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孽(下)

    今天的雪,来得迟了一些。

    路上的雪又厚又肥,更远处的雪块则堆积、凝结成了一大片寒光。

    流光熠熠,光泼在如镜的雪原间——遥遥望去,雪与天的澄白、淡灰及耀金之色在天尽头连成一朵。苍穹和大地就这样混杂在一块儿,又被太阳融掉了……自此,化为这漫漫长冬之中的荒野。

    “……”

    索索驻马,他斜坐在马背上,呼吸低沉。

    米妮仍在他身前。

    只是,相比起最初,这女孩的脸上已不见了笑容。

    ……她令他记起了科纳穆的那件事。

    相比起那个自杀的姑娘,米妮她……是多么地,聪明啊。

    这才对。

    这才对。

    软弱之人,正应具备这样的觉悟。

    倘若强者杀了你的亲人、朋友、熟人,却留下了你的性命——与其继续反抗,不如乖乖跪下忍受。

    事实上,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甚至,就连索索都自认为自己在逼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做出同样地选择——认输并不可耻,自认懦弱并不可耻,承认自己是个无用的垃圾也不可耻。不管怎么说,人世间遗留下来的正义,难道不正是由那些活下来的人继续谱写的吗?

    ……想到这儿,他嘴角微撇。

    “你……恨我么?”

    他拥着米妮的身子。

    女孩的身体,依旧非常柔软。

    非常细腻。

    非常稚嫩……

    好了。

    好了。

    除了继续忍受,除了依赖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索索仍记得一个自己七岁时认定是笑话的故事,说是在古典时代,当城池未被攻破时守城的每个人都很坚韧、勇敢——可一旦城市被攻占,就像第六王朝在两百年前初次攻破波罗首都的时候……在城市被占领后,里面那些曾经如猎狗般凶猛、忠诚的市民便会在征服者刀剑的逼迫下,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即将被焚烧殆尽的殿堂。

    但这是为什么?

    年幼的他,曾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人们是希望与波罗王族同生共死?还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继续忠于他们的国王?

    祖父给出的解释是忠诚。

    但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等到自己追随美狄亚攻破科纳穆的时候……索索却逐渐想透了。

    不是忠诚。

    不是爱。

    而是……纯粹的恐惧。

    就像杀鸡一样——只要砍掉鸡头,再怎么桀骜的公鸡也只会在挣扎数秒后倒地死去。如若人群是一只凶猛的“公鸡”,那么,率领他们的人便是“鸡头”。一旦鸡头被精准、残忍地砍掉,仍活着的公鸡就只能在最后挣扎一会儿、折腾一会儿后在灰尘与泥土的陪伴下死去。

    当时便是……索菲人斩下了波罗的鸡头。

    最初的确仍有人反抗,但当这些胆敢反抗的人被率先残忍诛杀后,剩下的就都顺从了。

    “……”

    最近,每当独自一人胡思乱想时,他总心想倘若在人们被强迫走进波罗的王宫时,倘若有人突然振臂一呼……事情是否还会有转折之机?

    人们是否会拼着最后的力量,反抗索菲?

    ……不会的。

    想来想去,他始终觉得不会。

    组织。

    这世上唯一能为人提供保护、灌输勇气的,是强而有力的组织。

    这一点即便在孩子中也能得到很好的体现。

    最彪悍的孩子或许能欺凌他人,但在孩子们中地位最高的,永远是能得到最多人拥护、敬畏的那个。

    真正的强者……

    真正的强者,应善于运用别人的力量。

    他必须被人崇拜。

    必须被人敬仰。

    也必须,被人们畏惧。

    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在强大、有能力、有信仰的忠诚部下的配合下完成对人群的整合。

    这便是国家的诞生了……

    “……”

    那么,什么才是英雄呢?

    依赖国家和强权的力量,去伤害、去折磨软弱之人的强者,当真算得上真正的强者吗?

    凭着智力、能力,以及一定的好运气攻陷城市、杀戮民众、屠灭村庄的我,算得上真正的强者吗?

    我已经……

    已经,被米妮畏惧着了。

    但是,被人们畏惧的便是强者吗?谁又知道,这样的强者不会在夜里看向自己熟睡的妻子儿女时打个恐惧的冷颤?

    被畏惧。

    被怨恨。

    被视为人类之敌的那种——根本算不得什么强者。

    当然,这样的人更不该被称作英雄。

    趁着休息的时间,索索摘下装水的酒袋,又扯下一块随身携带的干粮,先喂乖巧的米妮吃几口,再由自己借此果腹。

    越想,他便越觉得世界这东西……实在是有趣得讨人喜欢。

    “你还在想我做的事?”

    “……”(米妮)

    “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不会做到这一步。”掰开一小块面棍,索索将之慢慢塞进嘴巴:“要不是逃跑时被发现了,我不会这么做。”

    “……”然而,米妮依旧呆滞地定向前方,一言不发。

    她这表情令索索稍有些难受。

    不是厌恶。

    而是……一种或许会令看到的人感到可笑的同理心。

    这样的她,不由令索索想起了被从城头上抛下的自家亲人的脑袋…在那一颗颗圆滚滚的人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的瞬间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清楚,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脑子好像气球似的被充满、被灌实,再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漆黑……

    不过,好在他已经报了仇。

    该杀的都杀了。

    谁杀我全家,我杀他全家,不止如此,还得更多的人一起为他们陪葬。

    做到了。

    不论是采取怎样的手段——至少,我做到了。

    杀人没那么难。

    再过一段时间,等米妮差不多想通了,她兴许也会试着杀我。

    如此想着,索索无聊的嚼起了嘴里的面棍。

    或许是在煮的饭菜里下毒?又或许是趁我熟睡时将我用被子闷死?再兴许是在我没注意的时候突然挥刀刺进我的后背?

    哈……

    不是挺好的嘛。

    为父报仇,为母报仇,一个生活在仇恨中的女孩——多好的一段戏啊。

    索索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早就做好了被前来复仇的人杀掉的准备——仔细想来,自己这一路上也好,在迪达特的那段时间也好,继续前溯,佣兵城那会儿不是也搞死过一个人吗?那人还是,哈哈……在看热闹的时候,被战斗中的自己和爱莎不小心弄死的。要不说……他那死法,还真是可笑。

    喝得差不多了,嘴里的东西也终于顺进了肚子。

    轻叹一声后,索索重新将面棍放回袋子。他重新搂住呆滞的米妮,再伸手招呼伍德一声:“伍德老哥,走了!”

    没那么多烦心事。

    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需要挂在心上的烦心事……

    遇到困难,解决就好;有人来寻仇,对方若做不成便杀了他,哪儿需要那么多的废话?

    这般想着,他又叹了一声。

    ……今后,索索猜自己兴许会留在家乡,又兴许会浪迹天涯,从此成为一个旅人、一个游侠。

    至于梦想?野心?

    ……

    …………

    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