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城外正邪斗乱, 血流成河,场面乱作一团,鬼楼中却是安静地仿如另一方天地。烛光散着柔和的光芒, 少年的脸庞清秀极了。吕仙朝一个人在鬼楼中看着连环画, 这两日城中出了许多的事, 没有人顾得上他。连环画是白瞎子收集来放在阁楼中的,从前有空的时候,白瞎子会来给吕仙朝说这上面的故事。

    吕仙朝意识全无,孟长青耗尽心血用幻术入梦引导他的意识, 也无法让他清醒片刻。他好像将自己与外界全然隔绝了, 唯一一次有意识,是有一年太白城夏夜的庙会, 吕仙朝失踪了, 孟长青与白瞎子最终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鬼躲在草丛中读一本连环画, 小女鬼轻声给他讲着故事, 夜晚的丛林,萤火虫发出幽幽的光。

    白瞎子给吕仙朝买了很多连环画回来。孟长青据此事判断吕仙朝应该能够恢复神志, 他和白瞎子商量,试着建造一个巨大的幻境,将吕仙朝的记忆以另一种形式复刻展现出来, 不过到底是失败了。

    今日,吕仙朝还是照常坐在鬼楼中,滔天的喧哗声和嚎叫声传过一条条曲折的街巷, 到了鬼楼已经几近不可闻了,好像一声声的叹息,散在了风中。吕仙朝一直坐着,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夏日的夜空中,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从太白城上空看去,好似有无数的灰色的光沉下去。

    吕仙朝走到了窗户边,慢慢地伸出手去。

    是破碎的魂魄。

    有一些落在了吕仙朝的手中,苍白泛着灰,一下子就化了。

    这太白城的幻境虽然各自有阵法和根基,但到底是孟长青所化,会随着孟长青的心境而有些微弱的变化。今日的太白鬼城,似乎成了真正的鬼蜮之境,大雾弥漫,风从东吹过来,又往南刮去,原本被压制的一些东西,汲取着尸气和煞气疯狂抽长,最终变成了一场魑魅魍魉的狂欢、一场血洗。

    从这幻境可见孟长青的心境。

    吕仙朝看着这窗外的景象,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慢慢地动了起来,他好像能够切身体会到孟长青此时此刻的心境,无法纾解的怨恨和痛苦,几乎将人活活撕碎的后悔和无力,从心里涌冒出来,无处可躲,令人瞬间疯狂、发狂,淹没了一切,想要破釜沉舟想要同归于尽,想要发泄怒气,想死,一个人就这么活活的疯了。

    他忽然从那种冰冷的感觉中抽身出来,可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整个太白鬼城林林总总的大小幻境好像是一面面的镜子,倒映出无数陌生而模糊的场景,他能看见一个人走在其中的孟长青,可孟长青回头的时候,又慢慢地变作了他的样子。一个无比庞大又无比清晰的幻境将他笼在其中,一幕幕的过往曾经同时在其中闪现。

    铺天盖地,躲无可躲。

    吕仙朝愣住了,手中的东西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他看不见结局,也看不见过去,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像是一直孤身走在一条混沌不见光的路上,走了不知道多久了,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去。

    身后站了许多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自始至终都跟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一身火红道袍甩着灵玉的吴喜道、漫不经心地玩着扇子的谢怀风、几个勾肩搭背似乎在谈论着什么的师兄弟,许多的人都站在那里望着他,其中一个人面容沉静,她静静地站在最旁边的角落,一双眼中有着很柔和的光,那一眼从许多年前一直望到了今日,她似乎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他回过头来,于是终于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来。

    吕仙朝不记得这群人是谁了,他也不记得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是谁了。这群人看着似乎都很眼熟,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吕仙朝忽然慢慢地抬手抓住了胸口处的衣襟,心脏似乎被搅做了一团,他抓了半晌,哗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是一阵经久不歇的咳嗽。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原来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

    孟长青一个人坐在太白城的城墙上,他手上还有血。天色渐渐地暗下去,又渐渐地亮起来,他始终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全然看不见魑魅魍魉横行的太白城成了什么样子。终于,他抬起还带着血迹的手,磅礴浩荡的金色的雾气骤然散开。

    一开始似乎是没什么变化,也没任何的声响,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左右,太白城中剩下来的鬼全都抬头望去。

    偌大个北地,有庙宇有楼台有城镇有村落,有常年积雪的高川,也有怒吼着东去的大河,有一望无际的神木林,也有如宝石似的碧色深潭,有披着红袍追随着白鹰的僧侣,也有裹着头巾在街巷中来往的百姓。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许多人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所有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有星星点点的梦境从他们的身上浮起来,一个个极小的光点,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往上升,似乎要升到天幕上化作星辰。

    但凡有人迹处,皆有点点星光。

    从穹顶往下望去,整一个北地,几乎所有的一夜好梦都悬浮在高空之中,不停地往上升,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大河,朝着太白鬼城汹涌流去。

    孟长青站在整个鬼城的最高处,呼号的风将他所有的衣袍都鼓了起来,浑身的魂魄拆作七十二张金色魂符,他默念着复杂而禁忌的术法,毫无顾忌地催动浑身的修为,金色雾气在他周身翻滚不息。

    白瞎子还未恢复精神,魂魄盘作腾蛇状,坐在一处安静的废墟中休息。忽然他睁开了眼,他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却能感受到灵力的波动。太白城上空,汇聚了前所未有的磅礴灵力,无数的梦境一齐沉了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雨似的,梦境一落地便化作了幻境,一个接着一个,百万北地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爱憎怨会,最终幻出复杂到连道门金仙都无法穿过的庞大幻境,壮观无比。

    让人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天工造物。

    幻境落地的那一刻,一整个道门史自此改写。

    哪怕是再看不惯孟长青的道门中人,也不得不承认,太白城“海市蜃楼”的确是道门奇观,孟长青这一手笔,足以改写这百年来道术的剑、法、符三分天下的格局。道门中人从来没看得起幻术,道门主张抛去七情六欲,吐浊纳清,而幻术却是由人心所起,以情为牵引,出神而入化,这和道门主张完全背道而驰。亲眼见到同门在眼前惨死的孟长青,在那一天走到了幻术的巅峰,从前或是今后,所有的道门中人,哪怕连孟长青他自己都再没复刻过这种近似神迹的幻境。

    一个人的悲痛能有多深呢,大约就是一瞬之间就明白了,世人皆苦。

    梦境翻涌,一群红袍僧人站在庙宇下,抬头望着那些还源源不断朝太白城涌去的梦境,有早起的小和尚在院中敲着木鱼念早经,许多北地人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北地的佛宗没有出手。太白城之事早就传到了他们的耳中,这虽是发生在北地的地界上,却说到底是道宗的事,更何况这些年来北佛宗崇尚研究佛门宗义,鲜少会和道门修士那般热衷于追求剑道与修为,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式微多年了。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梦境汇成的大河,没有出手制止。

    孟长青站在城楼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魂魄分出来的金符非但没有弱下去,反倒愈发明亮。

    幻境不仅仅将所有的道门修士隔绝在了城外,也将城中的鬼关在了城中,从此这一方地界便是真正的人间酆都。孟长青在河水中设了阵法,人间百姓思念逝去的亲人,只要来到这河边,他们的思念便会经由城外的河水一直飘到太白城中,化作这幻境的一部分,哪怕今后他死了,这太白城也能够永远地伫立在此地,成为阴阳两界上的一块碑。

    他要这块碑永远的立在这里,立在天下道门人的眼前。

    就让这今后的岁月来证明他的对错。

    孟长青金色的雾气已经翻涌到了前所未有的汹涌地步,大雪剑发出剧烈的剑鸣声,几乎要脱鞘而出。

    道门修士注意到了这景象,他们没什么人精通幻术,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只是一犹豫间,那幻境已经庞大壮观至极。异象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北地上空全是徘徊陆离的梦境,缓缓地涌向太白城,有些零零弱弱地飘洒下来,落地即散。道门中人在太白鬼城外看着那一重叠一重的精妙绝伦的幻境,有些在心底深处甚至起了惊叹。

    既是有如此的境遇和天分,又是扶象真人的弟子,若是肯一直走正途,前程怕也是无两。只可惜,当众虐杀同道,又是与人做炉鼎又是修炼修术又是勾结邪修,如今更是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要修建鬼境,到底是一步步地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幻境落成的那一日,孟长青一个人在城墙上坐了很久,有风徐徐地吹过去,他的衣襟轻轻地浮动。恍惚间这北地的风与这北地的阳光和当年玄武山上一模一样,少年们都还在背着师长们聊下山游历,或是聊着明日的考核,一群人无所事事的,在这山头转一圈,那山头转一圈,一日就过去了。孟长青想起了他与陶泽、阿都当年在玄武山上的样子,那些事仿佛是发生在昨日。

    人世百年一场大梦,如滚滚东逝水,过去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孟长青终于后悔了。他承认了,他后悔了,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东西去换回陶泽的性命,去换回那些平静的岁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下山,不下山就看不见这些事情,看不见就不会去管,他若是一直跟在李道玄的身边,也许今日他还在玄武山上安安心心地学着道术,陶泽也不会为太白城众鬼而死,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些事与他何干呢?吕素、吕仙朝、吴喜道、谢怀风,这些人原本就和他没有关系,他宁可他从来没有知道过这些事。

    他终于后悔了。

    可一切却无法重来了,过去的一切,再也无法重来了。

    孟长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房间中,已经换了一具新的身体的白瞎子与红衣小女鬼看着他。白瞎子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身体,换了个小女孩的身体,瞧着只有十来岁,和红衣小女鬼站在一起。

    孟长青慢慢地坐了起来,问过之后他才知道他昏过去了,强行催动修为,乃至于耗竭,失去意识一头从城墙上栽了下去。

    白瞎子似乎有些担忧,低声道:“你还好吧?”孟长青已经昏睡了快一个多月。

    孟长青没有说话。

    白瞎子似乎欲言又止的。过了一会儿,他与红衣小女鬼出去了,红衣小女鬼走出去前,将一个东西放在了案上,“那一日你师兄出去的时候,给了我一个东西,应该是交给你的。”

    孟长青抬眸看去。

    两人走后,孟长青终于走上前去,是只袋子,他将袋子打开了,有熟悉的声音从其中冒出来,在屋子里悠悠地回荡,那语调好像与平日聊今天吃什么一样。

    “孟长青,要是我真一去不回了,你将这袋子寄到玄武交给我师父,玄武百字碑前,让他老人家帮我去和父母说一声,今年走得急,最后一炷香没来得及给他们二老上,以后也怕是不能够去了,转告他们一声,儿子不孝,辱没了他们二老的声名,若是有……罢了,最后这两句别说了,就这样吧。”陶泽说到这里似乎停了下,“道阻且长,你多保重。”

    声音到此而止。

    孟长青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攥着那只已经没了声音的袋子,他慢慢地攥紧了,紧到指节都开始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