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伊明江的苦恼

    伊力哈穆夜读毛主席起草的中央文件

    维吾尔谚语:鹰有鹰道,蛇有蛇道汉族俚语: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门道

    众人陆陆续续告辞,大队党支部委员、铁匠达吾提起身的时候向伊力哈穆招了一下手。伊力哈穆随他走到院子里,达吾提小声说:

    “方才我到你这儿来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大队长家门口,后来才看清,是麦素木。大队长出来,和麦素木说了一些话,最后他们一同往新生活大队方向,多半是往麦素木家走去了。”

    伊力哈穆唔了一声。他想起了下午里希提提出的有关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的关系的问题。

    “我看,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达吾提激动地说,“这些年,特别是最近两年,我算是把库图库扎尔看透了。咱们大队的病根,就在他身上。现在又多了一个半拉子哈吉,科长麦素木。至于尼牙孜、高腰皮鞋,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看来,他们的活动很频繁。库图库扎尔并不好对付,你早就看透他了,但是你抓不住他,他反过来还可以抓住您。伊力哈穆兄弟,不敢大意呀!”

    下弦月已经升上了中天,寒风刺痛了脸庞。伊力哈穆拉了拉棉衣,他说:

    “您说得很对。明天咱们都早起一点,不等天亮,就去里希提书记家,咱们一起和他合计合计吧,怎么样?”

    “好的。”达吾提点点头,去了。

    伊力哈穆回到室内,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走,他就是伊明江。他拉一拉露出了一绺头发的羊皮“三块瓦”帽子,眨动着眼睛,有些抱歉又有些迟疑地说:

    “要不,我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可以吗?”

    “行,行,天晚了,你家又远。”米琪儿婉首先表示了欢迎,“要不要再吃点菜?”

    “谢谢,您请。”伊明江谢绝了。

    米琪儿婉打扫干净了木床,铺上专门为留宿的客人准备的被褥。伊力哈穆看了看有着鸡啄米的图案装饰的闹钟,是新疆时间十点。伊明江收拾着已经叠好、原本已经不需要再收拾的标语,不想睡觉。伊力哈穆看出了他欲语又止的样子,便主动说:

    “今天中午,你爸爸找我谈了。”

    “怎么谈的?”伊明江的目光里显露了烦乱。

    “不让你当干部。说是让我们把你留给他。”

    伊明江用手摸了摸前额,做了一个表示遗憾和无可奈何的动作。他说:“我给你们说说我家里的事吧,话很多,你们听吗?”

    “当然。”伊力哈穆点点头。

    米琪儿婉见他们先不睡,便扛来一口袋苞米棒子,拿来一个木盆,说了句“明天该上水磨了”。伊力哈穆和伊明江马上自觉地凑了过去,一次次地拿出两个棒子互相摩擦着脱粒,饱满的玉米粒跳跃着落到木盆里,玉米芯整齐地堆在一边。就这样,一边干活,伊明江一边讲述道:

    “您看,你们都知道我爸爸是怎样地疼爱我。小时候,他给我做过多少玩具啊!用一块砖磨圆,拿它当小碌碡,我把它套在猫身上做轧场的游戏。用牛皮拧成小皮鞭,我骑在小羊身上,把鞭子耍得炸响。用铁做的小炉子,冬天,我当真在里面点上煤块,生上火,带到外面烤手呢……我常常想,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长大了该怎样报答他呢?反正我决不做一件他不顺心的事。你们都知道,我爸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生气的时候除了掉眼泪就只会自己打自己。但是,小时候有一次我在驴厩里玩,被驴子碰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不起,哇哇地哭了起来。其实我没有摔坏,因为撒娇才不起的。我爸一见,他气成了那个样子,我真害怕,他抄起砍土镘照着驴头就砸,当天晚上驴就死了……瞧我说到哪里去了?”

    “老实人的肚里长犄角——越是老实人脾气越大!”伊力哈穆笑了。

    “我的爸爸叫我的时候总说什么‘我的独苗儿’‘我的命根子’,就像没有我姐姐似的。听我妈说,生我姐姐的时候,我们家的绵羊正在下羔,我爸问了接生婆,听说生了个丫头,便只顾羊羔,却不肯进屋看女儿……”

    “真糟糕!”米琪儿婉摇摇头。

    “就是这样,爱弥拉克孜姐姐被马木提的狗咬了,他不及时带着她去医院,最后只好把手割掉了……”

    “爱弥拉克孜是个多么好、多么要强的人!”米琪儿婉喟然叹息。

    “还是先说我吧,”伊明江继续说,“我在小学,功课是最好的,毕业考试,语文是九十五,数学是一百。但是,我爸不让我上县城或者州上上中学,不让我离开他身边。”说到这儿,伊明江委屈地歪了歪脑袋,沉默了一下,“他倒让我姐上了卫生学校。我爸和我妈说,随她去吧,她就一只手,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再说,早晚也是人家的人……可他现在对让我姐上学也后悔了……”

    米琪儿婉和爱弥拉克孜是老相识了,如今,爱弥拉克孜又在米琪儿婉的娘家——新生活大队医疗站工作,所以,一提到爱弥拉克孜,她就忍不住插嘴说:

    “说是一只手,可爱弥拉克孜有多么能干啊,比别人的两只手还能做活儿!连拉面都会做。”

    “她在新生活大队,工作又是那样好,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农村的老婆子不会说自己的病情,你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一会儿指指胸儿,一会儿又指指肚子,在大医院里,她们经常受到医生的白眼。可爱弥拉克孜不是这样,她关心每一个病人,她听完每一个病人的诉说,让每一个人都满意。”

    伊力哈穆看了妻子一眼,温柔的眼光里包含着一种提醒:“你插嘴太多了吧?”

    于是,伊明江又拉回了话题:“对我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爸爸说,如果我上了很多学,当了干部住在城里,那家里的园子留给哪一个?他常常诉说,园子里有多少蒙派斯,多少阿普尔特苹果名称。,杏子都是甜核,葡萄有马奶子和黑大粒葡萄名称。。一公斤可以卖好几角钱,当然啦,还种着大蒜和辣椒,种着全伊犁最好的玫瑰,养着奶牛、羊、鸡和两只肥鹅。他最高兴,最得意的是,我们的园子周围没有邻居,不用担心旁人的鸡闯入我们的院落啄食蒜苗,也不会为了争水而和邻居吵嘴。小学毕业的时候,爸爸跟我说:“你就是上了大学,当了县长,也挣不上这么好的一个园子!”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伊力哈穆问:“你喜欢你们家的园子吗?”

    “我越来越恨我爸爸的园子了,它就是我的枷锁,我的牢笼,”伊明江脸红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就是为了这个该死的园子,不许我上中学。我那时还小,不懂得斗争。我看到同学们去上中学的时候,我整整哭了一天,一天没有吃饭,那时候我就想,将来等我长大了,我就学开拖拉机、推土机,我要把这个园子推平、犁掉……当然,我认为只有上中学才有前途,也不对。后来,在你们的帮助下,在团支部的帮助下,我高高兴兴地回队参加了生产……可是从今年以来,又出了新的麻烦……”

    “什么新麻烦?”

    “今年夏天,我爸爸开始打土坯,每天早、晚,都拉着我和他一起和泥、挖土。我当了保管员,一早一晚都得守着库房才行,我没有时间去打土坯,爸爸就生气……”

    “打那么多土坯?盖新房吗?”

    “说是盖起房来给我成家。”伊明江低下了头。

    “你才十九岁呀,急什么?”伊力哈穆一笑。

    伊明江急忙分辩:“简直讨嫌!我不也是这样说的吗?可是我爸爸已经是全力准备,他已经准备了两根檩子、十几根椽子,做好了四个枕头、两床被子,还买下了什么毛料衣服,茶碗饭碗……”

    “跟谁成亲?”

    “就是没有这个‘谁’!他的思想嘛,有了东西,人是方便的。就这样,他要挖土,我要去收拾农具,他早不愿意我当干部了。正在这个时候,又传来了什么社教运动专整干部,整的哪个会计上了吊的消息,更把他吓坏了。今天中午,他非逼着我马上辞职不可。我说,我是共青团员。他说,管他什么团不团,反正你是阿西穆你爸爸的儿子,把我都气哭了。伊力哈穆哥,米琪儿婉姐,我爸爸的思想为什么是这样啊?他从来很少与旁人争论,他尤其绝不接受任何人说服……”

    “那也不一定吧,譬如说六二年……”伊力哈穆含笑提起了六二年刷一半墙的事。

    “噢,也可能。反正他没听过我的意见,他对我的疼爱,越来越成为我身上的绳索,我手腕上的镣铐,我前进道上的障碍。我一想起他那个哭丧着的脸,就像咽进一块胶皮……他逼得我姐姐已经没办法回家来了。爱弥拉克孜姐跟我不一样。如果她说了‘不’,那么任何人也休想勉强她。前些日子来了一个人,谁知道是帕夏汗大妈的什么亲戚,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三个孩子,他老婆死了。帕夏汗大妈把他介绍了来,他送给我们家许多东西,什么东方呢啦、伊拉克蜜枣啦之类的。他还答应当我们盖房的时候给我们搞到松木板、玻璃和油漆……我爸一心要姐姐嫁给他,上星期天,我姐回来了,爸一说姐姐就拒绝了,结果我爸爸愤怒地自己把自己打了一顿。我妈哭了起来。爱弥拉克孜姐连已经拌好的面条也没吃,天已经大黑她还是离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爸爸要这样呢?既折磨我们,又折磨他自己。”

    三个人都叹了一口气。伊力哈穆说:“这些旧思想、旧习惯、旧意识就是这样害人呢。”

    米琪儿婉说:“阿西穆大伯人是不错的,就是这里,”她指一指头部,“太陈旧了。”

    “有些人就专门利用他这种旧思想,我看那些找他说什么社教专整干部的人就是别有用心!你可以把我的这个话告诉他。”伊力哈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