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贼船
钱芳从叶静的大眼睛里,仿佛照镜子,看到自己被人同情,与婆婆同病相怜。
钱芳与婆婆能相处得来,有一种不言说的互相怜悯,老婆婆在明面上不说破,总是偷偷对小芮好,瞒着叶静给小芮买东西,或者塞零用钱给钱芳,叫她不要告诉别人。
婆婆跟着万老三家住,另一原因是万老三家生了儿子,万老大家是个闺女,老二万汉辉一门心思想要生一个儿子,一心要做那种儿孙满堂的老太爷,不如意还真多,难怪他常要喝闷酒,发脾气,将钱芳骂得一文不值。
万汉辉一次在弟弟家喝酒,当众戳穿钱芳嫁给他时不是处女。
叶静拿来翻嘴,鹦鹉学舌给钱芳听,“万汉辉喝醉了,叹自己命不好,还说:真倒霉!娶了两个女人,都不是处女,都是二手货,我这运气怎么能好?又生了两个女儿。女儿都是人家的,养大了嫁人就一户空门。”
万汉辉是个老迷信,很在意自己是个空门绝户,别人不提,他却每每为此发起牢骚,自找不痛快。
叶静没有必要将这种话,非要翻嘴告诉钱芳听,钱芳感觉难堪。难道叶静不能装聋作哑,全当不知道,偏要当面叫钱芳出丑,以后在万老三夫妻面前都抬不起头。
叶静耍心眼,生怕是二嫂比她强过一头,至少钱芳在银行工作,又是大学生,叶静娘家是无锡郊区的农民,她自己只是工厂里普通工人。钱芳可是地地道道的无锡城里人,便以钱芳的短处先进行打压。
钱芳哪有心机,不得已,只能将被退婚的经历向叶静合盘托出,只字未提未婚夫后来变成了妹婿的事,钱芳不敢说破这个秘密,不然,万汉辉还不翻起滔天巨浪,钱芳的颜面更是荡然无存,越发在万家无立足之地。
叶静一再表明她是一个嘴严的人,钱芳家的事情她绝不会传播给别人。别人且不知道,叶静肯定会跟丈夫万老三说,然后,家族亲戚中基本就没有隐私可言。
叶静一副古道热肠,敢说敢当,叶静帮过钱芳很多次,让钱芳一直感念于心,当初揭露万汉辉还有一个女儿,就是叶静。
反思,悔恨——对钱芳没有任何意义,只会产生今非昔比的痛楚,反悔更是于事无补,唯催生羞辱感。面对叶静,又提起这些坎坷,钱芳柔肠寸断,自哀自怜起来,可能是昨天林振的电话引起。
钱芳原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昨天经历了极其可怕的一天,惊心动魄。对林振的记忆,在她静如死灰的世界里,引起波澜。万汉辉的电话才是真正的招魂幡,将她又拉回现实的泥潭,污泥盖顶,她争不脱,逃不掉。
生活从来没有平静,钱芳并不奢望爱情,像平凡夫妻一样安稳的生活,对她也是渴望不可求。有万汉辉的生活总是跌宕起伏,太过激烈和刺激,没有好言好语过。
叶静故意支走小芮,问钱芳,“万老二昨天没有发横吧,打孩子吗?我看小芮挺害怕他。”
万小松又欺压小芮,把她惹哭了,小芮也不敢向大人告状,万汉辉最讨厌唯唯诺诺的人,他女儿做了受气包,他跟着气恼,责骂小芮没出息。叶静不提小松如何欺负小芮,抢她书包,还在她书上乱画的事,只旁敲侧击地说万汉辉脾气坏,替钱芳母女俩担心。
钱芳一口否认,怕传到小芮耳朵里,孩子嫌丢人,更加自卑自闭。虽然小芮只有六岁,却是个过度敏感的孩子,因为家庭不和睦,变得谨小慎微,胆小怯弱,害怕与人发生争执。再让别人知道她挨爸爸打,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她,她会觉得自己是坏孩子,变成受害者的角色。小芮将变得成可怜虫,缩进自己狭小的内心世界,寻求自闭的庇护,活在耻辱之中。
钱芳深知无路可走是可怕的,更害怕小芮会变成另一个自己,一辈子活在“一文不值”的自我蔑视之中,她极力保护小芮不受伤害,像母鸡要扑过去保护小鸡,都是自己的过错。小芮是她在世间唯一珍爱的人,女儿是她的软肋,也是生活的动力。
若说被陷丑闻与林振的悔婚,将钱芳打到“小人物”的凡尘,那么遇到万汉辉才是真正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这些年尝尽人间百态和艰辛困苦,没有小芮,钱芳早就崩溃、放弃了。
这些挫折加起来,钱芳觉得自己老了,没有叶静的活泼,连装嫩扮靓的热情都没有,经历太多的悲欢,尝遍人间的沧桑,她变成一个沉默的女人。
林振此时要和她见面,恐怕只会失望,钱芳痛心地想。
回想那一年,大哥钱峰用极其平缓的口气,告诉钱芳:“钱溢要和林振结婚了。”好遥远的事,她的青春就全部结束了,世界瘫塌。
为何命运如此任性?就在万汉辉的辱骂刻薄中,她变得一文不值。使钱芳死去的不是爱情的失落,而是人间地狱一般的糟糕婚姻。
失败的人只会找到失败的人生,不得意的人只会与失意都相伴而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那时大哥钱峰一家住在广州,建议正处于失恋痛苦中的钱芳过去,散心,调整心情,帮着带哥哥的儿子钱串,能尽快走出低潮,重新开始生活。钱芳到广州,情绪一直低迷,深怕影响哥嫂家的气氛,决定搬出大哥家,在外与人合租房子住。
林振娶了钱家小妹钱溢,彻底断掉钱芳的念头。大嫂纪红热心地托人为钱芳介绍对像,钱芳并不想认识新的人选,拖延着,万汉辉是被介绍的第三个相亲对象,那时他还是部队军官,又是无锡的同乡,介绍人是大嫂的同事,各种褒讲对方为人多么老实可靠。
纪红一片好意,愿意促成两人见面,纪红劝说:“这个社会里有短暂婚史不算什么,找一个离过婚的反而更般配,经历挫折的人更能体谅别人,没准能让更快走出生活的低谷。”钱芳不能驳大嫂面子,就去见面。
万汉辉有短暂的婚史,据说仅维持一年,还是女方坚决提出离婚。万汉辉一再被强调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见面才知道“老实可靠的人”,意思也就是其貌不扬,尤其身高,看起来还没钱芳高。
万汉辉积极主动,第二次见面就坚持上门去瞧一瞧钱芳的住处,说是担心她的安全,广州这个地方治安不好。推辞不过,钱芳只好请他上去坐一坐,喝一杯茶。没料到万汉辉的心眼挺多,一直磨蹭很晚,知道钱芳的室友不回来,便赖着不肯走。
与钱芳一起租住的室友,周末一般都不在,万汉辉借机提出时间太晚,已经宵禁了,大门进不去,晚归算违反纪律,能不能让他睡在客厅沙发上。他说得正义凛然,钱芳若一口回绝仿佛是怀疑一个军人的品格,钱芳真该拒绝,她对他并没什么好感。
万汉辉半夜溜进钱芳的房间,爬上钱芳的床,一个本该让人信任的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占有她,不顾钱芳的反抗。万汉辉却口口声怕说喜欢她,要娶她,反正会结婚,钱芳真是欲哭无泪。
这件事能跟谁说呢,她不该引狼入室,钱芳又说没会嫁给他,顿时觉得万分委屈。
钱芳后悔莫及,其貌不扬未必就是忠厚老实,万汉辉根本不是老实人,乍见钱芳的美貌,早动了心,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全然不顾钱芳的反抗,竟然强行——
万汉辉是多有心机,通过介绍人之口,向钱芳的大嫂暗示发生关系,并大肆宣扬,让钱芳更加被动。
若不是男女相互看对眼,又怎么会这么快发生关系呢?钱芳又羞又愧又气愤,听起来好像是她主动勾引,广州这个地方果真治安不好,坏人多。钱芳莫名其妙地被人占了便宜,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毕竟还年轻,她看不开。
万汉辉理直气壮,连求婚都省了,粗鲁的逻辑可见一斑。若钱芳拒绝,反倒像是她是随便、不正经的女人。
大嫂早知晓得钱芳闹丑闻而被退婚,而今又见生米煮成熟饭,纪红对万汉辉也看不上眼,对大姑子颇为轻视,就想顺势推她出嫁,积极促进婚事。
钱芳丢尽了脸,加之过去的不光彩,她天真地期望万汉辉不至于不堪,能过上平凡夫妻生活也不错,说服自己。钱芳就稀里糊涂地被拉进婚姻,前后认识不到三个月拿了结婚证,真正算是闪婚。
外人看来要以为钱芳是自暴自弃,被林振甩了,就随便寻一个人结婚。
钱芳心里憋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婚礼只是请客吃一顿饭,草率了事,连钱芳都意识到自己是二婚,许久都心神恍惚,不敢相信成了已婚女人。
钱峰替钱芳感到不值,他真心疼爱妹妹,忍不住埋怨妻子纪红:“还说他是军官,条件不错,那种条件能叫不错?要是你的亲妹妹,你肯定不会将这种人介绍给她。”
纪红也恼羞成怒,当初她看照片,可没成想介绍人的话这么不可靠,她也是上当受骗,本想赌气挖苦钱芳几句,看钱峰正在气头上,没必要触他的霉头。纪红不恼反笑,讽刺道:“要是我有亲妹妹,没准要抢了你去,变成了妹婿,你还不要开心死啦!”
钱峰的脸气得乌青,要吃人一样。
纪红家有个做生意的哥哥,挺有钱,是纪红强大的后盾,纪红在哥哥的公司担任一个闲职,每日洋洋得意。纪红故意揭短,钱家两个妹妹真不让人省心,就算遭遇林振退婚,也不该娶了妹妹钱溢,落人把柄,好说不好听。
纪红想挽回丈夫的情面,婉言说:“你别小看万汉辉,没准人家是有本事的,我哥哥长得也不好看。再说钱芳也没甚么好挑人家的,广州遍地大学生,她不过是长得好看,花无百日红,早点嫁人我看挺好的。”
钱峰不想听,一掌拍灭了台灯,翻身睡下,背对着纪红。如果他是一个好大哥,就应该为钱芳的结婚对象把一把关,毕竟钱芳来广州是受哥哥邀请,钱峰自责,又替钱芳惋惜,更觉得纪红揭露家短可恶。
钱芳结婚之后,才知道万汉辉面临转业,事先向她吹嘘他前途一片光明,说好一直留在广州发展,还向她描摹美好前景,还说准备是要在广州买房子,将钱芳户口转来广州落户,转业就能顺理成章留在广州——妻子户口所在地。
结果万汉辉买不起房子,也不想在广州安家,转业在即,没法留在广州,他打算回到原籍无锡。钱芳不想回无锡,早知就算白白被睡了,也不该嫁给他,悔不当初,惟今之计也只能嫁鸡随鸡。
没有蜜月旅行,万汉辉带着钱芳回了一趟无锡老家,拜见父母,就算是他们的新婚旅行。钱芳的父母专程跑来广州参加他们的婚礼,钱家二老当然不知道钱芳会跟万汉辉搬回无锡。
钱芳最不愿意回无锡,被人揭伤疤的痛。此时身份不同,她嫁后,随丈夫万汉辉回无锡,拜见婆家,并见到万汉辉兄弟姐妹,无暇感伤,只觉得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