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诸葛归来
孙坚与钟离越、胡玉达成秘密协议后的第三天。
晌午刚过,本来一直放晴的天突然乌云密布。须臾后,光和七年的第一场冬雨突然降临了整个淮泗地区,将夹杂着小冰雹的雨点砸向了毫无防备的人群。未带蓑衣的旅人在雨中一边飞奔着,一边寻觅着可以用以躲雨的屋檐。这时一辆双辕輧(读“鹏”)车飞驰而来,将泥浆高高溅起,引来未及躲避的路人的高声咒骂:“老子的袍子是大秦的火浣布做的,你陪得起吗?”
“有种你自己放火烧自己啊?烧不死自己,这车白送给你!”那輧车停下了,一张妖艳的妇人的脸蛋出现在了帷幔的后面,用不屑的眼神看着这个面脸泥浆的中年男子。
“爹,别和这种下邳的乡下女人一般见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中年男子身边的一个十岁男孩拉了拉他衣袖,然后也用同样不屑的眼神看着那女子。
“你这小娃竟敢说我是乡下女子?!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女人瞪眼看着那男孩,又突然噗嗤笑了出来:“也怪了,你们这对父子的脸蛋怎么都这么长!活脱脱就是一对驴!”
为那妇人赶车的车夫是一个面脸横肉的胖子,听到主人的笑声,也放肆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脸像驴有什么用,还不如变成真驴!我若真有头这样的驴,在京都立即卖出一百万钱!”
“阿福,你真会做生意!若大驴价一百万钱,那小驴就值五十万,哈哈哈哈!”那妇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那孩童听罢此言,脸色一变,却没有发作。他压着怒火,慢慢说道:“这位大姐,我说你是乡下女人,乃是因为您的眉妆不对,太土了。您只知道天子好驴而驴贵,却不知今日的天子喜欢的究竟是哪种眉型。见您的眉型眉尾上勾,眉形细而曲折,可是‘愁眉啼妆’?但是您可知,自光和五年开始,曾在孝桓帝时盛行的‘愁眉啼妆’就在京都不那么流行了,因为名儒刘陶上奏说,这种眉形渊源于前朝逆臣梁冀的妻子孙氏,是亡国之妆。被刘陶这一吓,天子马上命令后宫佳丽恢复了更古老的惊翠眉,现在洛阳满街的美女可都是惊翠眉!对了,画惊翠眉需要用到螺黛,小弟我可是研磨螺黛的高手哦!”
那妇人被那孩童的话给惊到了,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但她嘴上还不服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小小年纪,怎么老关心女孩子的眉型?看来长大也肯定是一个登徒子!对了,你这做爹的是怎么教儿子的?圣人之道,就是关心女孩子的装扮吗?”
那中年男子一捋胡子,笑着回道:“我的儿子怎么教,你管得着吗?有诗云,‘莲渡江南手,衣渝京兆眉’,就连当年的京兆尹张敞都能在朝堂上公开说‘夫妇之乐,无过于画眉者’,并得到宣帝陛下的赞赏,犬子诸葛瑾难道就不能观察妇人的眉型,并由此预知天下变乱的先兆吗?我看犬子这样做是很有出息的,或许他以后的官位也不会低于京兆尹!”
“诸—葛—瑾……”那妇人念叨着这孩子的名字,略有所思,慢慢说道:“本朝高官,可没有诸葛一族。不过我曾听说,前汉元帝的时候有个司隶校尉叫诸葛丰,是个大清官,莫非你们是诸葛丰的后人?”
“正是!”那中年男子挺起了胸脯,往前站了一步,甚至已忘记了自己已经离开了屋檐的庇护而来到了雨中。他指指自己:“在下不才,姓诸葛名珪,字子贡,京都‘鸿都门学’画师,这次是带犬子诸葛瑾来下邳国采风的!”
“原来是一个画画的!我们家很多奴婢都会画画!”叫“阿福”的车夫忍不住,又开始大笑起来。
“住嘴!”那妇人立即呵住了自己的仆人。她虽然不知道这两年京都妇人眉妆的变化,却很清楚这“鸿都门学画师”六字的份量。原来,自光和元年来,天子刘宏就在京都洛阳设置了一个平行于太学的教学机构“鸿都门学”。与太学不同,这学校不教儒学,而专教学生词赋与字画,学业优秀者甚至可以跳过各级州郡递送的长长的孝廉与茂才名单,直接获得二千石的高位。她心中暗想:如果这诸葛珪真是京都来的画师的话,那么其背后的来头可不小。不过,他既然是京都来的大人物,怎么连车马仪仗都没有?莫非是假的?
诸葛珪看出了那妇人的疑惑,立即指了指自己的赤袍:“这是天子亲自赐给我诸葛珪的火浣布,用来表彰我画美人秀眉的画技。你们这些下邳的乡下人大概没见过这种西域宝物吧!我现在就当众烧烧这袍子,勘验其真假。若是真火浣布,您是否能兑现前言,送我车马!”
周围的看客一下子就骚动起来。有人在一边耳语道:“孙县丞曾经当众揭露过一个叫朱治的丹阳人售卖假的火浣布,莫非这又是一个骗子?”另一个说:“这个诸葛珪是主动提出要烧自己的衣服的,恐怕不会是假的吧!”
屋檐内的客舍的掌柜听到了门外的骚动,打听清楚原委后,就主动在门口支起了盆火,并叫诸葛珪往里扔袍子。但见袍子扔进了火堆,竟然差点就把火给扑灭了。掌柜小心翼翼用夹子重新将袍子夹起来,再次将盆中的柴火点燃,然后将袍子悬在半空中慢慢烤。在众目睽睽之下,袍子上的污渍与泥浆都烧成了颗粒,滚落到了盆中,袍子本身却丝毫未受烈焰的波及。
“真是火浣布!”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那妇人脸一沉,但转念一想,脸上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原来真是京都来的贵客!刚才多有得罪!小女乃是下邳国家丞钟离越的妾袁氏,算是京都汝南袁氏的旁亲,但在下邳立户已经有三代。既然刚才已经立约,我们钟离家的人决不食言,一定会送先生车马。只是这雨水未停,我这妇道人家,没有车马没法回府。要不,我就以金代车,是为赔礼,可知先生是否可笑纳?”
诸葛珪笑道:“珪当然会笑着接纳,只要金价能够抵上车马!”
双辕輧车里立即抛出一大串五铢钱。诸葛珪刚想开口骂袁氏吝啬,才发现这五铢钱不是铜铸的,而是金子铸的!任何一个识货的人都知道,金铸的五铢钱可不是用于民间的,而是王侯才能得到的皇家赏赐,一旦兑现立即可以换来大批财富!
诸葛珪迅速将金钱串子藏到了衣袖深处,然后眯着眼睛,向袁氏曲身拜谢。
“罢了,回府!”袁氏脸色木然地合上了帷帐。
袁氏车马走远时,雨水已经变得小多了。诸葛珪见人群已散,立即给了客舍内的掌柜几枚金币,定下了客房,又用其中一枚金币换了一大串铜钱,然后披上被火烘热的火浣布做的袍子,外边再披上掌柜恭恭敬敬送上的蓑衣,拉着诸葛瑾的小手就往城外去,嘴里嘟囔着:“孩子,我们有钱了!可以住客舍了!接你娘去!”
披着小一号蓑衣的诸葛瑾则一路闷闷不乐。他见身边的路人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看客,这才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爹,我们刚才这样明目张胆地骗人,好吗?”
“那火浣布的确是真货,我哪里骗人了?”诸葛珪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儿子的提问,并开始向路边的小贩询问今日的米价,心里默念:还是下邳的物价稳定啊!
“爹!”诸葛瑾撅起小嘴:“火浣布的确是真的,但是出处却不真!听我娘说,这是当年你去拜访臧旻大人的府邸时,臧洪公子念及您是清官后人才送给您的,怎么到您嘴里就成了天子所赐呢?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诸葛珪把儿子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小地方的人,见到京都来的一个六百石小官就会吓得尿尿!你越自信,他们就越害怕!所以装也要装成大人物!再说,这火浣布是多好的道具!不用白不用!他们谁见过这个?”
“爹,您怎么就知道下邳人会无知到连火浣布也没有见过……万一那袁氏多问一句,阁下从京都来到下邳的通关牒文在哪里,我们又如何应对?”诸葛瑾还是不服。
诸葛珪笑了起来,摸摸诸葛瑾的头:“儿子啊,你和我在京都呆了三年,你可在洛阳的市面上见过哪怕一次真的火浣布?哪怕一次?据说当年大秦王安敦派来的使者图都没有带来火浣布,弄得朝廷一度怀疑他们整个使团是冒充的。连洛阳人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下邳人会有见识?”
“哦……”诸葛瑾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通关文牒……”
“我的确是没那文牒,我们是偷偷跑出京都的。但是那袁氏就一个下邳王家丞的宠妾,她要验看这文牒,可谓名不正言不顺。一般而言,验看文牒的事情是县丞才能管的,而这下邳县的县丞孙坚孙文台可是我的老朋友哦!”说罢,诸葛珪又开始得意地笑了起来。
诸葛瑾摇摇头:“听我娘说,您和孙县丞唯一的交情,就是在我两岁的那年,曾与他以及臧洪讨论过一些很无聊的问题,比如世上是否有鬼。但这算什么交情!”
诸葛珪解释道:“交朋友如同找妻子,看的是缘分,而不在于交往的时日的长短。有时候一次交谈,却能看出人与人之间深深的羁绊。就拿你爹我与那孙坚来说吧,我见了他一面就看出:我们诸葛家与孙家,未来很可能会有深深的牵扯。我和他其实是一类人。”
“怎么说?”诸葛瑾瞪大了眼睛。
诸葛珪再解释道:“儿子,你看!孙文台虽自称是兵圣孙武后人,但无家谱为证,在重视门第的本朝可谓官场末流。我们家虽在前朝有人做到司隶校尉,家谱也全,但无人成为光武刘秀开国功臣,因此,论官场人脉,只是比那孙家略好一点点罢了。但那孙文台不畏艰难,从盐渎、盱眙一直到下邳,兢兢业业打理政务、剿贼安民,现在俨然已是下邳一小王。十年间虽然账面上的官俸一直没过四百石,但家资却暴涨百倍以上,淮泗民间豪杰景从,可见其有封万户侯之雄志,而绝非下邳浅池之蛙。也不怕我儿笑话,这样的志向爹爹也有,只是爹爹的运气的确比那孙坚稍差一点罢了。我当年苦读王充的《论衡》以求官位,一搏而成功,在臧家帮助下在青州谋到一个郡丞史的小官位。却不料物价暴涨后全家入不敷出,爹爹只好辞官去京都的鸿都门学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凭借自己的画艺迅速弄个二千石当当……但是,我的运气还是比那孙坚差一点啊……”
诸葛瑾又撅起了嘴:“爹,别怪别人,就怪您自己估错形势了!你以为天子不喜欢刘陶,因此在刘陶建议天下废‘愁眉啼妆’后就打赌天子会置气处罚他。结果呢?您献给天子的三幅美人图,用的都是‘愁眉啼妆’!不料这次天子这次真地采纳刘陶的建议,从此冷落了您,再也不看您画的美人图了!”
诸葛珪长叹一声:“其实画描着惊翠眉的美人,更是我爹的专长啊!你看你娘不是一直描着惊翠眉?”
“爹,您糊涂了,前几天我娘改画远山眉了……两个妹妹也都改为峨眉了……”诸葛瑾反驳道。
诸葛珪停下脚步,盯住诸葛瑾的眼睛:“儿子啊,你一个小男子汉,为何对女子眉毛的观察这样仔细?”
诸葛瑾莫名其妙地抓抓后脑勺:“爹,您不是刚才对袁氏说了吗?连京兆尹张敞都喜欢画眉毛,我们诸葛家为何不可?”
诸葛珪叹口气:“琢磨眉毛是为了混个官做,而现在既然没得官做,你琢磨这些事情就是不务正业。明天继续读《孙子兵法》。这才是要务。”
“您确定不要读《公羊传》?”诸葛瑾对父亲的朝三暮四有点无所适从了。
“《公羊传》管用的话,你爹我早就去太学混了。太学几万学生,都熟悉儒家经典,可排队做官的队伍,已经排到三十年后了,你爹我等不起了!”诸葛珪无精打采回道。但他转念一想,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他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赞许道:“今天你谈吐不错,的确把那袁氏给镇住了!”
诸葛瑾脸红起来:“爹,别提了,今天真是好险!为了等这钟离越的妻子,我们已经守株待兔了十日,明天她若再不来我们就要放弃了!对了,您怎么知道我们讹她的钱能够成?还有,我们为何不直接找您的朋友孙坚要钱?”
诸葛珪严肃了起来:“京都黄巾道目前活动十分嚣张,弄不好马上就会出大事。爹爹我是来下邳找孙坚共谋反击黄巾贼的大计的,怎么可以用讨要生活盘资这种小事坏了讨论大事的心情呢?那钟离家就不同了。钟离家经手下邳王墓葬的建造事宜,根本不差钱,而且我也不指望匡扶朝廷这种大事,像他这样的一个破家丞能够帮什么忙。这种又贪又蠢的人,就是讹钱的绝好对象。对了,直接找其本人讹还不行,因为家丞这官多少还有点权力,弄不好会出官司的。要讹就讹其小妾,因为女人一般比其丈夫更蠢。讹点小资,够用就行,不要太贪。”
“哦!爹爹,刚才您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敢对着娘再说一遍吗?”诸葛瑾调皮地反问道。
“你敢对你两个妹妹说那句话,我就敢对你娘说!”诸葛珪一步不饶。两人相视须臾,突然哈哈大笑。
天晴了。出了城的父子二人,疾步来到郊外的一处农舍,找到正在此借宿于某户农家的诸葛瑾之母、诸葛珪之妻章氏。因为住宿费不够,诸葛珪的两个女儿诸葛芳与诸葛珺正在帮房主的奴婢舂米,章氏本人则将双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洗着衣服,嘴里还对自己的丈夫骂骂咧咧:“老娘嫁给你这个没用的货,真是章家祖上缺德”。诸葛珪二岁的幼子尚且干不了活,正萎缩在屋檐下,抹着鼻涕,委屈地看着家人受苦。他的名字叫诸葛亮。
“有钱啦!我们这就搬进城里住!”诸葛珪挥舞着手里的金币,飞奔向自己的妻子与儿女,兴奋得就像个孩子。