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是这样吗?”库图库扎尔感兴趣一些了。

    “队长说得太过分了。”麦素木不慌不忙地、自谦地说,“她是乌兹别克人,做啤渥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

    “现在有吗?”库图库扎尔睁大了眼睛。

    “有,现成的。”

    库图库扎尔的脸上显出了兴奋的表情。

    “科长,”穆萨亲切地拍着麦素木的肩膀,“晚饭以后,你骑我的马回一趟家,把啤渥拿来,多拿一些,有多少拿多少!晚上,我们和书记找一个地方小坐一下……肉,我来安排。您的意向如何?我的书记?”

    “我……”库图库扎尔转了一下脑筋,他很想在“百忙”中消遣一下,品尝一下被穆萨如此吹嘘的科长夫人的手艺。但是,他又不愿意这样快就和麦素木“小坐”在一起。他冷冷地说:

    “我晚上,我怕不一定有时间,我还要……”

    麦素木没有等库图库扎尔的话说完,他笑了一笑,对穆萨说:

    “我把啤渥拿来。您二位一起小坐吧。请原谅,晚间我还有些小事,恕不奉陪了。”说完,他似有似无地向穆萨使了一个眼色,站起身来,从葫芦架下踱了出去。

    “书记需要清净。”麦素木低声对随他而来的穆萨说,“我走了。晚上啤渥给您送到哪里?”

    “这个……”穆萨沉吟起来。

    “送到乌尔汗家里怎么样?她家最清净。听说,书记对她有大恩德……”

    “可以。”穆萨点头,同时也奇怪麦素木掌握各种隐秘的情况这样细致。见麦素木转身要走,他又按住了他,说:

    “等等。你看,咱们今年的瓜还很不错。我想在公路也搭个小棚子,每天拉上一车瓜去卖,您给咱们搞搞这个活计怎么样?”穆萨亲切地拍着麦素木的肩膀。

    “我不合适。在公路边摆摊子也太惹人注目。”

    麦素木的拒绝和否定使穆萨感到失望和不满,他嘴一撇,腰一叉,歪着头,眯着眼说道:“今年的瓜我就是自己卖定了,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我看这样,”麦素木眼珠一转,“与其在公路边招摇,不如就在庄子的土路边,离瓜地又近,不用车,抬把子抬也抬得赢,这里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也不算少,而且,在这边卖瓜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至于卖瓜的人,还是不要找我吧,本来就有些人对我抱特殊的看法。我看,您还是找尼扎洪吧,他干这一行合适。”

    “好!好!”穆萨连声称是,“您倒是个好参谋长!”

    “可不敢这么说!”麦素木正色道。

    “晚上十点,大家睡下以后。就在乌尔汗家里。”穆萨通知跷着二郎腿、斜躺在毡子上的库图库扎尔说。

    库图库扎尔嗯了一声,告诫说:

    “对待麦素木,还是要严肃一些。”

    “我才不怕呢!”穆萨不服地争辩道,“我又不是党员,谁能把我怎么样!”

    “哼!”库图库扎尔轻蔑地瞥了穆萨一眼,放下腿,侧转身,闭上了眼睛。

    深夜,在乌尔汗家里。

    从瓜地回去,穆萨通知乌尔汗说,书记要到她家小坐。他说:“书记要吃烤羊肉,你把工具和佐料准备好。”

    “烤肉?哪里有鲜羊肉?”

    “食堂不是有两只羊吗?我已经告诉了泰外库,等下他过来宰一只。”

    “牛肉还没吃完呢!”

    “已经过了油,用盐腌上了吧?坏不了的。给社员也调剂调剂口味嘛。”

    “那……即使宰了羊我也不能把肉往家里拿!”

    “为什么不能往家里拿?我又没有让你去偷!”穆萨瞪起两眼,“你给我切一块好肉,有几公斤,记我的账,你把肉拿回来就对了,其他一切用不着你管。有我,有书记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办一点小事也这么啰嗦!”

    乌尔汗只好点了点头。

    现在,在乌尔汗的院子里,专门做烤肉用的狭长的铁匣子已经支架起来,均匀挑选出来的伊犁无烟煤块已经烧得通红。乌尔汗拿起切好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羊肉、穿在特制的、柄上镂着穆斯林的花纹的铁签子上,每条签子上穿着七八块肥鲜的肉块,整整齐齐地并排摆在铁匣子上。乌尔汗拿起一个毛巾,一会儿旋转毛巾生风、把火煽旺,一会儿又分别转动一下铁签,以使肉块的受热均匀。在匣子下部的红火的烘烤之下,羊肉渐渐发出了香味,肥肉融下了滴滴的油珠,油珠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拉滋拉的响声,升起了缕缕蓝色的烟雾,油烟又附着在肉块上,使烤肉更加香美。最后,肉块微焦了,就在火上趁着油水未干撒上盐、辣椒粉、胡椒粉和一种叫作孜然(学名“安息茴香”)的香料,这种别具风味的新疆烤肉串就成功了。

    喝啤渥就烤肉串这是一种讲究,犹如关内之喝白干就松花变蛋。穆萨见烤肉签子已经拿了上来,便从水桶里拿出了几瓶一直浸泡着的啤渥。开瓶以前,他先预备好了两个大号的瓷碗,然后用手去拔橡皮塞,拔了半天,没有拔下来。穆萨便用牙去咬,库图库扎尔一句“小心点”的话没有落音,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泡沫从瓶子里一涌老高,穆萨的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直到手腕上,已经沾满了白白啤渥。“快倒!快倒!”穆萨抹着脸喊道。库图库扎尔连忙用双手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刚倒出一点,泡沫涨满了碗,咕嘟咕嘟,又是一碗泡沫,瓶子里的泡沫仍然有增无已,库图库扎尔只好张开嘴,凑近瓶口,把涌出的泡沫吞了下去。

    穆萨掏出手绢,擦干了脸和手背,耳根后仍然带着酒渍,开怀大笑,伸着大指夸赞道:

    “科长的老婆就是有劲!赛过一尊大炮!”

    库图库扎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穆萨不要高声喧闹。库图库扎尔是很小心的,他把库尔班带了来,让库尔班在乌尔汗门前给他放哨。乌尔汗的外间屋里,阿西穆的老伴尼莎汗已经带着波拉提江睡下了。乌尔汗考虑到夜间来了两个男客不方便,才找尼莎汗来作伴的。库图库扎尔知道这个女人是不多嘴多舌的,又是自己的嫂子,所以还比较放心。尽管此处没有外人,乌尔汗的房子近处也没有邻居,库图库扎尔还是谨慎地制止了穆萨的笑闹。

    终于,泡沫息下了,他把碗里的酒倒满。穆萨端起碗,把一碗啤渥倒到自己的喉咙里,“啊嘿、啊嘿”嗓子眼里发出了舒适的呻吟声,然后,他一气拿起几只铁签子,在嘴边一抹,一串肉不见了,又一抹,又一串肉消灭了,又一抹,三串肉争先恐后地进了肚。他咂着嘴唇赞道:

    “多么甜啊!这才是烤肉!不,这不是烤肉,这是幸福,这是人生,这才叫舒服!我再找两个弹都塔尔一种维吾尔族双弦乐器。的来吧,吃吃、喝喝、弹弹、唱唱,痛痛快快过这一夜!对于我们真正的伊犁人来说,人生就是嬉游,您知道吗?从生到死,这几十年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呢?玩!塔马霞儿维语:行乐。,该看的,要看,该吃的,要吃。啤渥不够的话,我找包廷贵这个小子去!他有瓶装白酒!”见库图库扎尔不住地摇头,他问道,“我真不明白,您怕什么?难道您也学那些汉族人吗?银行里存着好几百,炒菜的时候舍不得放油,呸!”

    “静一点!”

    “静什么?在七队,我就是老大!在大队,您就是国王,怕什么?”

    “您是个好人,真正的维吾尔男子!”库图库扎尔咽了两口酒,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的眼光盯着穆萨,“可惜,您太浅薄,太短见。您不是用头脑,而是用脚后跟来思想的。”

    “您瞎说,”穆萨不服地叫了起来,由于是和库图库扎尔个别在一起,又借着一碗啤渥的酒力,穆萨今晚对“书记”的态度要比平时大胆得多,“有人骂我是流氓,有人骂我是坏蛋,但是,从五岁到今天,没有一个不佩服我的聪明!谁不知道我穆萨四十只脚犹言“诡计多端”。?您大概是说我太咋呼了,是不是?唉,您简直不了解我。喊喊叫叫、吵吵闹闹,这也是一种办法。让有些人把我看成个牛皮大王、半疯半傻的苕料子吧!我的算计,都在肚里呢!真正的厉害人,犄角不长在额头,而是长在肚囊子里!”

    “唔?还挺厉害的,您有些什么算计呢?”穆萨关于自己的小小的狡猾的自白,使老奸巨猾的库图库扎尔莞尔一笑,他一边逗弄着穆萨,一边吃着烤肉、喝着啤渥。用假话引着旁人说真话,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其实,他何尝不想找两个人来弹弹热瓦甫和都塔尔?但是,毕竟他的眼光要高远得多。

    “我吗?”穆萨突然支吾了起来,他也不想把肚里的算计和盘托出。他说,“我也不过是骂骂咧咧、咋咋唬唬罢了,这些个辫子,我是有意亮给大家的,谁爱怎么揪怎么揪,反正没有大辫子!”

    “没有大辫子?”库图库扎尔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当队长一年多,贪污盗窃、挪用公款、假公济私、打骂群众、搞资本主义……这辫子还少吗?只怕人家连脑袋一起给你揪下去呢!”

    “谁说的?”穆萨的眉毛挑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我什么时候盗窃、打人了?”

    “好好好!”库图库扎尔笑得前仰后合,“这不是,不打自招了,没盗窃过、贪污过,没打人,骂过人,其他罪名也是完全符合事实,大队支委会上,已经不止一个人提出你的问题来了!”库图库扎尔没有说名字,但是穆萨马上意识到是伊力哈穆和里希提。

    “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说得可多呢!”库图库扎尔把手一扬,“还说什么七队的老大呢,让人家轻轻一拨拉,你这个老大怕要变成老末啦!”

    “老末就老末,我也不是没有当过老末!正因为不怕当老末,所以我才放心大胆、愉快舒畅地当老大。不像您那样伤神绞脑,累出了心脏病来!”穆萨反唇相讥。

    “你抱这个态度就太好了!我今天要和您谈的就是这个,”库图库扎尔很认真地说,“您知道伊力哈穆回来已经一年多了,他原来是你们队的队长,他的思想觉悟、群众威信、文化、能力都不比您差,干脆说吧,比你强得多!冬天公社党委曾经想调他去担任团委书记,他申诉了意见,说是愿意在生产队里。看来,他还是喜爱这个生产队呢!其实要是我呀,我也不去当那个公社干部,一个团委书记能管得了谁?可一个生产队长呢……我看你就把队长的位子让出来吧?如果您同意,咱们麦收以后就改选……”

    库图库扎尔的这一段话,倒不见得全是激将。去冬把伊力哈穆正式补选为党支部委员以后,库图库扎尔觉得他对自己的威胁就更大了,他没有什么具体责任,却又无事不能管,无事不过问,能不能把他拴到一个生产队上,免得他老是在大队插手呢?这个办法是可以考虑的。

    穆萨乒地拍响了桌子:“让给他?凭什么让给他?我就知道他想当队长!怪道下地指挥生产的事他也要伸手!有本事让他想办法整我吧,我长着牙也不是专用来微笑的!”

    “那就看你们谁本事大了!”库图库扎尔把手一摊。

    库图库扎尔的风凉样子激怒了穆萨。穆萨把眼一眯:“我考虑,刚才你说的那个给包廷贵准备送礼的土产的事不能办!不要让伊力哈穆抓住辫子!”

    穆萨冷不防的这一击使库图库扎尔尴尬了一下,他居然一下子无话可答。恰好乌尔汗端着新烤好的一盘子串羊肉进来了,他连忙借着帮助乌尔汗收拾空签子,掩饰自己的窘态。

    等乌尔汗走了出去,他搓着双手,用一种诚恳多了的语调说道:“喂,我的兄弟!您怎么分不清好心和恶意、朋友和敌人了?难怪我要责备您缺乏头脑!您想拉过缰绳和伊力哈穆并排跑一条路吗?人家早就跑在前头了,只怕人家的马蹄子扬起的土您都吃不上!我不过是提醒一下您的处境就是了,难道您还怀疑我的友谊和支援?伊力哈穆要争这个队长,这也没关系,小而至于一个生产队,大而至于全新疆、全国、全世界,莫不是如此。记住:谁有本事、有势力,谁就当君王、当头儿脑儿;不然您就当奴仆、当下属、当侍候人的听差!拿新疆来说,清朝;民国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东土耳其斯坦;三区革命政府……哪一个政权能长得了?谁晓得今后的事情是什么样子?嗨咦,穆萨队长,嗨咦,我的老弟,别看您也长了一脸胡子了,其实,您还是个小娃子呢!”

    库图库扎尔的最后几句话是穆萨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的。他的意思难道是?穆萨看看库图库扎尔,他正若无其事地咂着烤肉的滋味,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狠毒和狡狯混合着的神色。穆萨觉得悚然,他俯身说:

    “确实,您的智慧是我辈所不能比拟的。今后,请多加提携开导,我是您的人,我听您的。”

    穆萨肚子里的算计则是:“我的天!这个人太危险!一定要和他逐渐把距离拉开……”

    库图库扎尔摆摆手,他竖起了耳朵,院子里传来人声、脚步声。乌尔汗似乎企图阻拦,库尔班怎么没来报信?来不及去弄清情况了,房门倏地打开了,夏夜的凉风吹了进来。随着凉风进来了一个愤怒的人,这个人站在门口,用炯炯的目光刺射着他们。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伊力哈穆。

    小说人语:

    享受夏天,自然不该是坏人的专利。当人与人较劲的时候,人也会与自身较劲。奎克其(哈密瓜名)流淌着的是幸福,卡哇普(串烤肉)发散着的是满足。新疆是我们夏日的天堂。

    小说人那个年代曾任红旗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也享受过在瓜地的尊荣与口福——到哪儿说哪儿啊,您哪。

    西瓜甜瓜应犹在,只是容颜改。高楼昨夜又南风,山水故园无恙挂牵中。

    这里说的容颜不仅是指人,开发发展,现代化电气化信息化,新疆的瓜,无土栽培、雾化培植已经遍及全国,换了人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