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对!你们上了那些家伙的当了!”又一个人应声道,原来是里希提,他满头大汗,吃力地指着正在走来的又一群人说。庄子上来了一大批人,乌甫尔、萨妮尔、伊明江、老王和狄丽娜尔,他们押着玛丽汗和依卜拉欣两个地主分子走来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虽然低着头,两眼却放射着少有的凶光。显然,他们受到了这个乱子的很大的鼓舞。

    “乡亲们!我们已经查明了情况,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就是这两个狗地主。当你们受骗撂下农活出来以后,玛丽汗竟然跑到了依卜拉欣那里,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什么‘让他们用自己的油去煎自己的肉吧’。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他们得意忘形、凶相毕露的时候,革命的人民当场抓住了他们!”里希提对人们介绍说。

    “这是怎么回事?”亚森问道。

    “不要听他们的!我们与那两个地主有什么关系?他们在骗我们!”长发小伙子说。

    “说老实话,”库图库扎尔见形势有了变化,他又恢复了威严和强硬,他说,“泰外库的罪行非常严重!第一,他打死了汉族社员的猪。第二,他行凶打人,侵犯人权,殴打了包廷贵和郝玉兰。他理应受到应有的制裁!你们为什么要包庇罪犯,聚众闹事?刚才还有人……”

    长发小伙子跳了起来:“听啊!泰外库还要受制裁呢!不要受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骗啊!”

    “小伙子,到这边来,请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伊力哈穆向长发小伙子招手道。

    “你管不着。”

    “你不是我们的社员啊!”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就要管自己人的事。乡邻们要团结起来!”长发小伙子甚至举起了手臂。

    但是,没有人应和,开始,大部分人是一致来为泰外库呼冤的,现在呢,已经分成了好几部分。有人听了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说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受骗贸然前来,有人见到两个地主和更多的人群以后怕事情闹大已经考虑退走,有人想看着事情到底会怎么收场,也有人听了库图库扎尔的话认为泰外库确已被捕,依然感到万分不平……里希提带来的人也纷纷向先来的闹事的群众介绍情况,揭露两个地主分子的破坏活动。

    “社员同志们,他是谁?你们认识他吗?亚森大叔,您知道他是谁吗?”伊力哈穆指着长发小伙子问道。

    “他……他是依卜拉欣的侄子。”亚森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居然喊起什么‘自己人’团结起来,原来是要我们和依卜拉欣和玛丽汗团结起来。”

    “你……你……你不要抓辫子。乡亲们,不要听他的……”长发小伙子色厉内荏地叫着,退缩着想伺机溜掉。

    “不要走!”里希提喝了一声,“大家都不要走!你们不是为泰外库的事情而来吗?你们不想看看他吗?看,他已经来了!”

    众人随着里希提的手指,向大路方向看去,只见赵志恒、塔列甫,还有两个公社干部带着泰外库和包廷贵正在向这个方向走来。包廷贵似乎不太情愿,他落在最后面,赵志恒回首催促着他。看到这幅景象,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没等到赵书记说话,长发小伙子又喊叫起来!“看哪,高腰皮鞋来了,再不能让他欺侮我们了,把包廷贵轰出庄子……”

    包廷贵拔腿就跑。

    赵志恒叫住了他:“哪儿去?”

    “赵书记,他们会打死我的!”包廷贵像哭一样地叫了起来。

    “哈哈,他也怕了,打!打!”尼牙孜喊道。

    “你们谁敢打汉族社员!”库图库扎尔紧接着也叫起来。

    赵志恒摆了摆手,止住了库图库扎尔,他对大家说:“你们来的人很不少啊,有什么事情,好好谈一谈嘛,不要急嘛……”

    大家沉默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亚森咳嗽了一下,说道:

    “早晨我们已经下地劳动了,忽然听说因为包廷贵的猪死了,他诬赖是泰外库给打死的,结果把泰外库给抓了起来。我们庄子上的社员,早就对包廷贵有意见了,听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不平,你叫我我叫你就一起来啦。”

    “什么?把我抓起来了?”泰外库向大家说道,“这纯粹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公社找我,完全是为的别的事情……”

    “是我打发扎克尔江去找的泰外库,那时是早晨刚刚上班的时候,包廷贵夫妇还没有到公社来,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什么猪娃子死掉的事情。”塔列甫补充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亚森大叔!”伊力哈穆问道,“告诉我们,您到底是听谁说的泰外库被捕?你们旁人呢,又是听谁说的?”

    “这个,这个小伙子说的……”亚森指着长发小子。

    “我们也是听他说……”又有几个人说。

    泰外库一把揪住了长发小子的衣襟:“是你说的吗?”

    “我……我也是听人家说的。”长发小子被泰外库的力气吓得发起抖来。

    伊力哈穆示意让泰外库放开了他,问道:“你又是听谁说的?是不是依卜拉欣叫你这么干的?”

    “我……听尼牙孜哥说的。”长发小子低下了头。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尼牙孜尖叫着分辩。

    “尼牙孜!”库图库扎尔声色俱厉地喊道,“你刚才还说,亲眼看见了……”

    “是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个什么……”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库图库扎尔追问。

    “我没……没看见什么……”尼牙孜忽然害怕了。

    “你不是说看见摩托车了吗?你是不是以为……”库图库扎尔提醒着。

    “让他自己说!”赵志恒止住了库图库扎尔。

    “我看见摩托车,还有这个玛丽汗……”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说。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方面,他是“实利派”,为了一分钱,他可以吃屎;一方面,他又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兴致,凡是遇到吵嘴、骂架、打捶、告状、离婚、抓奸、跑水、失火、撞车、塌房、牲口受惊……他就高兴异常。今天,他本来要逞一逞英雄的,现在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好在他也并不十分悲伤,因为,气势汹汹而出,抱头鼠窜而归,这对于他早已经不是新的经验了。

    比他思想负担更加沉重的是亚森木匠。他是一个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从而自视要高人一等的宣礼员。他思想古板、语言陈旧、生活保守而又热心公益。谁家死了人,谁家有了纠纷,谁人要上路出远门,各类红白喜事总是要先请他,他也总会出现在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同时,他又是勤俭本分、循规蹈矩、奉公守法的,他从来不干什么冒失的事情。但是,今天,他竟成了闹事的带头人,他心慌意乱,无地自容了。

    经过一番追究,终于弄清,是玛丽汗第一个传出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赵志恒与公社、大队的干部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库图库扎尔宣布说:

    “社员同志们,根据公社党委指示,大队党支部决定,立即召开批判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破坏活动。咱们都到大队加工场大院里去!”

    反动派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外表却已经老态龙钟,秃顶、驼背,阴郁而又绝望的玛丽汗,和枯瘦如柴、从劳改释放以后就得了摇头疯病的不住地晃着脑袋的四十多岁却是老谋深算的依卜拉欣,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一直为开始出现的混乱局面,特别是各种杂七杂八的谣言所鼓舞,以为他们梦寐以求的“变天”时刻即将到来。这天早上,包廷贵与泰外库的冲突使玛丽汗欣喜若狂,她知道,包廷贵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广大群众的不满,只要再划上一根火柴就可以呼噜呼噜烧上一阵子。泰外库坐上摩托车走了,这更使玛丽汗把愿望当成现实。玛丽汗其实是真的有几分估计泰外库是被捕了,她的反动本性使她必然得到这样的刺激。她知道,猪的问题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却又是一个很敏感、很容易动感情、很容易产生矛盾的题目,抓住这样一个题目做文章,真是再妙也没有了。在一种疯狂的兴奋心情中,她跳出来了,依卜拉欣也手舞足蹈了。

    ……尽管他们被押了来,尽管他们看到了公社、大队干部在场,尽管他们也看到了泰外库安然无恙,他们意识到棋已输了多半局;但是,他们仍然敏感到群众的某种躁动的情绪,他们知道包廷贵仍然是一个祸乱的根苗,所以,他们并没有死心,他们正在会前十分紧张地思考着负隅顽抗的伎俩。

    会议是临时决定的。但是,开始时的闹事已经引来了不少群众,里希提又带来了庄子方面三个队的全体社员,再一招呼附近农田的社员,这个大队的社员差不多全体到齐了。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对于这个会都不感到十分突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会出点事,会有一番较量的。就像在闷热的天气,人们会预料到而且会盼望着一场暴雨。赵书记和大队支部委员们正在安排会议的开法,要抓住战机、因势利导,把坏事变成好事,夺取斗争的胜利。他们也都非常兴奋,像战士在发起攻击以前,等候着冲锋号一样。

    会议开始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被带到了前面,乌甫尔队长先代表庄子上三个队的群众介绍了两个地主分子活动的情况,然后,责令他们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该死!我疯了,我傻了,我看见高腰皮鞋……”

    “住口!”库图库扎尔大喝一声,“不许你侮辱汉族社员。”

    “让她把话说完。”赵志恒低声说。

    玛丽汗哭了起来:“唉,噢,是,是包廷贵先生,我看到包廷贵先生的猪乱闯,我心里受不住啊!我看到包廷贵先生欺侮泰外库,去讹诈泰外库,我看到泰外库阿洪被捕……”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被捕了?”泰外库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上了摩托车,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一些社员质问道,“你还没弄清情况就到处煽动吗?你不知道只准你这个地主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吗?”

    “我忘了,都是自己人嘛,泰外库的事情,我也挂心……”

    “你也关心泰外库的事情?”里希提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你也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么!你说说,泰外库的父母,那两个乡亲曾经受到你和你的丈夫、大恶霸马木提的怎样的关心吧!”

    玛丽汗的脸色变了,她低下了头。泰外库的脸色也变了。

    伊力哈穆冲到了玛丽汗的面前,他对大家说:“社员同志们,请看吧,今天,玛丽汗给咱们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而那位依卜拉欣的侄子,甚至喊起乡亲们团结起来的口号,让我们回想一下依卜拉欣、马木提和苏里坦、玛丽汗对我们的情谊和团结吧……泰外库的父亲,只因为路过马木提的庄子时候唱了一句歌,违背了马木提的‘礼法’,就被抓起来,绑在榆树上……我记得,当时亚森大叔也曾经用都是乡里乡亲嘛这样的话去为泰外库的父亲求情,马木提是怎样回答的呢?亚森大叔,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亚森略带惶恐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这样的乡邻一文不值,这样的乡邻应该喂狗……’”

    “该死的狗地主!”社员群众呼喊起来。

    “泰外库的母亲,”伊力哈穆继续说,“就因为给长工做饭的时候多放了两把蔓菁疙瘩……长工们顿顿吃不饱啊!被这个妖婆玛丽汗发现了,她像鬼神一样地扑向泰外库的母亲,萨尔汗大婶说:‘都是穆斯林嘛,怎么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狗地主婆拿起火钳就往萨尔汗大婶的头上砸……大家忘了吗?”

    “没有忘!”

    “这就是他们的情谊!”伊力哈穆继续说,“今天上午,有一些社员撂下工作来到大队,本来他们只是对包廷贵有意见……包廷贵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仍然要解决。但是,玛丽汗、依卜拉欣他们却是别有用心的,他们不仅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还竭力把事情搞成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搞成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纷争,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在按照谁的鼓点跳舞,我们不应该想一想吗?”

    “你这个狗东西!”泰外库冲了过来,他忍不住想踢玛丽汗一脚,被伊力哈穆止住了,“你这个害人精!还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打从一个月以前,你就跟我说,说什么大批的汉人要来了,将来维吾尔人要侍候他们……”

    “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喊道。

    “我,”玛丽汗抬起头来,从眼角上左顾右盼,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我从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难道是泰外库编造出来栽到你头上的吗?”

    “你不仅是和泰外库阿洪说过,种苞谷那天,你在地头上说了些什么?”

    “你在供销社门口……”

    “你在渠边说……”

    群众愤怒地把地主婆子的反动宣传一条一条地揭露了出来。最后,尼牙孜也站了起来,他说:“今天早晨,就是她、这个妖婆告诉我,说是泰外库被捕了!”

    “哇吔,哇吔,您这是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尼牙孜跑过去就给了玛丽汗一个耳光,人们拉住了他。

    “说!说!”

    喊声连成了一片,像狂风怒涛。玛丽汗一阵痉挛,伏倒在地上。

    小说人语:

    从前这里有一棵巨树,这棵树被认定具有传染病毒的危险,于是将它锯、砍、斫、刨、雕刻、加工,于是它变成了顺手顺足的杌凳与小桌,木箱与拐棍,浮雕与画框。毕竟它出笼了,它保留了树木的材料与芳香,它保留了痕迹与流程,它令人唏嘘不已。

    然而小说人不需要这样。他对新疆充满信心,他对各民族人民充满信心,他对友谊和爱情充满信心。所以他承认可能的纠结,他空前地将笔触放置到了这样的纠结乃至事件上,他相信过而且仍然相信着,他相信面对真实承认真实就一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