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装车的社员坐下来休息。烟瘾大的人走出麦场远远地蹲在水渠边去吸烟。场内是严禁吸烟的。赛里木本打算再找阿卜都热合曼说说话,老汉却不想多谈了,他正忙着招呼几个骑马的少年去把刚才装车期间一直在闲散地吃着苜蓿的六匹马拉过来,指挥他们套好石磙子以备休息后继续轧场。于是,赛里木缓缓地向另一方踱去。在一个高耸如山的麦草堆的后面,他看见了有三个妇女正蹲在那里清理轧头。一个年岁很大,从白色的大纱巾下面露出了灰白的辫子。一个面色红润,体格健壮。还有一个皮肤黧黑,目光流动,她的神态和花绸头巾、粉红色的丝织连衣裙外面套穿着一件黑绒镂花的坎肩以及耳环上坠着的假宝石,都使人一眼看出她不是普通的农村女社员。她们正在干的清理轧头这个工作,是个琐碎的扫尾活儿,拉来的麦子经过晾晒和碾压,绝大多数都脱了粒,但是总有极小部分麦壳特别坚硬,甚至始终保持着麦穗的完整形状,这就称为轧头。扬场当中使用的扫帚,就是为了对付这种比重并不比麦粒轻、因而风力送不出去的轧头以及土坷垃还有石块的。这部分轧头,只有最后集中起来靠马蹄子踩,靠马蹄上的铁掌来踏破它们的不肯张开的硬壳,以达到脱粒的目的。这当然是一个落后的办法,但是在脱粒机没有普遍使用以前还找不出更好的替代办法。经过马蹄的踩踏以后,由于轧头里混着土坷垃石块,不能再靠抛扬来净化,只好让这些妇女们一人拿着一个箩,把脱了粒的轧头捧在箩里,然后巧妙地一转一旋,利用离心力把麦粒和杂质分开,把滞留在箩底中心的脏东西用手指拣出去。
由于看到这里的两个妇女的年纪显然比自己大许多,赛里木走过她们的身旁的时候恭敬地俯身抚胸行礼,问道:
“你们好!”
“您好吗?”红脸的女人和最老的女人先后回答。红脸女人问道:
“您是哪里的?刚才,您也一直在扛麻袋啊!”
“我是跟汽车来的。”赛里木含糊地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随车走呢?”年老的女人慌忙问,她的口气似乎是认为赛里木是个由于粗心大意而误了车的旅客。
“我……是来劳动的。”
“也许,您不是犯了错误下放农村来改造思想的吧?”黑女人抬起了头,眉毛俏皮地一扬,紧紧地盯视着赛里木。
她的说话使赛里木一惊。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令人不安的吞噬性的目光,这还因为她的嗓音低得近似男人,音调却力求娇媚。
“瞧您,”老年女人责备地说,“古海丽巴侬,您老是说这样的不着边际的话!”
“那有什么,”黑女人耸一耸肩,“好男儿的头上,会经历各式各样的事情。再说,如果一个干部犯错误,多半不会像这边厢指赛里木,维语中常用位置的指示代词称人,表示客气。这样卖力地扛麻袋的。”
“您们的看法呢?”赛里木问另外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话使他发生了兴趣,他走近一步,蹲了下来。
“我们吗?”面色红润的女人说,“您卖力地扛麻袋,这很好。干部参加劳动是个好事情。可惜,有些干部来劳动只是做做样子。”
“怎么个做样子法呢?”
“有的人干上那么一小会儿,看看表,喂呜,到时间了,他还有一个会;他忙得很哩!有的干上一会儿把队长叫到一边,谈话去了,还拿着一管钢笔和一个小本本在记呢。谈完了队长,再谈社员,直到收工前十分钟,他与五个人的个别谈话才告结束。”
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赛里木也笑了。
“您不要乱说!哪有这样的干部?”老年女人说。
“这种人也是有的,当然,是少数。”赛里木说。
“不要那样说干部们吧,再娜甫,”老年女人说,“做做样子也好嘛!到农村来了,到劳动的地点来了,和许多人谈了话,这不也是好事情吗?……”
黑女人对这个话题似乎厌倦了,她打断了老年女人的话,说道:
“男人们都在休息了,我们也休息一下吧。”说着她就扔掉了箩,退后几步坐到地上,同时呻吟着:“摇啊簸啊,摇得我头也昏了,腰也酸了,哇依我的头!哇依我的腰!”
另外两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继续干着手底下的活儿。再娜甫哼了一下,说道:
“古海丽巴侬!您还需要锻炼锻炼呀!”
“算了吧,”古海丽巴侬恶狠狠地说,“我永远不会锻炼成一个劳动模范的。难道我们女人是为了干这些活儿才生到世上的吗?”说完,她扶着腰站了起来,拍打了一下裙子上的土,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赛里木捡起了她丢下的箩,学着她们的样子也簸麦子,但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再娜甫止住他说:“算了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她原来不是农民吧?”赛里木努了努嘴角,指着走开了的古海丽巴侬。
“她是科长的夫人。”
赛里木呵了一声。对麦素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我说同志,”再娜甫见赛里木仍在吃力地簸麦子,再次制止他说,“您放下箩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谁规定这是女人的活儿呢?”赛里木问。
“当然是女人的活儿喽!干这个,一天只给记五分,如果去翻场,一天是八分、九分。”老年女人说。
“是不是给您们的工分记得低了呢?”
“哪里低呢?”老年女人觉得赛里木误会了她的意思,遗憾地举起了两只手,“这是个轻活嘛!拿我来说吧,快六十的人了,力气又小,我能干什么呢?播种?不行。耕地?不行。浇水?不行。收割和打扬?都不行。如果不是人民公社,像我这样一个年老的女人,不成了废物了吗?现在,有我的事情做,还给工分。要那么多工分干什么呢?我的肚子是饱的,我的衣服是整的,我的房屋是结实的……”老年女人满意地笑了。
“多么可爱的老妈妈!她们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少,却总想着献出自己一点一滴的力量。”赛里木感动地想。“那么您呢?”他转而问再娜甫,“难道您也是因为气力不够才干这个轻活儿的吗?”
“我的气力大得很,”再娜甫骄傲而爽快地回答,“前几天我一直在翻场,每天挣多得多的工分。”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边呢?”
“这也是个要紧的工作啊,难道到了手的粮食还可以糟踏不成!又不能让老大憨粗的男人来摆弄这个小箩!”再娜甫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干部要问这个,她看了赛里木一眼。
赛里木点点头。显然,在再娜甫心中,有远远比工分重要的东西。他又转而问年老的女人:“如果没有这种适合您的力气的轻活儿呢?那您就只能在家休息了。”
“为什么没有?”老年女人的语气里流露着不满,“那么多地、那么多庄稼、那么多事,总有我干得了的。就是真的没有了,我也要到地里来,拔两根草,捻碎两块土坷垃也是好的。我才不在家呢。在家里,我已经呆了五十年!只有在合作化以后,我才知道我不光对老头子、对孩子有用的,我对大家也是有用的,我也是公家的人呢。”
“您说得太好了。那么,您的老头子是谁呢?”
“她是咱们的麦场负责人、队委会委员阿卜都热合曼的老伴——伊塔汗姐。”再娜甫介绍说。
“她男人是副队长热依穆,比我的老头子‘官儿’大。”伊塔汗指着再娜甫说,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可是您是谁呢?您还没有把名字告诉我们呀!”两个人差不多同时问。
“我叫赛里木。在县上工作。”
“县上?”伊塔汗眨一眨眼。再娜甫却想起了什么,她问:“听说,您们的那个书记也叫赛里木。是吗?”
“也可能的。”赛里木微笑着站了起来,走了。
“倒是个和气的人,挺好说话的。”再娜甫说。
“我看,他不像个犯错误的。”伊塔汗看着赛里木的背影,用心地琢磨着。
赛里木向伊力哈穆扬场的地点走去。在他和女人们闲谈的时候,男人们已经休息完了,他们在热合曼老汉的指挥下,站了一大圈,各拿一把大大的三股木叉,分段翻场轧场。尼牙孜懒洋洋地用木叉挑起一块一块的麦草,有气无力地抖动着。一见赛里木走过来,他就撂下了工作,拿着木叉跑了过来。
“书记!”尼牙孜追上赛里木,叫了一声,赛里木停住了脚步。
“天太热。您到阴凉地去休息会儿吧。”
“阴凉地?”赛里木一笑,“这里哪儿有阴凉地方?阴凉地方还能打场吗?”
“要不要我带您去瓜地?”
“不!”赛里木简单地回答,抬腿要走,但是尼牙孜用他的单刀直入的语言止住了他。
尼牙孜说:“我们那个场头儿,就是刚才训我的那个老汉阿卜都热合曼,您以为他的思想好吗?请您不要上当。那全是假的!”他放低了声音,“他的女儿跑到那边去了,他这个地方,”尼牙孜指一指自己的头,“问题多得很!还有那两个刚才跟您说话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再娜甫是个疯子,她在家里打自己的男人,我们的窝囊废副队长热依穆,”尼牙孜信口编造着,“她的女儿二十多了不结婚,还能有好事情吗?另外那个老的,她干脆就是个白痴!您不信去问问她,北京在哪里,乌鲁木齐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么说,您对他们都有意见了?”
“嗨,嗨,我的书记!我的意见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把我害苦了!食堂开饭的时候,硬是不给我盛牛杂碎。难道我尼牙孜没有给公社出过力气吗?我有话,我的话要对书记说啊!我的老婆也受他们的欺压呀!我是因为有病才迟到了的。我家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没有钱买盐,没有钱买茶,甚至连磨面的钱都没有了。今天晚上回家,我就得吃白水煮整麦粒儿啦。”
尼牙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汪汪的泪水。
“您先去劳动吧,您看,马拉着石磙子已经绕过了三圈,您负责的地段的麦子一直没有翻动呢。”赛里木听了他的话感到摸不着头脑,只能按常规给以一般的回答,“您的意见我以后再听,我将在您们大队住一段时间。您的困难,我可以找您们队干部问一问,再说。”
“我们的穆萨队长倒也罢了,就怕这些二队长啊!还有那个伊力哈穆,去年冬天他在社员大会上提出让我偿还欠队里的债,让我拿什么还呢?卖老婆还是卖孩子?难道现在是旧社会吗?难道他们是地主吗?难道我们还要受压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