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老包,说老实话,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唉,书记,”包廷贵苦笑了一下,“这可让我说什么好?没有把握,我何必来找您?我可以说有八成把握,有九成把握,有九成九把握,汽车没开回来以前,总不能算是十成满。用你们的话来说,最后还得看胡大的旨意。把握,我有。保票,我不打。汉族人的俗话,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退一万步说,汽车买不来,不过花那么几个钱,再赔上三两样土产。辛苦一趟,跟乌鲁木齐大地方的阔单位联络联络,至少也可以闹一些汽车材料来。在大队修车,好处可不是一个人的啊……”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最后一句太露骨了。库图库扎尔用威严的一声咳嗽止住了这个嘿达依即汉族。本是译音,与俄语“中国”、或谓其发音类似“契丹”的说法接近,后辗转相传,或有贬意。的唠叨。

    包廷贵走后,库图库扎尔思忖了一会儿。办成了,一辆汽车,这可是了不起。

    这里,有一个库图库扎尔很爱考虑的问题:他这个大队干部到底有多大?过去,一个百户长,一个乡镇,不过管一百来户,而他,管着上千户;过去,赫赫有名的马木提大肚子不过拥有几十匹好马,如今,他却眼看就拥有一辆汽车;过去,一个乡约至少讨四五个老婆……唉,这话就提不成了。

    办不成呢?办不成最多赔二百来块钱。这个数目并不大,问题在于在这件事上他可能受到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他们的掣肘。想到这儿,他微微一笑,魔鬼也不会知道他的底细,精灵也不会斗得过他的智慧。经过近年来的较量,他更满意于自己左右逢源、逢凶化吉的本领。今后的事情,就看那边如何动作了,如果那边只是哇哩哇啦不动手,这个局面就要僵持下去。这个僵持对他来说也并不坏,因为,在正常的情况下他将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巩固自己的地位,他绝不放过一切眼前利益,他深信一部分维吾尔人特别是伊犁人信奉的一句格言:今天只管今天,何故为明天而忧烦!

    再说,一旦有变,他也早有准备,早就施了基肥,撒了种,专等气候适合了开花结果收摘。

    但是,讨厌的是伊力哈穆。开始,他认为伊力哈穆不过是个孩子,他想用自己的机敏和热情去拉拢他,和他搞好“团结”。但是,没能行,伊力哈穆是用他自己的头脑来考虑问题的,从不接受他的影响。后来,他也想用对付里希提的方法,把他推开,但是伊力哈穆从不冷淡,动不动就对工作以至对他本人提出意见。冬季,在一次党的生活会议上,伊力哈穆居然指名道姓地向他长篇大论地进攻起来,使他这个鸭子硬是不能摆脱水迹……提意见,为什么共产党兴了这么一条呢?意见、意见,简直是令人头疼的冷风!当年的百户长什么时候允许过提意见……可提了意见又怎么样?大队书记还是我,他能把我奈何!

    想到这里,库图库扎尔得意地一笑,身体也似乎爽快了一些。他信步走到正在锄草的阿西穆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抓出一把莫合烟,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角旧报纸,撕下一条纸来,卷好,用口水沾住,点着,吸了两口,亲切地叫了一声:

    “哥!”

    进瓜地以后,这是第一声富有人情味的呼唤。阿西穆停下了砍土镘,回转过了头。

    “请到这边来!歇歇……”

    “我不累。”

    “请过来嘛,我有话说。”

    阿西穆把砍土镘立在地埂边,慢慢走了过来,两人一起坐到了地上。

    “他妈对您们说了吧?”库图库扎尔问。

    阿西穆面部的肌肉动了一下。他显得心情郁闷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样?”

    阿西穆叹了口气,为难地说:“我女儿不愿意!”

    “什么?女儿不满意。这是您说的话吗?我的命根子哥!”库图库扎尔激动起来,“这哪里还有咱们老辈的礼法!由着她自己还成!爱弥拉克孜已经二十三了,这么大年纪的女人早该养上三四个孩子了!……我们给您们说的这个男人可是有工作的城里人,一个月能挣六七十块;只要您们答应把爱弥拉克孜给他,您、嫂子还有伊明江,人家至少给您们每一个人做一套新条绒袄、裤,一共三套啊。连布票也不用你们掏!”

    “听说他的年龄已经不小……”

    “喂喂喂……四十七岁的男人不正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吗?您忘了,苏里坦巴依六十岁的时候还娶了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呢……”

    “一说到她的婚事,她就哭……”

    “哭?”库图库扎尔惊奇地叫了起来,“这么大的丫头,给她找上婆家,恐怕笑还笑不及呢。”他哈哈大笑起来,看到哥哥的不快的脸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神情对于一个做叔叔的人来说是不适宜的。他收去了笑容,正色说:“哭也是作假罢了……”

    阿西穆站了起来,这是不想再和他谈下去的表示。他追了上去,强调说:

    “我警告您,爱弥拉克孜的婚事已经是刻不容缓了,否则,要么再不会有任何真正的穆斯林要她——谁能要一个整天接触男人的身体的女医生做老婆?要么,就会出事情。”

    阿西穆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队长怎么样?”库图库扎尔问。

    “好。”

    “伊力哈穆在你们队怎么样?”

    “好。”

    “好什么?”库图库扎尔又喊了起来,“他是一个从里到外都不信胡大的人……”

    “您自己呢?”阿西穆回过头来,严厉地抬了抬眼皮。

    “我外表不信,实际上信着呢。我右肩上的仙人可以证明维吾尔人认为,每人双肩上各有一仙人,左侧记录其恶,右侧记录其善。,我没有任何对胡大的不敬。”

    “伊力哈穆也是好人,去年若不是他,我都吓出病来啦!”

    “哼哼!”库图库扎尔冷笑一声,随口编道,“您知道吗?今年四月,他竟然主张把牧业队自死即非宰杀牲畜,为伊斯兰教所严禁食用。的牲畜割下肉来卖给社员!还说什么用不着恪守老规矩。若不是我几乎和他打起架来,您们早吃了不洁的肉了!后来,”库图库扎尔把脸凑到阿西穆耳旁,“为这事我在党里头还受了批评了呢!”

    阿西穆的脸色完全变了,他用手抓住自己的胸口,“胡大呀!”他喃喃地叫着,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如果队干部可以任意将非宰杀的牲畜割肉卖给大家,那日子还怎么过!他想起近年来有两次从队里分来的肉血色较重,莫非就是那种不洁的食物……他肠子向上翻,几乎立时呕吐起来。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随着说笑声又有两个人走进了瓜地,向这边来了。前面迈着大步,大叫大笑的是穆萨队长,后面紧跟着露出一种俯首帖耳、小心翼翼的样子的则是新社员——老科长——半拉子哈吉麦素木——麦斯莫夫。

    “咱们队的瓜地就在这儿!您还没来过?咦,您这个科长!您也太死板了!人嘛,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如今,您的科长摩长犹言“科长什么什么的”。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也可能是一去不复返了。没有关系,没啥了不起!有本事把科长捞到手就不心疼把科长丢掉。您看我,当了一回干部,却被人抹(mā)下了三回。唉依唉依唉依,对于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会碰不到呢?您不必有什么不快,让我们一齐来种庄稼吧。农民也有农民的趣味,有农民的当法。只要是我当队长,您就不会受到亏待,哈哈……”穆萨边走边说,眉飞色舞。麦素木微微点头,谦卑地笑着。“阿西穆哥!”穆萨叫了一声,却先看了库图库扎尔,“哇耶!是书记哥,您来了吗?”

    库图库扎尔对在这里见到他们俩略感到一点狼狈。主要是对麦素木,他一直保持着一种严肃的态度。问题倒不在于半拉子哈吉,而在于他非常不愿意人们会把他的取代里希提担任大队书记和麦素木这个丧家之犬联系起来。麦素木刚分到他的大队,就带着一板子茯茶砖去到他的家,他板起脸来把麦素木批评了一通,让麦素木把茯茶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他把他拒收麦素木的茯茶的事情在大队支委会上大肆宣扬,使萨妮尔和穆明都对他的“原则性”十分佩服。同时,他借此说明了他和麦素木从没有任何个人友谊或者情面关系。但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帕夏汗向麦素木的老婆古海丽哈侬致意:“告诉科长,我们都是有良心、讲友谊的人。”不久,古海丽哈侬带上两块茯茶外加三米花绸去送给了帕夏汗,立即被愉快地接受了,当然,这事是与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无关的。库图库扎尔最近决定,夏收过后调麦素木至大队加工场任出纳,这个消息也已经传到了麦素木的耳朵里。麦素木的神情和步履显得自如多了。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穆萨的耳朵里,穆萨连忙加强了对这位“新社员”的“关怀”,包括今天带他到瓜地来吃瓜。然而,库图库扎尔从来没有向麦素木表露过什么,许诺过什么,对待麦素木他仍然是公事公办,端着架子。所以,在热火朝天的麦收关头,在瓜地上不期而遇,使他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甚至引起了他对穆萨的厌恶:怎么世上会有这样的苕料子?本来穆萨是一根好木材,造不成一个桌面至少还能造一个板凳,可他硬是在你加工制作它的时候发了疯,在你的刨子底下又蹦又出溜,不成材的东西!

    看到书记的不自然的样子,麦素木以一种赔小心的口气主动问道:

    “听说,您得了心脏病了,是吗?唉,多么不幸!中午,我看您连饭也没吃好。”

    真难为麦素木的细心。他的话使库图库扎尔消除了一点窘态。他立刻接下去说:

    “不行喽,不行喽,身体垮啦。左心房,右心室,全身都是病哩。太疲倦啦,太疲倦啦。不管吃什么东西,嘴里会是苦的,这不是,连甜瓜也尝不到味道!”

    “您操劳过度了,您应该好好休息……”麦素木垂下了眼睛。他及时停住了自己的话,免得说多了显得放肆。但是,他心里暗笑着。

    这时,阿西穆走了过来。问道:

    “西瓜还是甜瓜?”

    穆萨眼一眯,唱起了他最喜爱的小曲:

    姐姐好哇还是妹妹好?

    哪个可心哪个好。

    西瓜好还是甜瓜好?

    哪个可口哪个甜!

    他喊道:“管它西瓜还是甜瓜,只要好吃又漂亮,多给我拿几个来!”

    阿西穆摘瓜去了,穆萨对库图库扎尔说:

    “您太累了!看看您的脸色!人不是机器啊,机器还要上油、保养呢!您上山吧,到夏牧场去吧,现在山上又凉快,又吃的好。哈萨克帐篷里一住,天天都是酥油、抓肉和马奶子,嘿依,等您下山,保管壮得赛过……”

    穆萨本来打算说壮得胜过种公牛,但话到唇边又想起这样说书记未免太粗鲁,又咽了回去,结果,没找到更合适的比喻,实际上,看看库图库扎尔那副胖得连脖子都转动不灵的样子,不是活像一头种公牛吗?

    阿西穆先后抱来了三个甜瓜,两个西瓜。穆萨吃瓜吃得非常之快,特别是吃西瓜的时候,三下五除二,好像是喝汤一样,吐噜吐噜,他能够把吞食瓜肉和排除瓜籽的动作结合在一起,与其说他是在吃瓜不如说是在吸瓜吮瓜吞瓜塞瓜灭瓜,他在把瓜肉咽下去的同时把瓜籽从嘴角自动喷射出来,无需乎停下吞咽瓜汁瓜肉来吐籽。这也算是一种绝技,两三分钟就把两个西瓜消灭得无影无踪。他夸奖着阿西穆的瓜种得好,并且一再建议库图库扎尔也吃两块。

    “您也吃点西瓜吧!清清火,对您是有好处的。”

    库图库扎尔摆摆手,“一点也不想吃。”他声明说。

    “我看您这个脾胃,最好是喝一点啤渥。”麦素木说。

    啤渥,就是啤酒,伊犁人(包括汉族),都按原文发音称之为啤渥。据说此种啤渥发源于俄罗斯,本地的俄罗斯人有用土法酿造啤渥的习惯,并在伊宁市区维吾尔人中得到了推广。啤渥的制作是先熬麦麸水(有大麦就更好),过滤以后加上啤酒花、砂糖和蜂蜜,灌在瓶子里。瓶口用一枚大橡皮塞塞住,常常还用木板把橡皮塞砸紧,让它完全不透空气,然后放在日光下曝晒,使之增温发酵,根据经验,掌握火候,饮用前用冰块或者冷水冰一下就行了。这种啤渥的味道与关内销售的啤酒不太相似,含有很多的二氧化碳,喝起来很畅快。但因放有蜂蜜、砂糖,比较甜一些,还略带酵母的酸味。许多喝惯了本地土造啤渥的伊犁人,倒不见得多么欣赏那些名牌的瓶装啤酒呢。

    其实,在俄罗斯本国将这种饮料称作格瓦斯,为什么到了伊犁这边成了“啤酒”了?待考。

    库图库扎尔是非常喜欢喝啤渥的,他还自己试着酿过几次,都没有成功——不是变成了醋就是淡而无味。好在廖尼卡的父亲马尔科夫是酿啤渥的老手,每年暮春,库图库扎尔就预付一些钱给他(不然,这个唯利是图的老家伙是从不讲面子的),然后,整个夏天,马尔科夫负责供应库图库扎尔的饮用。但是,马尔科夫已经走了。库图库扎尔提起他的名字的时候,是很有些怅惘的。

    “您想喝啤渥吗?那可太容易了。我们的科长家里就有。”穆萨说。

    “您有?”库图库扎尔疑问地看着麦素木。

    “是我老婆搞的。”麦素木垂下了头。

    “唔。”库图库扎尔将信将疑。

    见到库图库扎尔的反应并不热烈,穆萨喊叫起来:“帕维吾尔语表示惊叹的语气词。!他家的啤渥真是天下第一,比马尔科夫酿得好多了,清凉、香甜、开胃、有劲儿,那不是啤渥,那简直是高射炮!一打开瓶塞,‘砰’地一声,泡沫直打到七层高天至少是房顶上……您喝上一杯,保险每一个毛孔都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