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太白城中鬼影栋栋的景象仿佛映入了一面镜子中, 投射到城外每一个修士的眼前。
所有的修士都听见了那些质问，一声一声，愤懑不已的质问, 几个年纪小的修士脸上流露出错愕。他们还以为那是幻像, 一回头看见师长们的神情才反应过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
从未有过这样的场景，从来都没有过。谢仲春看了许久，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南乡子为何将太白城和孟长青的事瞒着李道玄了。孟长青的身上有着一些李道玄年少时期的影子。孟长青从小养在李道玄膝下, 多年来耳濡目染, 李道玄的一言一行对他的影响确实深远。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实话真的是有些像李道玄的。
而那副一意孤行的样子, 又像极了孟观之。
若是李道玄见到这场景, 也不知会如何作感想。谢仲春来之前与南乡子聊过，两人都觉得, 此事李道玄不宜插手, 一来是二人毕竟多年师徒情分，李道玄未必会忍心；二来是孟长青此事早已经不仅仅是玄武一门之事, 而是要给天下道门一个交代，究竟是什么结果谁也不清楚，以李道玄的性子, 届时若是他站出来替孟长青承担罪责，那场面既非玄武所愿，也非天下道门中人所愿。
事到如今, 发生了太多的变数了。
谢仲春抬头看去。
隐约可见那太白城外的幻境开始动荡，苍穹之上紫色雷电如龙蛇一样，惊起巨大的声响。
这幻境是孟长青所设的，也不知道孟长青出了什么事，整个幻境忽然一下子剧烈震动起来，从一角开始崩开，摧枯拉朽似的，轰一声，一切的东西都化作了烟尘。
太白城门缓缓打开了。
太白城中，金碑林下。
孟长青正在修补金碑，结着法阵的两只手轻微颤抖着，金色的符文悬浮在空中，映着他的略显苍白的脸。
这金碑似乎分为两部分，地下和地下两部分，孟长青在施法的时候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地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明明空无一物，却又磅礴汹涌，孟长青试着探了下，下一刻，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瞬间笼罩了他，连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意识直接溺毙在其中。
亘古的浩瀚化作了一条东去的大河，有光一点点从水里往上升，隐约能看见有许多的身影在其中。
孟长青看见了一些东西，光怪陆离的，他一幕幕看过去。
原本安静的大雪剑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一下子将孟长青从混乱中扯了出来，剧烈的疼痛感让他瞬间清醒，手中阵法按了下去。
没人教过孟长青该怎么做。是下意识的，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整个金碑林底下的东西封住了。金色符文化作了无数复杂的印记，落在了金碑林中。大雪剑悬在金碑林之上，放出柔和明净的光芒，护着孟长青的魂魄，就如同从前许多次的一样。
动静渐渐地小了。
等孟长青彻底恢复清醒，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胸口剧烈地震鸣，刚刚所看见的东西，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没从震骇中回过神来，那本来记载着祷祝阵法的金色符文忽然碎开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玄武藏书阁，其中一卷书有如在瞬间经历了千年的岁月，在洒扫弟子的身后化作了尘埃。
孟长青剧烈地喘着气，他甚至来不及多做思考那巨大的空虚感是什么，下一刻他就忙擦干了嘴角的血，伸出了手。
大雪剑回旋了两圈，落回到了他的手中。
只过去了两个多时辰，比他想象中的还快一些，如今城外现在应该正是混乱的时候，孟长青完全没时间仔细研究这金碑，稳住胸腔中翻滚的血气，收了剑就立刻往城外赶去。
太白城门紧闭，道门修士没了踪迹，只剩下一群狼狈的鬼魂。
孟长青赶到的时候，那红衣小女鬼就站在那门口附近，她似乎是刚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打斗，眼睛泛出碧青色，身形也快散了，但身上却有着一股极为浓重的挥散不去的沉默，城中到处都飘着残魂，她就在站在那残魂汇聚而成的池沼中。
一个躲在城墙根下剧烈发抖的鬼魂在这时回头看了眼，忽然他脸色骇白，整个人几乎是化作了雾气状。
“你！你！”他看着孟长青似乎惊骇到了极点，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你人怎么在这儿？！”
红衣小女鬼闻声也随之看去，一看见孟长青，她眼神震动，“你不是去引开道门修士了吗？”
“你说什么？”孟长青心里蓦地泛上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
孟长青想错了，就凭着这么群孤魂野鬼，别说挡住道门修士三个时辰，便是一眨眼的工夫都挡不住。天雷滚下来，一切都化为了烟尘，许多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直接魂飞魄散了，甚至都不用道门修士亲自出手。
这才是真相，残酷，毫不留情，足以甩所有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找死的局面，红衣小女鬼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站出来，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书生鬼会冲出来帮她挡住那一道天雷。听说读书人都是刻薄人，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没人告诉她，世上还有这么口是心非的人。
书生鬼几乎当场魂飞魄散。他临死前对道门中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若是在平时他自己都会笑了，他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红衣小女鬼最后抱着他的时候忍不住在想，他知道这么多大道理，不还是落到了今日这地步？既明知世道如此，又枉做什么好人？可她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看着他慢慢地化作了一缕烟尘，这一生实在是太痛了啊，太痛了啊，然后她低下头去，发出凄厉无比的吼叫声，整个太白城外都回荡着她的嚎叫声。
天雷瞬间激荡起来，道宗中人的剑全都指着她。
孟长青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从剑阵中把她一把扯了出来，回身抬手一个阵法挡住了天雷。她面无表情地提着仙剑要往城外那些人走去，却被孟长青一把拽回来。
当时城中的情况已经控制不住了，脑门一热是很正常的，看着有人去帮自己出头，跟上去也是可以的，然而看着许多鬼在眼前丧命，走出城门时的悲壮和怨恨就全变成了恐惧，士气全灭后，唯一的想法便是逃命。回去是死路一条，只能够冲出一条血路来，他们朝外涌去，大多被道门中人直接斩于剑下。
孟长青看着这混乱而血腥的一幕，忽然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说了句“拿着！”说完他起身朝外走去，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道门中人的视线。
几个长白弟子最是激愤，一见着孟长青出现，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头，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杀了他，咬牙骂道：“孟长青！”
孟长青回手放了个阵法，身后太白城的大门闭上了，他身影一闪朝着一个地方而去，长白弟子以为他要跑，立刻追了上去，孟长青拿着剑，回头看了眼，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那道身影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所以此时此刻，红衣小女鬼与城中众鬼看着从城中走出来的另一个孟长青会如此震惊。
孟长青好像在一息之间明白了什么，瞳孔骤缩。“陶泽。”他几乎立刻朝外飞奔而去。
没什么鬼魂知道陶泽究竟是怎么拖了两个多时辰的，即便是后来第一个赶到的孟长青也从来没问过白瞎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白瞎子倒是记得，但是他从来没和孟长青说过。那一日他一直跟着“孟长青”，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孟长青提高结束了阵法赶来帮忙，直到“孟长青”回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才意识到这人不是孟长青。
两人在那一日都受了很重的伤，“孟长青”救了他好几回。说起来两人也就这么一次交集，可白瞎子一直都记得那个人的眼睛，灰蒙蒙的，慢慢地擦去了什么东西，于是就变得明亮起来。
白瞎子忽然想到了那一日他与孟长青的对话：
“你那师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他是个药师，胆子很大，常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好像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怕的东西，有时你会觉得他这个人简直匪夷所思。”
白瞎子终于惊诧道：“你！你是……”
“跟着我。”
“孟长青”只是纵身一跃，金色的暮光从闪烁着晶莹的沙砾上划过，他没有回头看一眼，一把扯着白瞎子继续往前飞奔，好像这样就能甩下一切沉重的东西。北地到处都绑着五色的经幡，在他的身后随风飘扬。
有剑阵挡去了他的前路，他从怀中掏出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咽下，然后一剑竟是能将整个剑阵斩碎，无数的金光中，他的身影一闪而过，高天之上，白鹰盘旋，他回身的那一瞬间，无数玄武剑气从他袖中翻出来。
剑过万里长空，锋过黄沙莽原，从没有这么快的剑，几乎令人心荡神驰眩目不已。
毕其功于一役，怎么可能不快？
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孟长青”喷出了很大的一口血，药效似乎耗竭了他所有的精气，让他看上去整个人泛出一种诡异的苍青色，他是猝然停住的，就像是一只鹰，铩羽而落，他扑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七窍都涌出血来。白瞎子常年跟着孟长青，孟长青学的那些魂术都是些伤身的东西，他常看见孟长青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但是那一日白瞎子仍是眼前的场景被震撼了，人的魂魄竟是能从七窍里流出来。
白瞎子听见跪在地上的“孟长青”低声问道：“多久了？”
“两个多时辰。”
“孟长青”过了会儿，终于极轻的叹了口气，他伸手握住了剑，缓缓地握紧了。
长白弟子已经追了上来，远远的，许多道门修士的身影围了上来，一眼看去看不见缺口。
白瞎子抛去了那具早已毁坏的尸体，魂魄藏匿在了洒落在地上的一枚剑鞘之中，他不知道“孟长青”能拖多久，一旦“孟长青”暴露身份，众人便会立即察觉到异样。白瞎子的本体是个瞎子，并看不见什么，他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是打斗，有剑气呼啸声，夹杂着许多人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白瞎子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卦象。
鹰击长空，鹿逐于野。
李岳阳站在外面看着剑阵中的场景，眼神微动。谢仲春已经看不下去出手了。一个年纪偏小的玄武弟子一直跟着李岳阳，他回头看去，看见李岳阳的眼神流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有些哀伤，他年纪小，没怎么听说过李岳阳和孟长青等人从前的交情。他见李岳阳慢慢地抽出了清明剑，他于是也跟着抽出了剑，所有人都进了剑阵，他也跟着李岳阳进去了。
剑阵中，孟长青在望见李岳阳的那一瞬间，眼神似乎有了些变化。
下一刻，孟长青拼尽全力猛地挣开了谢仲春的法阵，他七窍全是血，血流如注，看着莫名的狰狞恐怖。李岳阳抬起了手中的清明剑。视线双汇的时候，孟长青全然不顾其他的剑气纠缠，一步步地朝着她慢慢走过去，李岳阳一直看着他，一开始还以为孟长青是有话对她说，忽然，她的眼神渐渐变了，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你是……”
谢仲春这边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孟长青”走到了李岳阳的面前，他真的到了极限了，正要松开手中的剑说“是我”，话还没出口，身后一柄仙剑直接从他心脏处穿过。
他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真的是喷，哗一大口，连带着魂魄全喷了出来，李岳阳愣住了。
陶泽身体中丹药的力量刚刚好竭尽，握着剑的站在他身后的刚刚跟着李岳阳的玄武弟子，那弟子也睁大了眼满脸的诧异，他竟然刺中了孟长青！他以为要么刺中的是幻像，要么会被挡回去，但是他没想到长剑刺过去的一瞬间，孟长青身上的灵力忽然散开了，于是他的剑就直接贯穿了孟长青整个心脏。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刺这一剑的，他见李岳阳站在原地不动，还以为李岳阳是中了幻术，又见孟长青提着剑走过去，以为他是要杀李岳阳，于是这才不要命地冲上来，连勇气是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他直接从身后抬手一剑用尽全力地狠狠刺了进去，此时此刻他紧紧握着剑，惊恐至极地喊了声“大师姐你没事吧？！”那孟长青原本是要转过头来，忽然就停住了，不知为何他没有回头。
孟长青慢慢地跪着摔了下去，脸埋在了血泊中。
李岳阳看着这一幕，终于失声喊了出来，“陶泽！”
那玄武弟子到底是没看见那张脸，他太紧张了，甚至到此时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他是第一次杀人，脑子都懵了，只知道看着李岳阳，可李岳阳却是低身去抱孟长青的尸体，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知道握着剑笔直地站在那里，就在此时，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喧哗，他回头看去。
下一刻，他彻底愣住了。
又一个孟长青。
幻术？
那个孟长青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双眼看着他手中还在滴血的剑，又看向李岳阳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一瞬之间失去了表情。玄武弟子忽然就意识到，那个孟长青在看他！在看他！他忽然就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好像直接穿过人群猛地攥住了他的脖颈，惊慌之中，他想要握紧手中的剑，剑却脱手而去，砸在了血泊中，哐一声响。他下意识地往后退。
李岳阳抱着陶泽的尸体，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他们一群人还在玄武山上，陶泽鬼鬼祟祟地拍了下她的肩，低声道：“大师姐，我跟你说个小事儿，谢凌霄喜欢你。”她挑眉回头看去，陶泽却一下子逃没影了。
“师姐，前两日扶象真人新收的那弟子听说有点意思啊，一起看看去？”
“师姐，我送你个东西，上个月你关我禁闭的时候我给你织了顶大帽子！”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细，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背错了？哈，管他呢！”
“问我？我这一生的志向？巍巍玄武，壮我道宗。”
李岳阳忽然就说不上来一句话，她用力地抱紧了陶泽，尸体上的血全都流到了她道袍上。
有道门修士朝着孟长青冲了过去，孟长青抬手，金色雾气绽了出来，全然不受控制的、前所未有的煞气一瞬间就摧毁了剑阵，道门修士全都掀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孟长青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一整个人的样子极为狰狞恐怖，幻境席卷了所有人的脑海。连谢仲春都猝不及防地心神动荡了下，陷了进去。
“孟长青！”李岳阳终于睁开眼猛地喝道：“你真疯了吗！”
孟长青抵在那名玄武弟子咽喉处的剑停住了。
大雪剑下的那名弟子脸上全是惊恐，几乎都扭曲了，生死一线之间，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股的鲜血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他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将他的肺腑都从喉咙里活活地扯了出来，他甚至连逃跑都忘记了，两只眼睛睁得极大，眼角开裂，他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眼神。孟长青盯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碎尸万段。
“师姐，师姐救我！”那弟子后知后觉地挣扎着往后退，极度的恐惧下，声音几乎辨不出来原来的音色。
李岳阳抱着陶泽的尸首，她没有看向孟长青，闭了一瞬眼，终于吼道：“走啊！留在这里等死吗？！”
孟长青握着大雪剑，双眼猩红一点点加深，他始终握着剑没有松手，直到白瞎子的魂魄从剑鞘中出来，雾气似的巨蛇一把咬住了他的袖子，“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师徒会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