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您知道,库图库扎尔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太毒了,您知道,米琪儿婉,他问我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舍不得检举伊力哈穆,问我为什么不嫁人,究竟是等着伊萨木冬打回来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的话里的意思是任何一个女人也受不了的,他不许我活着,不给我留活路……”乌尔汗患热病一样地发起抖来,听了她的话,米琪儿婉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
乌尔汗挣脱了米琪儿婉的怀抱,她说:
“我今天要说的话太多了,我要把三年以来,也许是五年以来没有说的话说给你们,我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好,有的人竟那么坏?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我们家的灾难,难道不是来自他吗?他为什么打发帕夏汗去封我的嘴?他怎么一下子就找回了我的孩子?他为什么一会儿对我阳,一会儿对我阴,一会儿说我是什么敌人、罪犯,背后却又说什么我是他的亲戚、妹妹?他就是怕我说出他来。可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晚了,晚了,谁也不相信了……”
“我们相信。”伊力哈穆说。
“你们相信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自己心里明白了,真奇怪,光你们给我讲,我倒不明白,倒是库图库扎尔自己的所说所做,让我明白了一切。没有比鬼迷心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更痛苦的了,这好比光剩下一个空躯壳,却让人偷去头脑,偷去了心。呵,这真可怕,这好像是被活埋在不见天光的深坑里,你看不见世界,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你看不见自己。这样的人虽生犹死!现在,我总算看见了一点点,我起码知道你们是好人,库图库扎尔是坏人了!我不憋闷得慌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审问我,他们要逼着我往您的头上泼脏水,他们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我反正不能昧着良心害人……如果我真的受不住了……请你们照料我的波拉提江吧……”
乌尔汗终于把话说完了。她凄然笑了一下,不夸张,不激动,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米琪儿婉喊了起来:
“您这是说什么呀?您在想些什么?”
说完,她又把乌尔汗搂到怀里,她的眼泪落到乌尔汗的头巾上。
“我跟您说,乌尔汗姐,”伊力哈穆严肃地说,“他们那样对待您,是不对的。您不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魔鬼的伙伴。我刚从县里回来,我带回来了最好的消息。对于当前农村的四清运动,毛主席说话了,他老人家知道这些事情,他老人家主持制定了中央文件,很快就要给全党全体人民传达了。您说得很对,糊里糊涂是最可怕的,经过这一段,不仅是您,我们大家都看清了是一些什么人在捣鬼,他们是难得的反面教员,他们跑不了了。乌尔汗姐,一切都会好的,一切是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谎言永远战胜不了真实。波拉提江一定能够长大成人,成为好人,您也可以是人民公社的好社员。”伊力哈穆激动地口吃了,他站起来,拿下挂在墙上的镜框,他把他最爱看的毛主席与于田县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拿给乌尔汗看。他想起了巧帕汗外祖母,她总是把库尔班吐鲁木看作曾经来过家的一位客人。
乌尔汗并不完全理解伊力哈穆的话。“中央文件”“当前的运动”“传达给全党”,这些字眼儿对于她来说是太陌生了。但是,她知道毛主席。土改那年,她们县里演出宣传抗美援朝的文艺节目的时候,她们举着毛主席的像,那时毛主席戴着八角帽……发下的土地证上,也有毛主席的像。就是在嫁给伊萨木冬以后吧,在开始了那腐蚀人、消磨人的灰色的日子以后,在波拉提江出世、学会了蹬腿、起立、发声之后,她也不知多少次教给儿子学着说“萨拉姆,毛主席”吗!但是,这几年,她好像不敢正眼看毛主席的画像了,她好像离开毛主席远了,从那个该死的变故以后,从那个跛子、黑狗、混乱的车站和西去的长途客运汽车上逃回来之后,她总是背着那样沉重的包袱,她不能无愧地,无惧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去面对太阳。阴影遮盖着她的心灵。但是,今夜,短兵相接的斗争把她逼到了绝路,逼到了光明与黑暗的关口。伊力哈穆从县里回来是那样高兴,当真是会有大好的消息,大大的希望的吧,是真的吗?会不会是空欢喜一场?这么多年了,她常常听到好消息,好话语,她常常相信幸福的鸟儿已经栖落在她的额头……后来却发生了她想不到的事情。乌尔汗是贫农的女儿,积极分子,宣传队员,青春洋溢着光辉,镰刀斧头的党旗和五星红旗……在乌尔汗的这十几年生命里,原来也存在着这么多英勇豪迈,巨大充实的场景,在她这样的小草上,也凝聚着太阳的温暖,在她这粒沙子四周,是蓬勃的生命和广袤的大地。
然而,然而她仍然是没有法子可想。
“您住下吧。”米琪儿婉给她准备睡觉的地方。
“不,我不住,波拉提江还在狄丽娜尔家里等着我……我走了。”
“让米琪儿婉送您。”伊力哈穆说。
米琪儿婉送乌尔汗走了将近一半的路,乌尔汗坚持要米琪儿婉回去。“不然,到了庄子我再送您,这一夜,我们就互相来回地送吧……”乌尔汗甚至有了说笑的兴致。
“我可以住在您家。”
“不要了。伊力哈穆好容易今天高兴一点,陪他说话去吧。您有一个好伴侣,要懂得珍惜和关心他。”乌尔汗以大姐的口吻说,其实,她的年龄与米琪儿婉相差不多。
米琪儿婉完全相信乌尔汗的情绪是正常的了,她的态度又坚决,于是转身回去。
米琪儿婉走后乌尔汗也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一方面因为冷,一方面她害怕这寂静的夜晚的旷野会使她刚刚发热了的心冷下来。但是,当她走到庄子前的小渠,走到能看到自己的家的地方,她忽然又发起愁来,说是有了文件了,好人就得救了,真的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文件呢?她乌尔汗能知道些什么?她们又能做点什么?文件?我的天老爷呀,我的看不着也听不明白的文件啊!让真主保佑:多发一些有利于老实巴交的好人、不利于兴风作浪的奸贼的文件吧,多发一点能让人好好地过日子而不是平白无故地折腾人的文件吧。
小说人语: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虽不重要却是率先出场的米吉提,又出现了。他的胡子变白的三部曲,倒也不恶。而乌尔汗的来访,意味就更深长了:决定性的时刻正在到来。
这里提到的中央文件是指一九六五年一月发布的俗称“二十三条”的社教文件。其中矫正了一些原来“前十条”“后十条”的“左”的错误提法,但又提出了“走资派”的更“左”的说法。至于谈到的一封信,是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毛泽东以“给生产队长的一封信”名义发表的,对于大跃进中的某些虚夸提法,意在有所纠正。对这些,小说人没有什么见解可说,小说人只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尽最大可能找到了一些“政治正确”的依据,在作品中批判了极“左”。
在依靠天才与胆略的人治时代,上心难测,风向常移,或中意而张狂,或拂逆而斛觫,干革命须押宝,做工作如抓彩,欲紧跟而出丑,有疑惑而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