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猪仔事件民族问题说到底是阶级问题

    库图库扎尔紧皱着双眉,面孔板得严丝合缝,一见伊力哈穆,劈头盖脸就是一串责问。

    “简直是胡闹,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到底需要什么?你在起什么作用?”

    “……”伊力哈穆翻了翻眼睛,一时弄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袒护泰外库?为什么支持泰外库打人行凶?为什么把泰外库赔猪的钱又要了回去?为什么要助长泰外库的反动情绪?你在为谁效劳,迎合谁的需要?你不知道伊犁现在有一股极其危险的情绪吗?在这个时候打死汉族社员的猪,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什么样的后果?你的肩膀有多宽多大,你能承担这个事件的政治责任吗?”

    如果换旁人,听到库图库扎尔这一连串大帽子,看到他那一口把人吞下去的气势,那是非吓懵不可的。但是伊力哈穆没有那么好对付,他克制着自己的激怒,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准备把库图库扎尔的话耐心听到底。

    看到伊力哈穆默不作声,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的当头棒喝已经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于是他略转了转语气,但面孔仍然是严峻的。

    “你毕竟是刚刚回来嘛,怎么能不慎重一些呢?要好好汲取教训喽。”

    “您说完了吗?”伊力哈穆问。

    “我看这个事情还是你去办一下吧。”

    “我怎么办?”

    “去说服泰外库,叫他认错。你在庄子上协助穆萨队长召集个社员会,对泰外库要进行严厉的批判。由泰外库向包廷贵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如果他这样做了,可以免予刑事处分。”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到底根据什么提出这样的处理方案呢?情况不是这样的啊!您调查研究一下嘛……”伊力哈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库图库扎尔打断了他的话:“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你不要为泰外库的胡作非为辩护,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搞民族情绪。”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的激动和您的轻率都使我惊奇,”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您不要乱扣帽子。是谁搞不正常的民族情绪?正是包廷贵,显然他是故意扩大事态,您不应该偏听偏信包廷贵和郝玉兰的告状,那绝对是不能服人的。”

    “既然您是这样的态度,那么……”

    “伊力哈穆哥,伊力哈穆哥在这儿吗?”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呼喊。

    “我在呢!”伊力哈穆赶忙应声。

    门开了,是狄丽娜尔,她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分别叫了声:“书记!伊力哈穆大哥!”

    “出什么事了?”

    “泰外库哥被捕的事在庄子上已经传开了。”

    “什么?泰外库被捕?什么时候泰外库被捕了?”伊力哈穆一惊。

    “都这样说啊!说是因为泰外库打了包廷贵的猪,被带到摩托车上抓走了,庄子上的社员听了都非常紧张,不知怎么一下子聚了那么多人,连四队、五队也都有人来。他们又喊又叫,说是要到大队来请愿,要求释放泰外库,要求把包廷贵赶出庄子……现在,他们撂下了农活,正往这边来呢。廖尼卡听到了这个情况,叫我骑上他的自行车来给你们报信……”

    “简直是造谣生事,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谁说泰外库被捕了?”伊力哈穆气愤地问。

    “您不必急着表态,”库图库扎尔冷冷地说,“按照泰外库的错误,如果他拒不低头,完全有理由拘捕他,捕不捕,这是上级的事情。”

    “您为什么火上浇油!”

    “我!”库图库扎尔不顾狄丽娜尔的在场,指着伊力哈穆喊起来,“一切后果,都应该由你负责!你的那种做法,助长了他们的反动气焰……”

    “我问你,狄丽娜尔,这些话到底是什么人先传出来的……”不顾库图库扎尔的打岔,伊力哈穆坚持问道。

    “在水磨房,是尼牙孜去报告的消息。玛丽汗今天也出了房门,到处谈说着这个事情。还有四队依卜拉欣地主的侄子也来了……”

    “玛丽汗他们也跳出来了么,这可太妙了!”

    “你在庄子上搞了个乱七八糟,实在是糟透了,还说是‘太妙了’呢!走!我们赶快拦住他们,你要承担责任,向群众解释清楚……”

    “何必拦住呢!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要干些什么?不好吗?”

    “你……”库图库扎尔忿然憋住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机,拼命摇着,拍打着。

    “哎,总机!哎唉!要公社党委……什么,讲着话呢?要塔列甫特派员,也占着线?”

    库图库扎尔把电话机当地一声摔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指着伊力哈穆说:

    “你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解决。我现在马上去公社,一定要刹住歪风,泰外库要从严处理,必要时使用武装民兵,防止出事,这样下去还了得!”

    “库图库扎尔同志!”伊力哈穆叫了一声,但是库图库扎尔没有答理。他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掉了。狄丽娜尔睁大了眼睛,愕然看着他们俩。

    “狄丽娜尔,你来的时候,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了?”

    “已经到了五队的菜子地了。”

    伊力哈穆点点头,“里希提哥你看到了吗?”他问。

    “没有。”

    “里希提哥在四队庄子上,你这样,请你马上去四队庄子一趟,把这些情况告诉里希提哥。”

    “好的。”

    狄丽娜尔走了,伊力哈穆考虑着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他也去公社,把自己的意见汇报给党委?但那样庄子上来“请愿”的人们就没有人“接待”了。要不他在这里等候“请愿”者?库图库扎尔的火上浇油的做法谁去制止?他正在为难,电话铃响了。

    “哎,我是爱国大队,库图库扎尔同志没有在。我吗?我是伊力哈穆。”

    电话里传出赵书记的声音:“我是公社党委,你们大队包廷贵那头猪是怎么回事?他到公社告状来了……”

    “您是赵书记吗?事情是这样的……”伊力哈穆简单叙述了一下,“现在,有些人造谣惑众,说是公社把泰外库逮捕了,煽动了一些人,正在向大队来,可能想闹点事……”

    “闹事?”电话里传出赵书记惊奇的声音。

    “是的,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侄子都活动起来了,看来,他们想利用包廷贵的胡作非为所引起的不满,制造一个民族纠纷事件……我认为,泰外库是有缺点的,包廷贵则是故意捣蛋,群众对包廷贵不满是有道理的,他们更同情泰外库一些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地主分子也插了手,事情很复杂呢,库图库扎尔同志有另外的看法,他已经到公社去了。”

    “……这样么?好吧,包廷贵夫妇和泰外库现在都在公社,等库图库扎尔同志来了我们研究一下。他们的造谣和闹事的情况很值得注意,有矛盾暴露出来,是好事。关键在于正确区分和处理两种性质不同的矛盾……对于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要坚决打击,对于人民群众内部的纠纷,要妥善解决……我过一会儿就到你们大队去……”

    和赵书记通完话,伊力哈穆觉得踏实了些。他整了整衣装,走出大队部,准备迎接“闹事”的人群。

    闹事的人群,走得比伊力哈穆估计的更快一些,伊力哈穆走出大队部没有多远,已经看见了一大群乱哄哄的人。他们激动地喊着、尖叫着、挥动着拳头。人很多,有从庄子上来的,更多的是一路上跟上来观看或者听到叙述和煽动以后参加进去又喊又叫的,总起来,还是喊的人少,看的人多。人群中间,被包围着的是库图库扎尔,显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公社,半路上就撞见了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库图库扎尔嘶哑地大叫着。

    “把泰外库放出来!”

    “让他把养的猪圈起来!”

    “把包廷贵交出来!”

    “让包廷贵老实一点!”

    人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你们简直是胡闹,是捣乱破坏!是反革命!泰外库的问题,由政府决定,你们吼叫什么?汉族社员养猪,你们为什么要干涉?你们这是制造争端,挑衅闹事!老老实实都给我回去!下地去!检讨去!你们以为世界没有了主人了吗?你们就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了吗?你们就不知道什么叫枪杆子、印把子了吗?”库图库扎尔的口气异常强硬。

    人群静了一刹那,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您为什么给我们扣这么大的帽子!我们是人民公社社员,奉公守法,手无寸铁,我们不是反革命!”

    这是亚森,狄丽娜尔的父亲。他宽脸大耳,银髯飘佛,声音洪亮,他的职业是木匠,宗教上又担任宣礼员的职务。他的任务是在规定的时刻,每天五次站在清真寺的穹顶上摊开两手分别放在耳后,拉着长声召唤信徒们做祈祷。由于这方面的长期实践,他说起话来也是一种深沉而又响亮的颤音。

    “我们不是反革命!”

    “少给我们扣帽子!”

    人群应和着亚森老人的话语,又喊叫了起来。

    在这群人里,亚森是唯一的老人,也是唯一的德高望重的一位人物。激动中,他仍然是相当合乎礼仪地继续说道:

    “库图库扎尔书记,包廷贵在庄子上把人欺侮得够了!我们讨厌包廷贵,并不是反对汉族,更不是反对党和政府。泰外库阿洪拿起一块石头打了他的猪,是因为他放养的猪跑到了泰外库的园子里吃他种的菜。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包廷贵也拿起石头打过旁人的牛、旁人的羊、旁人的鸡鸭,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泰外库抓走?难道一个维吾尔族社员和一个汉族社员吵了架,就一定是维吾尔族社员有罪吗?我相信,党的政策并不是这样的!”

    “不准欺侮穆斯林!我们不是任人侮辱的牛羊!把高腰皮鞋和长虫赶跑!”一个在硬壳帽子下面露出女人般的浓密的长发的小伙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亚森木匠!亚森宣礼员!”库图库扎尔逼近亚森,手指几乎戳到亚森的眼睛上,您是什么人?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是宗教人员,您是宣礼员,您竟敢带头闹事,当众挑拨维吾尔族与伟大的汉民族的关系,您这是现行反革命活动,您要考虑一下后果。”

    “……我挑拨什么了?什么后果?”亚森气得说话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告诉您!我们有强大的军队,谁敢闹事,就枪毙!”库图库扎尔把手猛地一挥。

    “枪毙谁?”亚森颤巍巍地问道。

    “乡亲们,要枪毙我们啦!我的妈呀!”尼牙孜带着哭音号叫起来。

    “凭什么枪毙我们?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长头发的小伙子喊道。

    “不准枪毙我们!”

    “要枪毙就枪毙高腰皮鞋!”

    “干脆枪毙库图库扎尔算了!”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长发的小伙子趁势喊道:“你!把这个卑鄙的家伙揍一顿!把这个出卖我们的家伙揍一顿!”有些人应和着举拳向库图库扎尔拥去。

    差不多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出了达吾提铁匠和穆萨队长。达吾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伸开胳臂像一道栏杆一样地保护住库图库扎尔大喊道:

    “不准动手!”

    穆萨解开了绸子衬衫,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大叫道:

    “你们吃了狗屎了吗?你们的脖子上支着的究竟是葫芦还是脑袋?你们的嘴刚刚从娘的奶头上拿下来吗?你们这些混蛋,傻瓜,笨伯,乌龟头子!谁敢动库图库扎尔书记一根汗毛!”

    “打!打!打!”长发小伙子、尼牙孜两人喊叫着,人群激动而又混乱,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前来的本来目的,而是一心要哄闹一场。“闹”本身已经从手段变为目的了。但是,尽管有人喊叫,有人在空中挥拳,却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动手,一些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反倒往后退了退。

    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把亚森向前一推,亚森扑在了穆萨身上,穆萨用胳臂一扛,亚森又倒在了众人身上。

    “他们动手了,他们打了亚森大叔!”长发小伙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怪叫。人们真的激怒了,推的、搡的、挥拳的,穆萨挨了几下,库图库扎尔从背后挨了一拳,帽子也打掉了,一直态度强硬的库图库扎尔脸吓得煞白。

    “不要动手!”伊力哈穆不顾乱飞的拳头冲到了人群当中,混乱中,他也被人推挤着,“亚森大叔!”他又叫道。

    “我在这儿哪!”亚森回答道。

    他们这一问一答,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您们不是为泰外库的事来的吗?是不是?”

    “是的,是的。”亚森连忙回答。

    “究竟是谁告诉你们泰外库被抓走呢?”

    “我们亲眼看到的。泰外库被抓到摩托车上,拉走了……”

    “胡说!”伊力哈穆断然喝道,“我亲自送泰外库上的车,是公社通讯员找他去问一点事情。”

    “说谎!他在骗我们!”长发小伙子说。

    “泰外库的事情,由政府决定,该抓就抓,该放就放,该蹲监狱就蹲监狱,该枪毙就枪毙!你们喊叫什么!”库图库扎尔说道。

    “看,他们就是要枪毙泰外库!”尼牙孜说。

    “不,”伊力哈穆说,“库图库扎尔书记,您说的情况不对。早晨,我一直和泰外库在一起。公社找泰外库去,是为别的事情,与包廷贵的死猪娃子没有多大关系。刚才,公社党委还来过电话。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乡亲们,泰外库根本没有被捕,你们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