱芳很清醒,头脑不再昏沉,站在那里,心里透亮。

    只见风云翻滚的天空,月亮被盖在乌云的后面,天空被透照出富于立体的浮雕,像史诗大片里诡异的天空,比如《范海辛》。暮云春树,投下阴影,在浅水洼里摆动,雨停后到处都湿漉漉,万籁寂静,连犬吠也没有,天地间只有钱芳和黄祺月是醒着。

    钱芳心里放了明镜一般,透彻,说:“黄祺月,我们不要结婚了吧!”

    黄祺月像是料到,使劲吸着手里的烟,烟头上的火在黑夜里明灭。

    钱芳面无表情地说:“总觉得不会遇见好事儿,稍微要变顺利一点,就遇会到更糟糕的情况。如果我们不结婚,能让小芮平安归来,我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我失去小狗拉拉时比离婚更悲伤,我失去丁丁时比离开林振悲伤,我不想失去小芮,我宁愿拿你去交换。”

    钱芳回头望着黄祺月,即使是晦暗的路灯下,他依然是一个帅气逼人的男人。失去小芮,会比离开黄祺月更悲伤吧?

    钱芳总觉得配不上黄祺月,因为突然太快乐,心里很忐忑。

    黄祺月扔掉燃烧的半截烟,在黑夜里划过一道红色的曲线,掉在湿地上,马上泯灭了。

    黄祺月走过去一把抱住钱芳,说:“你别傻了,净相信迷信的东西!如果祈祷管用,人也不必拼命努力了,这时候只能靠小芮自己,你就算对自己没有信心,也该相信孩子,该相信我,不是你一个人感到痛苦,上天也会看见我和小芮在努力。不要再说傻话,就算小芮在某处迷路,在某处躲雨,她也会知道如何避开危险,平安地到家。她只是需要时间,你却不要把她想得无能脆弱,把我们之间想得那么随便!”

    钱芳靠在黄祺月的怀里,呜咽地抽泣,声音在夜晚如泣如诉,像是月亮上的吴刚用锯子在锯桂花树,吱呀吱呀——呜呜——的声音。

    黄祺月坚定地说:“我们的婚姻是上天注定,更是人间的际遇,不是刻意的算计,没有违背什么铁律法条,非是人力穿凿而成,不是,我们是顺其自然而结合,我没有强迫你,你也没有勉强我,我们心甘情愿。我们没有违背任何一条道德,不应该受到任何诅咒!而且小芮是独立的人,她要受到尊重,而不是某一个选择的附庸物,不要轻视她,她的存在不受别的事件影响。”

    “如果太阳升起,她还没有出现呢?”钱芳仰起脸,惶惑地问他。

    黄祺月说:“那我们就再去找到她,翻遍整个无锡城找遍全中国,也要把她找出来,带她回家。今天我们先回家去等她,全靠她自己回来。”黄祺月没敢再发誓赌咒,也没说出不放过万汉辉的狠话,只会吓坏钱芳,她已经受够了忧心忡忡,开始动摇,提出伤害他的话。

    钱芳认定小芮的平安与她此生的幸福息息相关,小芮找不到,她绝对不会心安理得,也许会一辈子在不幸之中度过,这是黄祺月不允许的。

    有些事不能急,拨云见月,要看时机。

    无论小芮是否能找回来,黄祺月一定不能放过万汉辉,这个人的恶劣已经越出人类所允许的范围,挑战了底线,最重要是他威胁到这一家人的安危,威胁到黄祺月的幸福,让他患得患失,无法把控未来的人生。

    钱芳和黄祺月坐在家里,等待小芮,钱芳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屏住呼吸,去听小区里的动静,楼道的声响和门的声响,风的声音和树梢摇动的声音,都能吓她一跳,跑出去张望。黄祺月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就只剩一个半小时的最后期限,在太阳升起时,小芮必须出现,否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那一夜,他们相依为命。全世界都与他们无关,惟有钱芳与黄祺月二人清醒着,还有一个在夜里找不到家的孩子,那孩子与他们性命攸关。

    鸟鸣声在天亮前半小时最为热闹,外面吵嚷的像集市,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一起出动,加入合唱,吵闹不休,所以说——早起的小虫早死!

    天光大亮,城市开始喧嚣。钱芳的脸色苍白,她等了十年一般,下了巨大的决心。铁青着脸,推开门。

    黄祺月撵了过去,从背后抱她,轻声呼唤:“钱芳!”他的声音沙哑,像梅雨天受了风湿的砖石一般。

    钱芳不回头,推开黄祺月走下楼。黄祺月拿着外套和车钥匙,紧随其后。

    黄祺月发现钱芳站在楼道外,像木雕玉琢一般,以为在等他。

    黄祺月快步走过去,却发现屋檐下的台阶上,坐着脏兮兮的万芮真。少了一只鞋的脚看不出袜子的颜色,脏脏的小脸写满了疲备不堪,几缕乱头胡乱地搭在脑壳,膝盖上放着书包,用下巴抵在书包上,已经昏然入睡。钱芳看着女儿,将手放在嘴里以掩住哭声。她早该放声痛哭,舍不得惊醒熟睡中的孩子。

    小芮简直如天使降临人间,她沾满泥点的裤子和鞋袜,好似洁白的云朵,蓬松的乱发上像是点亮的光圈,她是拯救小小世界的天使。

    黄祺月拍了拍钱芳的肩头,走过去抱起万芮真。孩子惊醒,看见母亲就在身旁,抱自己的是黄叔叔,便不再挣扎,露出疲倦又抱歉的笑容,叫了一声:“妈妈。”安心地睡着了。

    钱芳手忙脚乱,跑在前面去为他们开门,一家人回到楼上。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阳光一下子冲进室内,窗外鸟鸣声渐稀,只剩下特别淘气的鸟儿,为这家人的劫后余生而欢唱助威。黄祺月将小芮放在小房间的床上,钱芳没有一句谴责,轻手轻脚帮孩子卸除书包,脱去脏衣服。

    黄祺月站在客厅里,用手机群发了“小芮平安”的信息。

    钱芳走出小芮的房间,走到黄祺月的身边,拥抱他,脸颊被斜射进的晨曦映出一片光芒。她深情地对黄祺月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黄祺月情不自禁亲吻了钱芳,是发自生命的亲吻,对命运共同的爱好,同样程度的热诚,才会有相依为命的脉搏。他们愿为彼此献出生命,一生就是他们相爱的长度;小芮和所有他们关怀和亲爱的人,他们的平安幸福就是他们爱的宽度。钱芳再也不会不踏实,无论再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一夜更难熬,世上有一直陪着她煎熬的人。

    一家三口,睡至下午两点才醒来,幸好是星期六,没有人来打扰,设置静音的手机上有许多未接听电话,除此之外,连鸟儿都静悄悄,不来打扰。

    小芮静悄悄地站到钱芳身边,用万分抱歉的语气,说:“妈妈,我爱你。”钱芳含笑搂过女儿。

    小芮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又对黄祺月说:“我爱你,黄叔叔。”再无需更多语言,这是一个孩子的许诺。黄祺月抱起母女俩,世界上没有风崩离析,又完整了。

    三天以后,小芮要去参加葬礼,她父亲不幸落水而亡,这大概是万汉辉最后的结局。

    万汉辉与钱芳再无干系,不过她还是出面,送小芮去参加葬礼。小芮中规中矩地表现,没有太多悲伤。现场唯一悲伤的人就是万老太,她的第一个子女离开人世,感到世事无常,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伤心难过。

    万老太见到钱芳,过去握住钱芳的手,说:“你别再憎恨万老二,他就是那种人,人死债完,好好带着小芮。那晚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就当万老二是拿命去换了小芮,最后做一件赎罪的好事吧!”这个婆婆是迷信的,她是深刻理解钱芳的痛苦,而又偏心想儿子好。

    陈炳烈律师派手下的律师过来,帮助处理房产,因为是婚前财产,与万汉辉的未亡人商议之后,打算卖掉房子。一半房款按协议归钱芳所有,另一半由万汉辉的第三任妻子和第一任妻子的女儿、钱芳的女儿万芮真平分。当时联系到万汉辉第一任妻子,对方丝毫没有惊讶,对万汉辉的死也没丝毫惋惜,倒觉得大快人心,死有余辜,不过嘴上没说出来。

    第一任妻的女儿不会特意过来参加葬礼,遗产是通过律师汇给她母亲,这也算对第一任妻子和女儿的少许补偿。

    经历这一系列的变故,万芮真也像一下子长大了,更加懂事明理。今后凡是家里的决定,钱芳都预先会同女儿商量,征求她的意见。

    钱芳去万芮真的房间里谈心,“你还愿不愿意妈妈再婚?”

    小芮不承认,她揣摩大人的意思,谨慎地说:“也不是不愿意啦,我又没经历过,只是有点儿担心,万一你再生下弟弟或妹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怎么会?你还是我的大女儿呀!像妈妈有兄弟姐妹,父母对孩子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妈妈最爱我,可是父母总是更喜欢幼小的,以后你不是最爱我,我会感到难过。就好像把你分给别人一样,心里有点儿舍不得!”

    “怎么会呢?爱是越分越多的,把我的爱分出去,你却得到黄叔叔的爱和黄叔叔的家人的许多爱,若是我再生下孩子,那么你又多了亲兄弟姐妹,岂不是又多了亲人的爱?”

    “外婆瞧不起我亲生爸爸,因为你嫁给我爸这件事,外婆不是也就不喜欢你了吗?”小芮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情,会失掉母亲的疼爱。

    钱芳搓揉小芮的头发,说:“我不会因为你爸是万汉辉就瞧不起你,再说他已经死了。大家会因为你成单亲的孩子而更加疼惜你,你可以将黄叔叔当成爸爸,遇到事黄叔叔会为你出头。”

    小芮担心失宠,为此小脑袋瓜里想了许多,没有主人的狗子都是可怜的,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钱芳将女儿搂在怀中,百般怜爱地说:“你不是一直喜欢黄叔叔吗,黄叔叔说你以后是咱家的大小姐,就算我再生几个孩子,也只有你才能算大小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我不可能生太多,顶多会添一两个弟妹,多年以后爸妈都不在世上,你还有同血源的兄弟姐妹在世上,不至于孤单,我也能放心。”

    小芮不再担心,万分难舍地搂住钱芳的脖子,说:“妈妈要长命百岁,一直陪在我身边!”

    钱芳笑她是孩子的傻气,总以为父母会一直陪在身边,岂知长大了,自己就会想要离开父母。

    幸好小芮对黄祺月成为继父感到安心,想象一下,若是换成别人,小芮恐怕难以接受。黄祺月在这家里是一起经历了很多,一步一步确立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关于这一点,黄祺月曾开玩笑说,自己像是到处撒尿做记号,标领地的狗子,然后和外面野狗打架抢地盘,最后确立了占山为王的稳固地位,在钱芳心里是不可撼动的位置。

    黄祺月说:“丈夫是山大王,妻子就是压寨夫人;奉丈夫为王,妻子便是女王,孩子就是公主和王子。世界再大,和你会什么关系?最后,你在乎的还是一家人。”

    他三十刚出头,还算年轻人,心态却是过于成熟,甚至可以说苍老,说起大道理就如同活过一辈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