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们也养鸡,这也是很有趣的。父亲弄来了一窝小鸡,他修了一个鸡舍,在地上撒了一些麦粒,然后,他就再也不管了,随便鸡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吧,让鸡也享受一下这个荒地上的自由和舒适吧。鸡长大了,大部分是母鸡,而且下蛋了。蛋下到了每一个角落,草丛里,树底下,土岗子上和房屋跟前。父亲不捡鸡蛋也不让母亲捡蛋。只是当有过路的客人来到我们家里就食,而家里又确实没有肉了的时候,他才允许我们顺手捡几个蛋做菜。有时,一两个月也见不到大母鸡,是不是让黄鼬吃了呢?父亲忧心忡忡。突然,大母鸡出现了,分别带着一群小雏鸡,遇到这种时候,父亲是最高兴的,他会大声呼喊着母亲:‘孩子他妈!快来看呀,我们的畜群又扩大了!’……真是美好的日子。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在我入党的时候,赵区长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也曾讲起过这一段生活,我当然懂得,在旧社会,过这种生活是脱离现实的和不可能的。就是在畜群扩大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忘记乡约在管着我们,我们每年都送去小麦和羊只。到了第三年,马木提打发人正式来收租子了,来的人索取的是那么多,父亲实在交不起。而且父亲也不服气,这里本来是无主的荒地,来这里以前父亲把打了一辈子馕的积蓄全买了在我们来说是非常贵重的礼物送到了乡约府上,接受了礼物的乡约言明可以在这里自耕自食,而且,我们年年给乡约送礼。但是,乡约的人不听父亲的分说,不但掠走了我们一家的粮食而且牵走了奶牛,抱走了母鸡。父亲气愤难忍,第二天,他换了一身衣服去清真寺向卡孜控告了乡约对他的抢劫。父亲把家里所有的钱献给了卡孜,卡孜答应两天之后和父亲同去乡约家,他说他将主持公道。我还恍恍惚惚记得那一天,父亲清晨起来,说今天要和卡孜一起去找乡约讲理。母亲忽然害怕了,劝他再不要说什么了,和乡约讲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父亲安慰母亲说,有卡孜做主,一切都会得到公正的解决,穆斯林的理想和道德定能战胜乡约的贪婪和强横,公平和正义一定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临走的时候,父亲还摸了摸我的头,亲了亲我的脸。”热依穆的声音嘶哑起来,他说不下去了。
“老人就这样遭到了马木提的毒手了吗?”赛里木问。
热依穆等了好久,叹了一口气,他说:
“不,父亲没有挨打,他直到那天的黑夜,被人挟着回来了,这次说来也怪,乡约并没有把他绑在榆树上鞭打。父亲回来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眼睛暗淡无光,他的脸上好像挂着一层冰霜,他的腿脚变得呆板僵硬……而且整整三天,他没有说一句话,不管母亲问他什么,他都不张口,这把我们吓坏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马木提家里,乡约和卡孜一唱一和狠狠地嘲笑和辱骂了他。他们说,不是乡约而正是父亲违反了尊长白胡子们意即长老们。的规则和法律,不是乡约而是父亲不敬长上,不守诺言,贪得无厌,诬陷好人,卡孜甚至说是父亲做了与穆斯林的义务背道而驰的坏事。他们引用《古兰经》,证明父亲已经成了叛教者!
“父亲垮了。他一生信奉伊斯兰教所倡导的驯良、施舍、诚实、纯洁、公平和正义,他像小孩子一样地相信圣人所指引的美德与文明的道路。结果呢?
“三天以后,父亲才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一两句话。他变得口齿不清,话语混乱,词不达意……我们离开了自己开垦的荒地,父亲改作依卜拉欣地主的家庭馕师,我也跟着他学习打馕。父亲的手脚越来越不利索,馕也打不好了,不是落在火灰里烧焦就是黏在土壁上揭不下来……我们又被赶了出来……不久,父亲离开了人间。我也受父亲的影响,说话大舌头,吐字不清,干脆说,我也不爱说话,说话,这也是乡约和卡孜的权力,我们有什么可说呢?我们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我要说这些往事?”热依穆用手指揩了一下眼角上的一滴泪水,“我是想告诉您,那时候我是多么痛恨地主阶级,但是我毫无办法。直到解放军到来,我的灵魂才回到我的已经气愤得麻木了的身体里……五一年枪决马木提和逮捕依卜拉欣的时候我悄悄宣誓,我要听党的话,为党的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
“但是,底下的事怎么说呢?我怎么向您解释我目前的状况呢?书记!”
热依穆激动起来,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喘气也很费力。赛里木劝慰说:
“您尽管说好了,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意见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底下的话不大好说,”热依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碰到什么灾祸。解放以来,我的生活是比较平稳的。党把我这样一个没有文化、没有能力的窝窝囊囊的人培养成了党员、干部。我也知道,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而党员应该是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啊,我太不够。难道解放以前我们能想象得到摆脱了地主阶级的剥削压迫以后日子将是多么地好过吗?在自己土地上种庄稼,发展生产、搞好生活、对国家多作贡献,这样的生活与劳作不是应该比过去容易得多吗?然而,事情并不简单。
“……伊力哈穆走后,我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我想,为大家办事,不要偷懒,要起早睡晚多经心,要公正,不要谋私利,不要欺负人,再把农活计划周到,劳力要调动得合理,这不就是一个好队长吗?……事实上,没那么容易,我总是被装在口袋犹言“圈套”。里。”
“怎么回事呢?”赛里木问。
“譬如说一九五九年底,我刚从地里回到家,库图库扎尔大队长打发人把我找了去。说是库瓦汗哭哭啼啼到大队部来告状,她的丈夫尼牙孜把家里的粮食,其中还有偷的队上的粮食拿到黑市上卖掉了,卖了钱跑到伊宁市去赌博还乱搞女人。库图库扎尔让我把尼牙孜立即找来。‘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他说。我当时就问,除了库瓦汗的控告以外还掌握什么材料不,他说没有,我建议调查清了再说,不要急着收拾谁。但是他不干,非要我立刻把尼牙孜叫来不可。尼牙孜被我找到了大队部,大队长拍桌子打板凳吼了两个小时,尼牙孜矢口否认有任何这一类的事情,反而检举他的老婆库瓦汗小偷小摸并有对人民公社不满的言论。库图库扎尔把尼牙孜放过了,又叫我去找库瓦汗,我更加反对,他就另派人找来了库瓦汗,又是一通审问、吓唬、责骂,依然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天,您猜怎么样,倒好,尼牙孜和库瓦汗两口子和解了,两个人共同去到公社把我和库图库扎尔告了,两个人谁也不承认曾经控告或者检举过对方。公社的民政干事来了解情况,真想不到,库图库扎尔把事情一股脑儿推到了我的头上。他做出一副不甚了解的样子,当着民政干事的面问我:‘你说说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尼牙孜叫到大队来?’‘后来天那么晚了,为什么又把库瓦汗找了来?’‘……这个这个,当时你怎么说的呢?’……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库图库扎尔当了大队第一把手以后,事情就更难了。他好像手拿着一根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照着我的肋条骨一戳。在队长会议上,他有时突然话锋一转‘七队要注意!’‘热依穆要注意!’你甚至于不知道他要你注意什么。”
“您为什么不问清楚他要你注意什么呢?”赛里木问。
“问他也不回答!如果有上级干部在场,你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到他的嘲笑、捉弄和突然袭击。我们的工作,如果做好了,那全是他的功劳,你听他在上级面前那洋洋得意的吹嘘和汇报吧!有时候他吹过了头,说溜了嘴,被上级指出来,这时,他立即转身问我:‘这是怎么搞的?’似乎一切不实在、不妥当的说法全来自我这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我反倒不知道举哪件事做例子好,我越来越感觉到,我缺少一个灵活的脑筋、锐利的舌头和迅速反应的神经。我没有办法工作,更没有办法在库图库扎尔当第一把手的时候在他的手下工作。生气还在其次,但是我没能够战胜这种狡猾和卑劣的作风,这使我非常沉重……”
“就是这些事吗?这没啥大不了的啊。”赛里木笑着说。
“没啥大不了,不,不,但是他完全可以影响你,使你心情不舒畅。最后,最重要的,是出了这么一件事。这事,我一直没有对谁讲过,和大队的同志谈谈吧,我怕这是犯自由主义。找公社党委汇报吧,事关重大,要负责任,总不能捕风捉影就跑到领导面前乱说一通。所以一年多来,我一直闷在心里,不管是里希提同志还是伊力哈穆,不管是我的老伴和我的女儿,我都没有说过。今天的情况不同,您是县委领导,您来到这里,您询问我的情绪和思想情况,我理应把一切如实地告诉您。我虽然说不清人家的事情,但是我至少应该把我自己的心思说清,所以,我才和您谈……”
“您的顾虑太多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只是谈谈天,至于您谈的情况意味着什么,这是需要我来分析判断的,您何必解释这么多呢?”
“对,对,那就好,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四月,库图库扎尔来到我们队,要一个浇水排班的名单。这是很罕见的,大队水利委员是穆明哥,库图库扎尔从来没过问过这一类的事。再说,您知道,农村干活哪里有什么名单呀,名单还不就在浇水组长的脑袋里。但是,书记要啊,我就叫写了一个给他。到了四月三十日,就是丢麦子的那一天,他一早又来到了七生产队,还一再叮问当晚是否按原计划由尼牙孜值夜班浇水。后来,他去到庄子查看了浇水的地段,渠道的情况,估计了夜间浇水可能进展到哪些地块。当天夜间,小麦被窃,天色微明的时候,我们赶到了庄子。库图库扎尔又是老手段,当着公安特派员塔列甫同志的面问我,为什么在当前这样一个严重关头,派尼牙孜这样的不尽职、不可靠的人去夜班浇水。这实在使我太奇怪了。这究竟是出于他一旦出了什么漏洞就立刻推卸出去的老习惯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秘密呢?这个事情实在把我憋坏了,我怎么想也得不到解答,越想越觉得可怕。如果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太可怕了吗?如果没有问题,是我凭空来疑惑,不也很可怕吗?”
“所以,您就遇事不说话了,是吗?”
“不说话?我也没有有意地闭住自己的嘴巴,但是,有一些事,我无话可说。库图库扎尔是本地人,当干部和入党都已经多年,但是,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而且,我还得时时警惕,不要落入他的口袋。譬如昨天晚上支部会上大家谈到包廷贵的问题,他却问起我来。包廷贵的事是他一手安排的,虽然在我们队领口粮,但他从一来就是在大队,在库图库扎尔身边。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和他辩论吗?鸡毛蒜皮,不得要领。所以,我确实想回避,在我没弄清楚他的真面目以前,我离他越远越好。这就是我去年不肯当队长的原因。我知道我这样做不符合党对一个党员的要求。但是,我怎么办呢?”
赛里木静静地听着热依穆的话,他还没有完全理解热依穆的心情,没有完全掌握热依穆的性格。但是,他谈到的有关库图库扎尔的情况,联系起赛里木自己的印象,却使人大吃一惊。赛里木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同时,赛里木从热依穆的洁净的庭院里,从他叙述的童年生活的一瞥里,他隐约看到了热依穆的性格的一个方面。童年的“美好的日子”的幻灭使热依穆从小就充满了对地主阶级的深仇大恨,但是,这个“美好的日子”曾经存在(哪怕是短暂的,而且当时的情况也未必像事后回忆起来那样美好和富有田园诗的情趣),却也使热依穆有回避矛盾、洁身自好的一些倾向,所以,赛里木说:
“自己单独过好日子是办不到的。过去办不到,现在办不到,将来也办不到,不联合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不斗倒阶级敌人,就没有好日子。回避矛盾,您就永远不可能弄清矛盾的各个方面,也就永远解决不了矛盾。您应该少想一点自己,大胆地投身到现实斗争中去,不斗争,那算什么共产党员呢?”
“茶好了,请进屋!”再娜甫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
小说人语:
话语越是宏伟,操作越是困扰。先逗逗趣也好,引蛇出洞?是不是一个玩法?
在斧子下来以前,树墩子照样有喘息的机会。也罢。
最管用的,最需要的,最省事的:闹一个高高在上的标签,然后,豁然开朗,简约快捷。做事、做学问、做小说都如此。
标签可以调整,摩擦其实永存,纠葛牵心动肺,挑战四面八方,生活风风雨雨,蛛丝马迹渐渐凸显。我们的经验是边走边看,且待下回,或者是下回的下一回。
有过,当真有过热依穆的父亲的那种无墙无门无鸡笼无羊圈的自然经济与田园生活,他的房舍与财产向世界开放。二十年前小说人在美国中西部农村,也见过这样的绅士,停车绝对不上锁,认为上锁是对于当地居民的污辱。所以老子问曰:“能婴儿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