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旧社会,老王因为穷困,耗到三十多才结的婚,老婆又因为有病不生育。合作化那年,工作队里有个医生,给老王家里治好了病。到一九五一年,老婆已经三十六了,怀了第一胎,而且一怀就是双胞。生的时候又是难产,若不是当时担任合作社主任的里希提做主把产妇送到伊宁市的医院,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好不容易剖腹取出了孩子——是一对方头大耳的胖小子,真爱煞人。大的起名叫龙,二的起名叫虎,反映了老王对生活在新社会的下一代寄予的无限希望。这两个宝贝疙瘩可是老王心上的肉,人家都说老王的老婆带孩子的时候一夜一夜地照样睡觉,而老王总是听着孩子们的呼吸动静,一会儿给这个盖盖被,一会儿又给那个把屎把尿,到天亮也不得安生。郝玉兰能给这两个孩子治病,这可抓住了老王的心。

    从四月份以来,包廷贵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老王家里,带来了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什么苏联和中国“崩”了,印度也跟中国打上了,什么维族人要“暴动”了,已经提出来要“杀回灭汉”了,要把汉族人全赶走了……接着又来了一系列具体报导:什么伊宁市一个汉族妇女因为买蒜和一个维族娃娃吵架,最后汉族妇女被一堆维族人给打了一顿,什么汉族人买羊肉的时候维族卖肉的只给骨头,汉族人买馕的时候维族打馕师傅专挑落到火星烧焦了的给……五花八门,无所不有。这一类的话,对于老王来说并不生疏,因为老王经历过国民党反动统治造成的民族仇视,他听过许多这一类的可恶的传说,现在包廷贵说的这些不过是旧社会的某些说法的拙劣翻版。老王也知道,即使在那种社会的那种年月,大多数善良的维吾尔族劳动人民和正派的汉族劳动人民仍然是相处得很好的。所以,最初,老王听了并不以为意,而且还劝包廷贵:“甭管那些,少听那些,只要咱们不欺侮他们,他们不欺侮你……”

    与此同时,老王也听到庄子上一些社员对“高腰皮鞋”的反映:蛮不讲理,辱骂少数民族,放出猪来喝渠里的水。老王见到包廷贵,便提醒他要注意搞好团结,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包廷贵又喊了起来:“少挑老子的毛病!老子不怕那一套!谁动我一指头,我还他一巴掌……再不行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怕这些玩意儿!”

    他用种种肮脏下流的语言辱骂起少数民族来,骂得老王两眼发直,木在了那里。等包廷贵走了,他觉得胸口发闷。

    从此,老王有时想和包廷贵疏远一点;但是,还没等他拉开与包廷贵的距离,就在大前天,出了一件事。

    老王的宝贝儿子,孪生弟兄龙和虎在四队和七队两个庄子之间的林带里捉蚱蜢玩耍,七队社员尼牙孜的女儿也在那里玩。后来三个孩子便一起玩逮人的游戏,玩着玩着又争执起来。王龙推了女孩儿一把,女孩儿摔倒在地上哭着不肯爬起来。正赶上女孩儿的妈妈库瓦汗下工从这儿过,看到这种情形就揪住了王龙的耳朵。王龙又吓耳朵又痛,哭了起来,王虎过去想把女孩儿扶起来,库瓦汗不知对王虎的举动是怎么理解的,她放开了王龙给了王虎一个耳刮子。这样三个孩子就哭在了一堆儿,其他过路的社员都责备库瓦汗不该动手打人,有的去分别哄慰三个孩子。就在这时,包廷贵和郝玉兰来了,先把在场的所有的维族社员骂了几句,然后一个抱起龙,一个抱起虎,就往老王家里走,老王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一看两个孩子脸上都哭得横一道竖一道,龙的耳朵通红,虎的脸上有五个手指头印子,脸倏地变了颜色。

    包廷贵说:“我们不去,你这两儿子没命了!洋缸子(女人)们要把他们打死呢!我们豁着命才把他们从维族人手里抢出来!他们一边打一边骂,说汉族娃娃都是通古斯、巧施卡(猪)!”(包廷贵至今不会用维语说最简单的“你好”“请坐”“再见”,却迅捷地甚至是“天才”地掌握了维吾尔语的差不多所有的骂人的话。)

    老王气得发起抖来。两件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发生在一起了。第一,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动他的宝贵儿子。第二,他不能容忍人家把汉族同猪联系在一起。其实,这一点正是接受了维吾尔人的影响。因为他长期生活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地区,虽然他也间或吃一点猪肉,但是他完全感受得到通古斯、巧施卡这些词儿在维语中所标示的肮脏与丑恶,他听到这两个名词就呕心。老王是非常尊重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的。他家里,专门为穆斯林客人预备了炊具、茶具和餐具。他很少吃猪肉,即使吃一次也很隐蔽,无人知晓,而且用另一套碗筷。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合法,而是他认为应该自觉地回避开这个无关宏旨却又十分敏感的事情。这一点,是人们都知道的,因此,即使是最保守的依麻穆经师或者麦僧宣礼员,他们到他家吃饭就像到任何一个穆斯林家中一样心安理得。也正因为如此,当有人把他这个汉族人和猪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彻骨的痛恨。他想,汉族人吃猪肉并不是什么缺陷,正像穆斯林不吃猪肉也决不是缺陷一样。为什么我这样注意,这样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你们还要将这样的恶言加在我的孩子身上,甚至于对我的孩子大打出手呢!

    第一还用说吗,他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与欺负他的孩子。

    孩子的娘回来了,见到孩子挨了打也流了眼泪。包廷贵、郝玉兰这一对男女更是火上浇油。他们说:“挨几个嘴巴算是捡了便宜,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办?”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知往知旧不知今,这些人一会儿一变,谁知道他们现在安的什么心?”又说:“就算你说得对,一百个维族人里边九十五个都是大好人,那五个搞你一下,你受得了吗?”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年头谁能信得过谁?”……

    当天晚上老王和孩子的妈商议了一夜。偏偏龙儿夜里咳嗽起来,微微发烧。老王天不亮把孩子抱到了郝玉兰那里,郝玉兰说是受了惊吓和内伤。老王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怒,跑到大队告库瓦汗等人的状,找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说:“现在这么多大事情都处理不过来,谁能顾得上你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再说,我也没办法。我们这些个缠头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哪里知道?你照顾好你自己吧,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少惹事……”

    什么?惹事?是我老王惹了事?!

    好了,惹不起躲得起。前几天包廷贵还小声告诉老王:“要还是这么个局势,我就不呆了,回关内去。”老王从大队回了家,马上打发老婆回到住在兵团的娘家打前站,又过了一天,他套起了驴车……

    “结果半路上碰见了杨技术员,接着又来了伊力哈穆队长。杨技术员对我喊叫起来,我,我没有话说。我也说不出啥道理来嘛。伊力哈穆队长也说了我两句。我看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我就想起你来了,没有你,哪里能保得住那两个孩子……”

    “没意思的话!哪里能把党和政府的照顾记在我个人的账上!”里希提纠正说。

    “党和政府也是靠一个一个的人来办事啊!我还想起龙和虎小的时候,他妈奶水不够,我们这个庄子多少个奶孩子的姐妹给他俩贴奶。我这两个孩子还是吃了维吾尔妇女的奶汁才长大的呢。人就怕生气,一生气就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忘了。我回来了,路上追上了杨技术员。杨同志又对我教育了好些。她说话可直了,她说:‘我看那个包廷贵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少和他穷染新疆汉人把纠缠浸润叫做“染”,从用词上看此字又似通“粘”。!’她把我要走的事在庄子上传出去了,真丢人,昨天晚上好些个社员来看我,亚森宣礼员也来了。他说我:‘您怎么小孩子一样地行事?尼牙孜一家子您还不知道,你那么当真干啥?’……你放心吧,里希提哥。问题解决了,没事了,我上午卸的化肥,每次扛一百多公斤……”

    “我看问题并没完全解决,事情也不见得就完了。”里希提心想,但没说出来。他问:“那天,骂你孩子是猪的到底是谁?”

    “是库瓦汗吧。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嗯,”里希提点点头,又问道,“你那两个儿子呢?”

    “就在后园子给我起辣椒苗呢。”

    “走,时间不多了,我帮你把辣椒苗栽上。我也想看看孩子们。”里希提提议说。

    他们一块儿走了出去,老王叫来了孩子,龙和虎都对“书记伯伯”很熟悉。里希提非常后悔自己忘了带点糖果来。他搜了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圆珠笔,一个小折刀。他把它们分别送给了两个活泼的孩子。他蹲在地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帮老王栽菜苗,一边问:

    “告诉我,好孩子,那天在那边都有谁打了你们?”

    “……”两个孩子同时眨起眼来,好像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在那边,”里希提用手指了指,“后来包廷贵他们把你们抱回来的那次。”

    “没有打我。”王龙口齿伶俐地说,“库瓦汗婶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打了我弟一个嘴巴。”

    “打的时候她骂什么了?”

    “骂该死的,傻子……”

    “她骂汉族娃娃都是猪了吗?”

    “没有。”

    “别人也没有说吗?”

    “没有,哪有这样的话。”

    里希提看了老王一眼,老王也放下手里的花铲,注意地听着,脸上显出了迷茫的表情。“别人没有骂你们,打你们吗?”里希提继续问。

    “别人打我们干什么?他们都说库瓦汗不该打人……”

    “你们和库瓦汗的女儿怎么打起来的?”

    “谁知道怎么打起来的?我们每天不知道和多少孩子打了又好,好了又打……”

    里希提笑了起来。他叫了一声老王:

    “老王,听见了吧?”

    “听见了。”

    “看起来,你上当了。许多话是包廷贵他们编造出来的。真奇怪,你怎么也不问个清楚……”

    “我……我只顾了生气,”老王结结巴巴地说,“可包廷贵为什么要说那并没有的事呢?”

    “老王,这个问题,正是需要咱们搞清楚的呀。老王,维护自身的民族,这并没有什么不应该。我就不相信一个对自身的民族毫无感情的人会热爱兄弟民族,热爱祖国。但是,看问题决不能停留在民族的区分和关系这个现象上,更要看到阶级关系这个本质啊!”

    “阶级关系。”老王呆呆的。

    “我再问你一个事,老王。你是不是问过乌甫尔队长是不是要走‘那边’?”

    “问过,是的。”

    “你听谁说的,乌甫尔队长要走?”

    “也……也是听包廷贵说的。”

    “包廷贵怎么会知道乌甫尔队长的事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不要相信,这是流言蜚语!告诉你,乌甫尔还是你们的队长!”

    好像恰恰为了证实里希提的话似的,传来了敲炮弹壳钟的声音。伴随着钟声,还有乌甫尔那熟悉的拉长声的叫喊:

    “上——工——啦!”

    “别忘了,晚上来吃饺子。”老王追出去,再次强调。

    小说人语:

    中国的塔塔尔族最有名的民歌是《在银色的月光下》。已故着名维吾尔诗人,用汉语与维吾尔语双语写作的克里木·霍加的妻子高华丽亚,就是塔塔尔族的金发美女。祝愿他们的灵魂安息。高华丽,同样的姓名本书中用的是“古海丽”的译音,意为珍宝。

    一九四九年前后的中国社会,中苏边界两边的人民,中外关系的各种变数,到了小小老百姓这里,意味着多少困惑,多少负载,多少悲欢离合。无怪乎世世代代人们的天真渴望无非是“天下太平”四个字。

    好人的特点是常常看到别人别处别一方的好;坏人的特点是看着谁都那么坏那么阴险。好人的特点是互相欣赏,坏人的特点是互相憎恶。是的,要像爱护眼睛一样地爱护民族团结,否则,就是罪过!

    维吾尔语中的女人名字“莱依拉”是百合花之意,这与英语同。为了了解新疆,我们需要了解中国,也需要了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