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泰外库向前跨上一步,站住了,他转过身,大睁着眼睛看着伊力哈穆,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他好像在说:

    “您,怎么还和我说这些?”

    “我告诉您,”伊力哈穆拍了拍泰外库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走,“县委书记告诉我,毛主席、党中央制定了关于社教运动的文件,运动一定会搞好、搞深、搞透的。有些人在搞阴谋,卑鄙而又狡猾,其实,这只能使他们暴露出尾巴……”

    “伊力哈穆哥,您不恨我?”泰外库突然打断了伊力哈穆的话,厉声问道。

    伊力哈穆摇摇头,笑了笑,又长出了一口气。

    泰外库蹲了下来,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痛快,他从小没有父母,他很少哭,他没有在亲娘面前大哭的福气,他不懂得怎样痛哭,但是今晚,热泪烫灼着他的冰冷的脸,他呕肠吐肝地哭着,仿佛把二十余年的不幸、冤仇、悔恨和委屈……全部集中在这一次,表达在这一次哭泣里了。

    ……

    送走了泰外库,伊力哈穆往家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家门口的土台上,有一个人影,看样子像一个女人。谁这样晚、这样冷还坐在那里呢?难道是米琪儿婉?不可能,虽然身材相仿,但身影要瘦得多。越近,就越看出那伛偻着的腰,那双臂抱着肩的寒冷和愁苦的样子,那沉重地低垂向地面的头,使开朗沉着如伊力哈穆者也打了一个寒噤,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放慢了脚步,离着还有二十来步远,他问道:

    “谁?”

    那人没有反应。伊力哈穆又向前走了几步,稍稍放大一点声音,问道:

    “您是谁?”

    黑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全身一震,抬起了头,目光中,伊力哈穆看到了一个面孔非常熟悉的老太婆。

    “我,乌尔汗。”“老太婆”说。

    伊力哈穆定睛看去,才认出确实是乌尔汗来,但是,她的姿势、她的动作、她的额头的皱纹都使伊力哈穆吃一惊,怎么乌尔汗忽然老成了这个样子!

    “您怎么坐在这里……”

    “我想找你们……我不敢……”乌尔汗的声音是喑哑的。

    “请进,请进,”伊力哈穆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乌尔汗随着他进了屋子,她的惨白的、好像是得了重病的脸,使米琪儿婉差点没叫出声来。

    “伊力哈穆队长,米琪儿婉妹妹,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还没有坐稳,乌尔汗就哭诉起来,她呆呆地望着已经睡熟了的米琪儿婉的小女儿,充满悲愤地说。

    “今天晚饭以后,章组长叫人通知我,说要找我谈话。我把波拉提江送到狄丽娜尔那里,我就来到了队部,和我谈话的人有章组长,翻译玛依娜尔,旁边稍远一点坐在柜橱旁边的是大队长库图库扎尔哥。”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乌尔汗的脸抽搐了一下。

    “章组长一上来就很严厉,说我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罪恶,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完全是由于四不清干部伊力哈穆的包庇才没有受到应有的制裁……然后说什么?说我这些年又进行了什么大量的破坏活动,让我交代罪行,好像还说要把我消灭干净……我一下子就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就又审问我,还说什么如果顽抗到底的话波拉提江也要受到影响,说他爸爸是罪犯,我们再给你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你的儿子也要管制起来……这一句话撕裂了我的心,他们真懂得往我心灵的伤口上抹盐呀!我哭着求他们,我承认我一九六二年有罪,但是我此后除了看护孩子以外再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多做过一件事。这时,他们不再说我是罪犯了,他们只要求我一点:检举您,伊力哈穆队长……”

    乌尔汗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些尖刀一样的语言,休息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我检举不出来,章组长拍响了桌子,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起来呢,我不知道怎么处置我的孩子……”

    “抓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事。”伊力哈穆插嘴道。

    “他们说,只要我检举您,我就有光明的前途,连我的孩子也会跟着光明起来。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应当检举您什么,这个时候,库图库扎尔哥忽然问我:‘是你说的吗?一九六二年的那天晚上,是我把伊萨木冬从家里叫出去的?’‘没有,没有。’我说。您知道,这事情我虽然和米琪儿婉妹妹提到过,然而我是不敢公开说的,再说,眼见是实,耳听是虚,叫喊的声音嘛,我并不能完全断定是谁不是谁,我并没有抓住任何人的手。所以,后来公社妇联的帕蒂姑丽来问我的时候,我就没敢承认……

    “我回答完没有,章组长冷笑起来。他说,可是伊力哈穆曾经向上级汇报过这个情况,而且,至今有人仍然想给库图库扎尔大队长栽赃,既然乌尔汗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很明显,这是伊力哈穆的纯粹捏造,是伊力哈穆陷害好人,那很好,你乌尔汗就检举这一条吧,伊力哈穆无中生有,用乌尔汗的名义捏造材料陷害大队长。

    “我一听就傻了,我怎能昧着良心这样说呢?明明是我对你们说过的话,明明是我自己胆小了,缩了回去,怎么能反过来说是你们不好呢?我乌尔汗是块没有出息的料,我乌尔汗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父母弟妹,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你们这些好心人。我乌尔汗不可救药,像一个得了麻风病的病人,白白辜负了医生的好意,弄不好还要把病传染给医生,不是前些天批判您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名字提出来了吗?然而,三十年来,我没有害过人,我不能害人,我下不去手,我心太软……”乌尔汗咬住了下唇,泪流满面。

    “这不是心软,而是正直。”伊力哈穆说。

    “……我只好请求他们原谅。我说,我刚才说了假话,我是说过的,我听到那个叫伊萨木冬出去的人的声音像是库图库扎尔哥。

    “一句话他们暴跳如雷了,库图库扎尔让我拿出证据,说是要不然就要到公安局和法院去解决。我的天,谁又想和他去公安局呢……”

    “该去就去,没什么了不起。”伊力哈穆生气了。

    “……章组长想了想,说:‘如果你确实说过,那肯定也是伊力哈穆教唆的。那么你就检举伊力哈穆如何教唆你吧!’组长还对我说:‘你不要抱幻想……’”说到这里,乌尔汗用惊恐的眼睛看一看伊力哈穆,又看一看米琪儿婉,“他们说,要逮捕您,伊力哈穆哥呢。”

    伊力哈穆哈哈大笑起来。

    乌尔汗仍然充满了悲愁:“您别笑了,事情太危险了。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问,我虽然活着,但是许多方面,我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一丝丝热气,一丝丝活气,我要抚养波拉提江,让他长大成人,让他娶了媳妇,我就可以闭眼。你们那时和我说这说那,就好像针扎在木头上,确实,我也就是一块呆木头罢了,只要能保住我的儿子。让我给社员做饭,我就给社员做饭。让我给队长烤肉,我就给队长烤肉。我已经没有意志,没有判断,我长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长着耳朵,却什么也听不着……谁想到就是这样,他们也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